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那人眼珠一转,立刻闭了嘴。
“今晚是为汗王洗尘,不要谈这些军务。”萨尔端着酒杯起身解围。
刚刚冷下去的氛围又热起来。
这时候,萨尔给了外面一个眼神。
几个窈窕身影走进大帐,穿过两边案几,立于大帐中央。
沈鸢抬眼看到这些舞女的身上仅穿着单薄丝衣,露出手臂与脖颈的大片肌/肤,她们深目高鼻肤色白得发光,既不像朔北人也不像中原人,沈鸢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但她知道,她们浑身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萨尔暗暗看了沈鸢一眼,还是开口:“这些是跟着西域商队进贡来的西域美女,能歌善舞可为汗王助兴。”
音乐响起,舞女翩翩起舞。
萨尔看看岱钦,目光又移到他身边的沈鸢。只这么一眼,萨尔的表情紧了一下。
小王妃也在看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她此时却面如冰霜目光冰冷。
竟然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她还在这!
第22章 越界
管辖乞立部的萨尔觉得,中原来的王妃没有话语权,他就算当着她的面送女人,她又能干涉什么?再说,这些女人也不会被充帐,不会威胁王妃的地位,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悦呢?
只这次,先不悦的却是汗王。
许久未开口的岱钦缓缓放下酒杯。“这些是送给我的?”他沉着声音问。
萨尔谨慎地回答:“若能伺候汗王,也是她们的荣幸…”
“伺候我?”岱钦的黑眸转过来,侧目看他:“她们配吗?”
岱钦的嗓音低沉浑厚,此时更是压低了说,他的语调很平稳,但听起来就是有着说不出的冷酷。
刚刚还气氛热烈的大帐瞬间安静下来,舞女们停止了跳舞垂下脸,萨尔的额头上渗出细汗。
岱钦转回眸子,拿起案几上的小刀在羊骨上摩擦。
“萨尔,听说前段时间你想要指令部下突袭周朝边境进行掠夺,可是这样?”
沈鸢愕然。
萨尔额上渗汗:“是,是因为大余人过来打了一仗,很多物资都不够了…但我们没有出兵过,都只作设想罢了。”
“设想?”岱钦打断他:“周朝有意与我们议和,我们有了南方的支撑,就可以腾出手来与大余对抗。而在这个时候,你却还想像之前那样袭击周朝边境!”
萨尔跪地:“是臣一时糊涂!”
岱钦冷笑:“你是糊涂了,前脚刚觉物资不够,后脚就从西域弄了这么多美女来享乐。”
萨尔不敢说话了。
帐内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乞立部的官员们别开目光冷汗连连。
跟随岱钦的王队卫兵侧耳等待汗王的号令。这位萨尔部首是靠功勋升上去的,可不是汗王的兄弟叔侄,汗王若是不高兴,随时能下令处死他。
只岱钦无意惩戒萨尔,他扔开小刀站起身说:“记着,我才是朔北的王,朔北境内的军队,只有我一人可号令。下次再敢私自出兵,严惩不贷!”
他看了沈鸢一眼,沈鸢会意地起身跟上他。岱钦带着沈鸢阔步离开,留下心虚的众人。
岱钦走得很快,沈鸢追不上他,只得拉起裙角跑起来,月色下鲜红的礼服穿梭于墨绿的草地,要赶上前面那个高大的身影。
岱钦忽地停步,后面的小王妃止不住步子一骨碌撞到他背上向后栽倒,将要落地之际岱钦转身伸出手,将她捞了回来。
站定的沈鸢弯腰捡起滚落在地的冠帽,直起身后看到岱钦面容肃穆,只淡淡地凝视她。
“你不用害怕。”他开口:“我既然收了你,就不会再与周朝开战。”
白色的月华洒在岱钦半垂的眼睑上,衬托出他的威严。他说得郑重,像是在给臣服于自己的子民以保障。
沈鸢平静地道:“妾知道。若非如此,你刚刚也不会教训萨尔部首。”
“我教训他是因为他擅自调用我的兵力,还在受到外邦侵犯后贪图享乐。”
沈鸢瞧了他一眼,隐隐觉察出他压在心头的恼怒。岱钦没有多做解释,但沈鸢在朔北国生活两月后,已经能够猜测得出来。
朔北统一各部不过十年,又是在荒凉草原之上,管理松散难以集权,军事权力的收归远不如中原王朝那般容易。
岱钦有怒火,是怒在军事权力的分散,也是怒在权力分散从来是诸侯叛变的温床。
沈鸢顿了一顿,伸出手附上岱钦紧握的拳头,想要化解岱钦心头压抑的怒意。
“您今晚训斥了萨尔部首,想来今日之后就会传遍整个朔北,各部诸王也都会了解您的要求,再不敢轻举妄动。”她说。
岱钦半垂的眼睫颤了颤,他抬眼凝视小王妃,柔情只出现短短一瞬,而后阴影倏地攀附眼下,冷肃感尤甚从前。
沈鸢反应过来,脑袋忽地一嗡。
她说错话了…
她作为一个异族女人,不该、也不能干政。这在她的家乡是忌讳,在朔北更是忌讳!
