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元弓身作揖:“汗王大定天下,天下志士大才尽为汗王所用,臣不过萤火之光,岂敢当此重任。”
岱钦只一把握住他交握的双手,沉沉按压半分。
“招揽天下志士,我仍需要你。”
那眼神锐利射来,紧紧打在杨清元低垂的额头上。
曾经隐于幕后的某种君王威压再次传递,像是刻意施加于他。
杨清元仍是深深一揖,面不改色。
出来后,沈鸢叫住了他。
“杨大人。”她只站着,却说不出下一句。
杨清元淡淡一笑:“殿下是不是想问我将来的打算?”
沈鸢道:“我只觉得你不愿留下来。”
经过这么多的事情,他为岱钦效力,为朔北大军效力,已是有了许多功绩,但此时她却觉得,他并不愿继续留下。
原因是什么,他们各自都心知肚明。
杨清元仰颈望那蔚蓝天空,轻叹:“您知当初我因何才来草原,也知我因何跟随大军南下吧…当初,谁能想得到殿下的王兄还能做到挥师北上,收复这大片江山呢?当初,大周朝几乎就要覆灭…”
谁能想得到呢?他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当初所有人都以为经过内战的消耗,沈家南逃,再无复起可能。
中原,是北方两国逐鹿的地盘。
但他仍忠心跟随岱钦,愿领兵奇袭,愿说服沈祁,愿协治北方各州与民休养。
谁敢质疑他对岱钦的忠心?
杨清元忽地低头一笑:“殿下莫要担心了,臣若是要走,汗王岂能留我性命?”他指指自己的项上头颅,调侃:“它还很珍贵的。”
沈鸢在袖中握住拳头:“他不会的。”
“不会吗?”杨清元反问:“别忘了他还是君王。”
藏在袖中的拳头收紧又松开,沈鸢垂下了眼。
少顷,她抬起脸换上另一副轻松面孔。“不说这个了,我来找你倒是有另一件事。”
“什么?”
“有个人跟着我一起来京都啦。”
杨清元的神色明显变了,欣喜克制地在脸上浮现出来,他竟一时语塞。
沈鸢笑道:“她在外面等你呢,去见见她吧。”
杨清元才道:“好。”
走出那一片军营,他便见到了那个人。她正侧身而站,短发已长至肩膀,身上穿着劲装,腰间还悬着他送的短刀。她抱臂立在那里,挺拔利落,好似侠女。
就是凭着这把削铁如泥的短刀,她才能斩杀扎那,护住公主,带着自己的家人重回故土。
真真是虎父无犬女。
杨清元不禁微笑。
云琦余光中瞥见他靠近的身影,转过身,停顿几许,后迈开步子奔上来,在距离半丈时再次停下。
身后的云小妹大大方方地往前冲,冲进了杨清元怀里。“大哥哥。”她水汪汪的眼睛冲他弯成了月牙。
杨清元俯身抚她发顶:“路上辛苦吗?”
“不辛苦不辛苦,我们回家啦!那几个军哥哥还带我们去了我们以前的家看呢!”云小妹掰着指头嘟嘴:“不过都空了,以前的屋子都不在了,花园也没有了,就连小池塘也干了。”
她又重新笑起来:“但是军哥哥说以后再给我们建一个新的房子,不比以前的差。”
杨清元捏捏她小脸:“好,建一个更好的。”又抬头问云琦:“云校尉的尸骨找到了吗?”
云琦摇头:“没有,应该是再找不到了…好在,还能建一个衣冠冢。”
杨清元点头:“云校尉在天有灵,也能欣慰。我在草原时,曾给父母建过衣冠冢,但我想他们更愿回归故土,我想…将他们迁回这里。”
云琦道:“那我们正好一起。”
杨清元道:“好,一起。”
兜兜转转已过数载,终算落叶归根。
沈鸢刚踏进宫殿,小阿木斥就伸胳膊要抱抱,小家伙还不会说话,只能一个劲地从乳母怀里挣脱着向前爬。
还没等沈鸢来抱他,岱钦就已抢先将他从地上一把抱起,双臂撑起又放下,让小阿木斥在父亲强有力的怀抱里感受起起落落。
小阿木斥觉得新鲜,呵呵地笑,岱钦也哈哈大笑,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腾手拿出一只拨浪鼓在他眼前“咚咚咚”地摇出节拍。
小阿木斥笑得合不拢嘴。
沈鸢道:“你从哪弄来的这东西?”
