岱钦回过神来, 才发现还有杨清元一人未走, 他修长的身子站在门口,还是那般玉树临风, 面色澹澹, 好像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岱钦扶着下颌:“若我真要修书, 你可否愿意为我出使周朝王宫?”
杨清元道:“若有王命,不可不从。”
岱钦哼笑:“我怕你去了,就不回来了。”
杨清元淡淡笑道:“我回去, 只有死路一条,要是真的想死, 在这儿就可以自我了断。”
……
朔北的汗王言出必行, 杨清元果真带着一批书来拜见沈鸢。
沈鸢揉着太阳穴:“辛苦杨大人了。”
经过那次宴席上的解围, 沈鸢对杨清元的好感度激升, 但她觉得自己过去对他态度冷淡了些,再面对他时难免觉得尴尬。
于是叫来玉姿,有这个小奴婢在,两个人再对话就有了润/滑。
杨清元在桌子上放下一沓沓书卷,恭敬地问:“殿下想学些什么?”
沈鸢撑着下巴,想了想:“就先学朔北的文字吧。”
她的朔北语一开始是靠一本译书学得,上面的朔北词语都用汉语标注发音。后来她来到朔北与当地人对话,久而久之自然提升语感,就更不需要文字的辅助。正因此,她如今还是认不得几个朔北字。
杨清元颔首,抽出一卷羊皮纸,在桌子上铺展开。
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都像是蛇形图画,有的是直行的蛇,有的是曲行的蛇,有的蛇一条便是一字,有的则是两三条相互缠绕……
沈鸢头皮有些发麻:这看上去,每个字都差不多又好像都有点不一样!
玉姿正在给两人倒水,探头过来:“这些怎么看起来像图画似的。”
“确实像是图画。”杨清元微笑:“最初的文字起源于人们对实物的模拟,发展到后面才会脱离形似变得抽象。草原上的文字形成时间不长,很多还保留着这种图画的形态。”
沈鸢了然,又好奇地指着其中两个字问:“那这两个为什么这么相似,看起来都像是河流似的?”
杨清元道:“它们确实都是河流的意思,只不过一个是上都的文字一个是乞立部的文字。”
沈鸢惊讶:“怎么不同子部文字还不相同?”
杨清元道:“朔北国统一才不过十年,过去这里大大小小许多部落,不同部落之间都有一套自己的文字系统,虽然相近但总归有所区别。”
沈鸢问:“这么多年都没统一文字吗?”
杨清元笑着摇头:“不过十年而已,哪有这么简单。”
沈鸢想了一下,又问:“那咱们要学会所有的文字,岂不是得需要一年半载?”
杨清元摊手于羊皮纸之上:“仅这百字而已。”
“百字而已?!”
“朔北文字,出现也不过几十年。”
文字的出现时间总是要远远晚于语言。朔北境内虽然有不同的文字系统,但就是把这些文字汇总在一起,也不过百字而已。这么少的文字,几乎只能用于简单的记事与计数。
因此朔北与大周往来修书,总以汉字书写。但朔北境内会汉字的…
沈鸢抬眼瞧了杨清元一眼。
杨清元耳聪目明,心领神会主动解释:“臣有幸为汗王撰写文书,也受命编定朔北统一文字。”
原来连朔北的文字还需要有人通过大量工作来统一,来完善…
沈鸢从前知道,漠北草原的文明远落后于中原地区,从饮食起居、定居方式,都能看到这种落后。可如今,她才真正意识到,落后还渗透于文化体系的各个角落,远比她想象的深刻。
面前的杨清元把羊皮纸一卷:“其实能懂朔北文的也只有少数贵族子弟,这些文字在未统一之前暂可不学。”
他拿过来另一卷羊皮纸:“不如殿下先了解了解朔北国的地图和各大子部。”
玉姿叉腰:“殿下让你教朔北文,让你往东你就偏要往西!”