岱钦冷冷地俯视她,黑发浓须覆住的面容上,深深的眼眸暗影变幻。他此时只是一言不发,可偏偏无声胜有声,无言才更叫人压抑。
沈鸢身上毛发骤起!她脚底一软,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开两步。
脊背收紧,她被猛地拉了回来。
岱钦略略伸手把她重新拉回自己身前,垂脸看她只冷声开口:“紧张什么?”
沈鸢低声请罪:“是妾多言了,您别,您别生气。”
岱钦的眼底有了一丝讪笑:“这么胆小?”
沈鸢默然。她的确不应该,她不应该只因为做了两个月王妃,与岱钦朝夕相对了两个月,就敢逾越这条界限,就忘了岱钦毕竟是王。任是哪位帝王,都不会乐意自己的心思被人揣摩,也不会乐意自己的统治被异族窥探。
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她不应该忘却!
岱钦伸手摸了摸她编得整齐的秀发。沈鸢陡然神经紧绷,害怕下一息,那轻柔的抚顶就要化作无情掌力一掌拍碎她的天灵盖。
好在岱钦目光柔和没有杀意,却带着一丝戏谑讪笑,与她初来朔北之时的笑意别无二致。
他重新用看宠物那般的眼神审视她。
就算是做他的王妃,就算得他一二时的宠爱,最终也不过是一只养得漂亮的宠物罢了,又怎可与他平起平坐?
沈鸢心里有屈辱感,但她此刻只能承受岱钦俯视的态度,因她牢记自己和亲的使命,必须长久地留在朔北,维持两国和平。
“妾知错了。”沈鸢咬着下唇小声挤出这句话。
岱钦便将她拉进怀抱里。
“今夜得在这里安营扎寨过上一晚,委屈你了。”
沈鸢在他怀里点点头,不发一言。方才陡然直上的寒意还未散去,连同内心深处的屈辱感,令她身心俱冷。缩在岱钦温暖的怀抱里,她却身子微微发颤。
岱钦以为她是被夜风吹得寒凉,召来兵卫搭建行军帐篷,能令他带她取暖歇息。
帐篷不似上都汗王的卧帐那般宽敞华丽,但也是用上等皮革制成,睡在其中也很暖和。地上铺就毡垫,岱钦就与沈鸢席地而眠。
裹着毛茸茸的毡被,沈鸢突然感觉自己回到初嫁朔北之时,她两手抓紧被沿,将头往里缩了又缩。
“别乱动。”身后的岱钦用朔北语说,自从知道了沈鸢会说,他便不总用汉语与她对话。
沈鸢便不敢再动,但她睡不着,侧身望着帐帘敞开的缝隙出神。
身后拥着她的男人突然问:“你的朔北语是从哪里学的?”
“是和亲路上看着书自学的。”
“仅仅几个月时间?”岱钦的气息扑在沈鸢耳廓上,能感受到他的惊奇:“是什么书。”
沈鸢脱离岱钦怀抱,掀开被子直起身,从衣服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为了能与当地人无障碍地交流,沈鸢几乎随身携带书册,遇到不会的词语就会翻书查阅。
岱钦掀开帐帘,迎着月光翻开书页,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新标注了许多小字,比原本的文字还要更多。岱钦识得的汉字不多,但也能感受出沈鸢的用心刻苦。
岱钦侧目看沈鸢,看得她再次寒意浮升。
只这次岱钦仅是平和地说:“仅仅看书就能说成这样,不容易。”
沈鸢道:“和亲路上还有一个会说朔北语的师傅,有不懂的就常常请教他,久了便能用朔北语交流。”
岱钦偏头凝视她:“来我们朔北不哭不闹,还愿意主动学我们的语言?”
沈鸢怔住。
岱钦扶膝淡淡道:“我知道你们中原的女子,没有愿意远嫁草原的,更何况你身份尊贵有数不尽的荣华,又怎么能甘心在这里度过余生?”
他轻轻捏住沈鸢下颌,缓声问她:“是不是这样?”