岱钦道:“进司州的路上看到有人拿这东西哄孩子,我就让人买下来了。”
沈鸢惊奇:“那时候还没阿木斥呢。”
岱钦道:“得早点准备着。”转手又拿出一只小玩意儿,放在阿木斥眼前逗他。
他收集了好多。
沈鸢心中柔软,将脸蛋靠进他的臂弯,看他逗小阿木斥。
阿木斥玩累了便要睡,乳母将他抱走,房间里又只剩他二人。
岱钦再次搂住了她,倾身俯颈,在她唇上落吻。
许是分别太久,又或是新生忧思。他总是长长的深吻,不愿松开。
温热间,沈鸢缓缓启开眼帘,看到他的眉、他的眼、他眼睑上深深的褶痕、他乌黑细密的眼睫,一点一点,都落入她视线。然后,他也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沈鸢轻轻开口:“岱钦,我想去见王兄。”
他热烈的眸光黯下一分。
沈鸢道:“我有好多话想再和他说。”
他仍有犹豫。
但沈鸢的眼神坚决,不予退让。
纵然此时外面层层卫兵,将这里与沈祁的卫兵隔断。
两军曾短暂地融合,她的入京像最后的盛宴,宴席结束,情谊散去。一夜过后,这里与那里树立起层层军墙。
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但她要去见她的哥哥。
岱钦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没有阻拦她。“让苏木尔跟着你。”
沈鸢露出笑容,捧起他的下颌,踮脚吻了吻他。
她便去见了沈祁。
好像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在沈祁这里,她被自己的同族人环绕包围。
她见到了许多扬州的故人,那些熟悉的面孔;也见到了王兄新揽的人才,比如余崇光。
他们将她团团包围,七嘴八舌好不热切,天南地北的方言,却一样都是汉语。他们脸上都是笑意,“公主”、“公主”此起彼伏地叫着她,拥着她一路将她送到了沈祁面前。
这才有了回到家的感觉。
沈祁拍着她的马:“这就是福团儿吧?真是匹好马!”他眼睛放光,又道:“走,我带你出去走走。”
兄妹二人一同骑马并驾而行,出了京都,绕过城墙与山丘,一连骑了好几个时辰,他们边行边说话,沈祁给她讲述在扬州的种种,又讲函谷关一战的种种。
沈鸢惊诧:“你真的诛杀了汝南王,收编了他的军队!”
沈祁道:“是的,若不如此,无法北上。世上人皆追求私利,我大周如今的困境,起于私欲,挣扎于私欲。我便要生生斩断这私欲的根子,先破后立。”
沈鸢弯唇微笑:“听你说刚刚那些,我只觉不像你会做的事,现在听你说这些道理,又觉得确实像是你会说的。”
沈祁反过来问她:“你呢?你竟然能凭计谋杀了扎那?”
沈鸢道:“不过是危急时刻的自保罢了,不用点阴谋诡计,怎么能救出自己呢?”
沈祁扬高眼尾:“初想觉得不可思议,但细想又觉得符合你的性子。”他大笑起来:“确实,这才像我的亲妹!”
两人踢马快行,又绕过一座山丘。
沈鸢忽然问:“王兄,你觉得…岱钦怎么样?”
沈祁问:“哪一方面?”
“只说你对他的印象。”
沈祁沉吟片刻,才回答:“他算得上一位英主。”
沈鸢的神情便缓和又欣慰,嘴角都带了笑意。
落日西沉,沈鸢要回去了。
军营里的人再次“公主”、“公主”地叫她,簇拥着她将她送到外面。
临别前,沈祁对她说:“父母后日便能到了,他们都盼着见你。”
沈鸢又落泪:“到时我去接他们。”
“不。”沈祁道:“我会接他们过来,到时我们在这里相见。”
这里吗?
沈鸢略有不解,沈祁却没有解释。
“后日再见。”他说。
沈鸢含泪:“后日再见。”
作者有话说:
之后尽量一天两更,早上九点和晚上九点,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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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诛心
淮南王与王妃被沈祁接进了自己的军帐。
沈鸢便急切地想要去见他们。
穆沁对岱钦道:“居然是去他们那边, 总觉得有些问题。”
岱钦道:“能有什么问题?除非想和我们撕破脸,否则他不敢出什么幺蛾子。”
穆沁沉吟了一下,又说:“但是, 你和阿木斥也要去吗?”