杨清元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手下仍旧慢慢展开纸张。
沈鸢拉了拉玉姿袖子:“就依杨大人所言。”
展开的羊皮纸上画着朔北国的地图,境内的各个子部与境外接壤的其他国家,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与大帐内的那块沙盘如出一辙。
杨清元条理脉络清晰,声调急徐有序,为沈鸢讲述朔北国的历史与现状。
地图上被标注出来的每一块区域,都曾留下往来铁骑的侵袭,最终都被朔北的军队攻占,成为岱钦王座下统治的一部分。
沈鸢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岱钦这位草原上的少年王,当年究竟有多么神武。
但丰功伟业,也必与流血牺牲相伴。那些死在铁骑下的生灵,必然是多不胜数。
杨清元说到了朔北的冬季:“冬季到来时,天寒地冻,食物剧减,朔北人为了过冬,通常需要在每年夏季存储足够的干粮,实在不济还需要在初冬杀掉一批活牛活羊甚至活马。但随着近年国内安定人口激增,物资始终不够,有时也需要向外获取。”
沈鸢抬眼:“比如…”
杨清元平静如水:“比如南方周朝。”
周朝北境一直遭受漠北游牧者的骚扰,过去大周国力雄厚还能予以反击,可现在…
若非如此,沈鸢也不会被送来和亲。所谓和亲,其实是周朝的示好,是用人和物资换取和平。
沈鸢想到什么,忽而敛容低声问:“是为了防止朔北再次侵犯北境,你才提出朔北向大周索要每年进岁是吗?”
杨清元一怔,随后苦笑:“没想到连您都知道了。”
前日他在岱钦大帐中说的那番话,无疑是在背主求荣,听者都对他鄙夷至极,又怎会不在大草原上肆意唾弃他?
沈鸢目光晦暗:“你可有想过,大周年年进岁的金银物资,都是从民间百姓那儿搜刮来的?”
杨清元道:“知道。”
沈鸢倏地抬头凝望他:“那你为什么?”
杨清元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收回游走地图的手指,端直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两边,安之若素。
“殿下为什么会觉得臣不应该提出那样的方案呢?”
沈鸢凝噎:“我只是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日他自称周臣的话还萦绕再耳,那日他站出来为她解围的身影还历历在目。如果他真的已完全背弃故土,又为何要在夜里吹响家乡的乐曲,又为何在月光下落下泪水?
沈鸢凝视他,看到他沉默,又轻启薄唇。
“朔北有意与大余决战,军饷必成问题,不向内索取,早晚向外掠夺。”
与其流血牺牲,还不如温水煮青蛙地掠夺。只是,苦的总是底层百姓。
沈鸢缄默,不知该做何想法。
许久之后,再次响起沈鸢的声音:“没有别的办法吗?”
杨清元叹道:“帝国要发展,总需要有人口与粮食,它们从物资生产的基石上生根发芽,终形成帝国最终的模样。若要改变这模样,需要改变生养它的基石。”
“只是。”杨清元的目光冷峻:“一切都需要时间。又或者,大周朝能中兴,再度成为强者。”
沈鸢听懂了这番话,却更觉得,冰冷的现实总叫人绝望。
正失神,身前的桌面被两根纤长手指敲了敲。
“时间还早,殿下还是把心思重新放到地图上。”杨清元好像只是怅然了那么一会儿,就再次展颜将那一缕忧伤埋藏。
沈鸢挑了羊皮纸一角,神情恹恹:“既然如此无力,又何必费心学这些。”
杨清元云淡风轻:“不能改变,至少可以自保。说不定有一天,殿下会需要臣今日教授的内容。”
沈鸢看他,见他是朔北臣子,又还似周臣。
竟是叫人看不清。
……
岱钦的面前展开着一张空白羊皮纸。他还在思考。
“哥哥!”
一个小身影踩着靴子跑进来,守卫拦不住他,转眼就让他奔到王座之下。
岱钦眯起眼睛笑着摸他的头:“我们的小喀其怎么过来了?”
喀其眨着乌黑的眼睛:“苏木尔又去摔跤了,哥哥去看吗?”
果然又是为了苏木尔,喀其来找他,无非是要他往观战的人群里一站,给苏木尔鼓鼓士气。岱钦拿这个小弟弟没办法,只现在他实在没心思做别的。
“我还有些事情要想,就不去了。”
喀其有点失望,看到案上的羊皮纸,又好奇地问:“哥哥是在想什么事情?能让喀其帮忙一起想吗?”
岱钦无奈地笑。小喀其才不过十岁,懂的不多,自己同他说些什么?
只是心中有个声音驱使着他说:“我想让朔北与大余来一次决战,但你的各位王叔与兄长都不愿意出兵。”
“为什么不愿意出兵呢?”喀其疑惑地问。
“因为有死伤,有折损,更可能,会与大余你死我活。”
喀其道:“可哥哥出兵那么多次,从来没有败绩,他们为什么还是不愿意。”
岱钦摇头:“当初你哥哥一人可带全部兵力,其他人均可做我的副将,而如今…”
喀其抢言:“如今他们都带兵了是吗!”