原来他自己心里都知道,知道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放下大周宫廷的金玉富贵,来到荒凉的陌生异乡,与语言不通的异乡人共度余生。
沈鸢镇定回答:“和亲是大周天子的旨意,妾没有选择,但既然来了,就只安心融入这里,尽好做王妃的职责。”
岱钦一时默然,忽地扔回书册,放下帐帘。
还是照着之前的姿势,他从后面抱住沈鸢,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从头顶抚到发辫。
她在他掌下毫无还手之力,稍稍用力便会香消玉殒。但如此柔弱之人却仿佛透着一股劲,会学习、会观察、会融入,甚至能对他的心思、对草原上的政事有敏锐洞察。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不反抗,但他知道很多东西早已在她心里成形。
这就是中原人。
很弱,也很强。
父王对他说过:要向中原人学习,他们有统一的王朝,有集中的政权,有很多他们还不懂的东西。
当时他年幼,不能理解,经过十年统治,他已有些明白。纵然他此时,已是草原上最强大的王者。
若论暴/力,他们是绝对的强者,若论统治,他们在中原人面前仍是不谙世事的学生。
岱钦闷得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在心里炸开。
一声低吟传来,骤然回神,才发现沈鸢眼角已渗出大颗泪珠。
“沈鸢!”岱钦松开手,第一次唤她的名。他没想到自己的略一走神,竟然伤了她。
沈鸢捂住脖子忍下疼痛,“没事,我没事。”她反而柔声安慰他,从始至终的温顺,无论他怎么对她。
岱钦看着这一幕忪怔。
作者有话说:
女主要想在异国立足还有一段路要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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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药膏
沈鸢跟着岱钦巡视了另外两个子部后,回到了上都大营。
撒吉和玉姿看着岱钦护着沈鸢骑马奔来,在大帐前停马。
“带王妃回去,好好照顾。”岱钦对奴婢说,转头去了大帐。
玉姿奔上来,帮沈鸢拿脱下的帽子:“殿下累了吧?”
“还好,拿点水来。”骑了一天马的沈鸢又热又渴,进了帐里顺手解开衣领透透气。
“呀!”玉姿惊呆了:“您的脖子怎么了?”
那晚扼出来的淤痕还未消掉,颜色从绯红转为淡淡的暗红。沈鸢这几日特地拉高衣领遮住,为的就是不让人看出来。
沈鸢按住玉姿:“没事,是他不小心弄的。”
玉姿立刻明白了,收住话头,只是心里还气恼:多少次了,这个男人为什么都不知道怜惜公主,甚至还变本加厉弄出这么严重的伤来!
撒吉淡定地拿出一个小盒子,沾取少许膏药,在红印上轻轻抹开,清清凉凉让沈鸢的皮肤瞬间起了疙瘩。
“活血化瘀的药,涂上很快就会消肿。”撒吉道。
沈鸢点头。
玉姿忍不住开口:“他,他什么都没说吗?”
沈鸢沉默。
说过什么吗?她只记得那晚岱钦松开她,神情有一刻忪怔,他定在那儿怔住,最后还是要她首先开口说她没事。除此之外岱钦再没说过太多,只是有时会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叹息。
玉姿脱口而出:“好歹是大周朝过来的公主,他怎么能这么对待!”
撒吉瞪了玉姿一眼:“不要口无遮拦!”
沈鸢拉了一下玉姿让她住口,玉姿自知失言可还是愤怒,脸涨得通红。
撒吉叹道:“男人会这样的,特别是这草原上的男人,使用暴力惯了,对女人难免粗鲁,还是要辛苦娘娘多忍耐。”
她还不够忍耐吗?沈鸢心想。她被送过来一路忍耐至此,在这里得不到平等相待,没有夫妻间的举案齐眉,必须谨言慎行以免犯汗王的忌讳。这里没有一处是她理想的生活,都需要她忍耐才能度过。
沈鸢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有些湿润。
撒吉察言观色知道沈鸢的委屈苦楚,但她也着实做不了什么。正如她所言,男人对女人的怜惜总是难能可贵。她从年轻到年老,伺候过好多位王妃,看过太多女人的苦楚了。
撒吉只能给了玉姿一个眼神,让她跟自己出去,留沈鸢自己静静。
独自一人的沈鸢坐在铜镜前,解开发辫,乌黑秀发垂落散开,再不受任何束缚。
她望着铜镜,发现自己的雪白脸蛋上已划出泪痕,忙用袖子擦了擦。可泪水又多又满,却突然止不住了,她一只手扶着脸颊一只手在妆台上摸索,摸到一张帕子,拿起来给自己擦泪。
眼前一片雾蒙蒙,她凑近镜前想看清眼睛有没有哭肿,却什么也看不清。只好走到门口掀帘让日光投进来。
“殿下?”
沈鸢眼前一亮,帐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路过,看到忽然出现的沈鸢停下脚步向她行礼。
只杨清元再一抬头,又立马移开目光。
沈鸢突然反应到自己松开了一节衣领,披头散发还双眼哭的通红,就这么毫不端庄地站在外臣面前。她十分窘迫,忙扯下帘子钻回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