沈鸢去见父母是天经地义, 但他和小王子若要去,那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了。
岱钦犹豫片刻:“我会送她过去。她不过是与她父母团聚, 出不了什么事。”
话虽如此, 他还是召来了苏木尔。
“带上亲兵,寸步不离地跟着王妃。有什么事,第一时间禀报我。”
苏木尔应下了。
沈鸢收拾了好多东西,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的,站在大镜子前照了好久,又问撒吉:“我这样看着好不好啊?”
经过了这么多事, 又在草原呆了这么久, 她真怕自己会显得憔悴, 会灰暗,会让父母觉得心疼。
撒吉上前帮她理了领口和袖口, 含笑说:“放心, 特别好。”
撒吉的话有安定心神的魔力, 她这么说,沈鸢就放心。
岱钦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他抱着阿木斥坐在马上, 旁边是她的福团儿。
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并肩而行, 身后跟随的是朔北最精锐的亲兵队。
到了沈祁军营外, 沈鸢看到了她等待已久的哥哥, 除此之外, 还有。
她的父母。
大概是当天的日光太强烈,又或者覆盖着薄雪的地面太耀白,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沈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马,怎么进的拒马,怎么到的父王身边,怎么将脸埋进母妃怀里。
她唯一记得的,就是止不住哭泣的时候,母妃柔软的手掌在她脸上轻抚的触觉,在抚摸,在颤抖。
是她母亲的温度,是真真切切的触摸与安抚,不再存在于飘忽不定的梦境里,也不再存在于偶尔梦回的记忆里,是持久的、有力道、有温度的触碰。
是时隔两年,曾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相见。
她母妃唤她:“鸢鸢。”
她便像孩童那样从母妃怀里抬起了脸。
王妃又抹去她眼角挂着的泪水。
“我的鸢鸢。”王妃说。
恍恍惚惚,好像才在这一时刻落了实地。
沈祁柔声道:“我们进去说话吧。”
沈鸢回过神来,转头去看还守在外面的岱钦。
岱钦坐在马上,怀里的小阿木斥吃着小手朝她这里笑。
岱钦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中间隔着高大尖锐的拒马,一面刺向他们,一面刺向她。两边的骑兵与步兵严正以待,佩刀与弓箭隐于身旁。
沈鸢颔首:“好。”
王妃牵起她的手,目光投在对面的岱钦和他怀中的孩子身上,少顷,她问:“这就是你的丈夫和孩子吗?”
沈鸢道:“是啊,他叫阿木斥,朔北语里是太平安宁的意思。”
王妃笑着拭泪:“你王兄都在信里说了。”又喟叹:“我的外孙生得真好啊,多像小时候的你啊。”
沈鸢说:“也很像他。”
王妃点点头:“是啊,也很像他。”忽然落泪,哽咽:“我的鸢鸢长大了。”
淮南王在左,王妃在右,一起拉着沈鸢往里走。一路上说了好多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到了沈祁的军帐。
坐下来,手握着手契阔。王妃的手在上,指上的金戒磨着沈鸢的指背,沈鸢的手在下,腕上的玉镯冰着王妃的掌心。淮南王则忍着泪,看着她们交谈,又说在扬州的种种。
他们能说的少,除了皇帝南逃发生的许多事,剩下的就只是日复一日的寻常日子。只沈鸢可说的多,在草原初始的不适、中途的融合、后期的险阻,能说上三天三夜。
淮南王哽咽:“不管怎么说,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了。”
王妃道:“那个汗王确实是青年才俊,我起初还担心是个粗蛮人,不想竟不是。我见了,又听你这样说,心里放心多了。”
沈鸢含笑:“他对我很好。”
王妃眉眼舒展。对我的女儿好,那就好。
一个身影进了军帐,在沈祁身旁低语几句。沈鸢的目光瞥到,那人她有点印象,是前日沈祁向他介绍的,原阳城城守余崇光。
只见沈祁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余崇光如得指令般转身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沈鸢觉得这个举动很怪,凭着敏锐直觉,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