喀其毕竟十岁了,王族内部的事情,他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理解的。
岱钦感叹:“不止是带兵,还养兵。”
喀其若有所思地摇着自己的小脑袋,似懂非懂。
太妃娘娘说的不错,除了眼睛,他和岱钦长得都很像杜特儿汗王,岱钦看着他,像看到已故的父王,又像看到年幼的自己。他伸手,摸了摸喀其的头。
被他抚摸的喀其蓦地抬起脸,语气肯定:“我不管别的哥哥怎么样,但如果你有需要,我一定会为你出生入死!”
岱钦微微怔住,而后哈哈笑道:“好!好!要是以后我们的喀其有了自己的封地和军队,哥哥就派你出兵立战功!”
喀其郑重其事:“现在就有!我有苏木尔,苏木尔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我可以把他给你!”
岱钦大笑,又问:“要是他立了战功,我给了他功勋,他可就不是你的家奴了,你舍得他吗?”
可此时,被岱钦担忧舍不得苏木尔的喀其眼中,却赫然多出一分期待的亮光。
不做家奴,有了功勋,谁还敢反对苏木尔和母亲!
第34章 初吻
岱钦定下来, 给大周天子修书。别看这么多人来反对他,真的定下来了,面子上他们还得遵循王上的意志。
修书这种事, 当然要交给杨清元来做。岱钦唤来这位得力助手, 第一句却是问他:“去见王妃了?”
杨清元回答:“是。”
“她找你学了些什么?”
“娘娘想学朔北文,但臣觉得朔北文还没修定可以不学, 便教授了些朔北历史与地理。”
小王妃居然想学朔北文。他的王妃确实如他所想, 主动且积极地想融入进来,即使这个环境对她并不友好。
岱钦无意识地就想起了扼伤沈鸢那次,那次,两人其实很不愉快…
他收回心绪,吩咐杨清元:“她和你是同族人,之后若有需要, 我不在场, 你可随时照应。”
他起身, 要去见沈鸢。
岱钦的乞言察苏停草地上,雪白的毛发与白云同色, 洁白得一尘不染, 它的蹄子覆着苍黑毛发, 踩在土地上掀翻许多泥尘。
沈鸢看着眼前高大的白马,问岱钦:“它听话吗?”
岱钦笑道:“它只听我的话,要是别人骑它, 它会用蹄子踢他们。不过这次我在旁边拉着,它不会对你不敬的。”
沈鸢伸出小手, 小心翼翼地抚摸马身, 有岱钦在旁边, 乞言察苏果真十分温顺。沈鸢的手在上面, 与它的雪白毛发一比,肤色竟也黯淡许多。
得到抚摸权的沈鸢极其兴奋,转过头来期待地望向岱钦。
岱钦扶住沈鸢的腰:“你踩着马蹬用力往上,跨到马背上。”
沈鸢照着岱钦所言,小心地上马,一开始并不顺利,马蹬太高她又太矮,总也够不上。待真踩上马蹬,乞言察苏又忽地一抖,差点让她不稳栽倒,好在岱钦言出必行,总是在她身后护着。两次之后,她终于上了这匹骏马。
“咱们要开始跑了吗?”坐在马鞍上的沈鸢兴奋地问。
岱钦道:“不急,这次先带你走一圈,适应了之后再试着跑起来。”
有主人在旁牵引,这匹跟随汗王征战的宝马,此刻正乖巧安静地驮着小王妃,迈着悠闲步伐沿着河道缓缓前行。
沈鸢第一次独自坐在马背上,身后无人庇护,她初始感到一丝空虚惧怕,很快便被新奇与激动替代。夏日艳阳照耀面庞,温暖的清风拂过鬓发,令她觉得舒适开阔。
“乞言察苏驮你这一次就记住了,往后你再骑它,它也不会反抗。”岱钦向马上的小人儿说道。
沈鸢道:“真的吗?那我以后也是它的主人了吗?”
岱钦朗声笑道:“它的主人只能有我一个!其他人,只能算是主人的朋友。”
沈鸢“哦”了一声。
岱钦嗓音洪亮:“要让马认你做主人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武力驯服它的野性,一种是从小驯养它让它依恋你。它们就和人一样,碰到更强大的对手就会低头,碰到能给养它长大的人就会顺从!”
沈鸢问:“那乞言察苏一定是被你驯服的吧?”
岱钦摇头:“它不是野马,是家养的马,它从小受我照料,早将我当作最亲密的伙伴。”
这倒是有些出乎沈鸢意料。在她看来,运用强大武力驯服桀骜的野马,似乎更符合岱钦的形象。
但岱钦却说:“它是我母后送给我的,那个时候只有小小一只,不过刚刚到我的腰,可现在它已经长得又高又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