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门口的沈祁此时突然起身,走到他们这边,缓缓燃起火折子点了烛灯。
“都这样晚了吗?”王妃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你看看我,年纪大了话就多,一下子说到这个时候。”
天黑了,意味着鸢鸢就要回去了。
王妃很舍不得,但仍接受了这个结果,她冲女儿温柔一笑,那交握的柔荑欲松动。
“噔”
一声极轻微的响声。
是沈祁的指尖碰上了母亲的戒指,他缓而有力地向下按压,止住了母亲的动作。
王妃的手仍旧覆于沈鸢的手背上,她抬起眼,沈鸢亦抬起眼。
站在她们之间的沈祁低沉眉目,晦暗一点点爬上眼底。只听他启唇,开口:“鸢鸢,你得留下来。”
“什…什么。”极其细微的询问。
沈祁道:“你不要回去。”
沈鸢睁大眼睛:“为什么?”
沈祁道:“你应该和我们回家,我们一家人,才应该在一起。”
“为什么?”她却仍问。
沈祁则凝望着她,那眼神盛着亲和的抚慰,却又深含严肃的审视。他蹙眉道:“从今往日,你再不用承担和亲的使命,再没有和亲的重担,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到故土,回到父母身边。你,不愿意吗?”
淮南王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颤抖地站起身,“祁儿…”他刚想说话。
“鸢鸢,你不愿意吗?”沈祁提高声量再次问,更生出严厉责问的意味。
这责问,足以令人一凛。
片刻后,沈鸢问:“凭着什么?”
是啊,凭着什么呢?
外面就是岱钦和他的亲兵队,再外面就是朔北守军。他要她回去,可凭着什么?
沈祁缓缓抬首,面容浮于烛光中,他郑重道:“就凭我还要驱逐鞑虏,就凭这一仗还没结束。”
有些东西便在沈鸢的心里破开了,原先她可以将它掩埋起来,覆上薄薄的一层泥沙,不去想那便近似不存在…但现在不能了。
沈鸢倏地挣脱开他起身而立:“王兄,你知道他还等在外面,他的兵还在外面,他,他绝不可能同意你带我走。”
沈祁道:“我的人也已严阵以待。”
沈鸢想起了刚来时拒马之后那些兵甲齐全的士兵,想起了余崇光同他的低语,想到了他那下定决心似的颔首。
她都想起来了,串成了一组完整的猜测。
她声音微颤:“朔北的主力就在后山。王兄,你等于是在宣战,是在向他们宣战!”
“我就是在向他宣战。”沈祁却道:“他与我之间,本就要一战!”
沈鸢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王妃紧紧捏着帕子站起来,拧眉盯着自己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没和这里的任何人谈及过,没有谈及过他私底下要求护送淮南王的车队要晚两日到达,没有谈及过为什么一定要让沈鸢在这里与父母团聚,没有谈及过很多很多。
他瞒着所有人,将这件事设想,将这件事筹划。
此刻,一切昭然若揭。
他说:“母妃,您还记得那晚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过会让鸢鸢回来,将来我大周中兴,只会用实力对抗外族,绝不会再用任何一个弱女子和亲乞和。”
“我并不是随口一说,父王、母妃,你们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信守承诺,我说到了,就一定要做到。”
“现在鸢鸢就在这里,我要带她回去,让她回到我们身边,这里才是她的家。我也要让所有人看着,我中原男儿是有血性的,别人从我们这里夺走的,我们早晚会一并拿回来!”
“我不管外面有谁的军队,是谁的亲兵,但如果他们敢硬闯,我营中将士绝不退让!”
正义凛然的话语在军帐上方荡开、回响,震颤了烛火,震颤了所有人的心。
淮南王支撑着身体重新慢慢坐回椅子,而王妃手中的帕子也再未松弛那千百褶痕。
只能听得到外面的风声、鸟鸣声、树叶簌簌声,在交织,在纠缠。
许久,沈祁的长长的影子漫上沈鸢的身。
他说:“妹妹,趁你还在这,跟我们回去,我送你回扬州。”
沈鸢的眼角晶莹:“我回家了,岱钦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妹妹,你傻。”沈祁叹息:“他对你而言是夫君,但你对他而言不过弱水三千之一瓢。纵使曾有些真情在,但这真情在权力面前,在大业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这点真情,在长长久久的岁月里也会被消磨殆尽。他没有了你,也许会有遗憾,会有愤怒,但他早晚还会去找别的女人,他不会为你驻足太久。什么都会变,只有我们才是你的亲人,只有这一层血缘,永远都不会变。”
他展臂略略拢住她,擦去她的泪珠。“那个阿木斥,是我的外甥,我也很想爱他。但他毕竟混着外族的血,他终究不是纯纯正正的中原人。”
他深叹:“你刚有这一个孩子,心里珍惜,但将来你再嫁入一个清贵人家,还会有机会的,你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沈鸢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沈祁脸上的动容如薄薄的一层冰雪,化开便消失。他仍温柔地擦着她的泪,言语中却透出不予余地的冷决。
“做大事不拘小节,这是我教过给你的道理,你还记得吗?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不要心软。驱逐鞑虏光复中原,乃是我大周子民的责任。”
沈鸢泪眼婆娑。
其实她早该想到,那个不破不立,愿意赌上一家人性命冒奇险以致胜,愿意独自领兵逆流北上的王兄,骨子里是怎样的人。
就是这样果决坚定,乃至冷酷的人。固有柔情,也可抛弃。
是忠臣,是孤臣。
“大是大非。”沈鸢却挣脱开他的手,他的怀抱,她的声音仍在颤:“这就是你说的大是大非吗?”
“如果这都不算,那什么才算?”沈祁的目光倏地放冷:“外族侵我中华大地,辱我中原百姓,你我都是中原人,我们骨子里流的都是中原人的血,岂能与他们为伍!”
沈鸢道:“他并没有。”
沈祁道:“没有?死在他们手上,因他们而死的,多不胜数。”
沈鸢道:“可你才与他并肩作战,你知道他这一路的作为,你说过他是英主。”
沈祁道:“他的确是英主,但他是朔北人的英主。我并不是不尊敬他,只是,我与他本就是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无论为人,无论私交,无论其他。
沈鸢感到又有泪水流淌至脸颊,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次,沈祁再次伸手:“妹妹,不要心软,回去扬州,和父母一起,这里交给我。”
“不。”
沈祁的手滞在半空。
沈鸢看着他:“我不会走的。”
那滞在半空的手握紧,然后收回。
“妹妹,你傻。”他咬牙,话语里已含无法抑制的怒意:“难道就因为在草原呆了两年,就因为学了些朔北语,认识了些朔北人,就因为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你就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忘了自己的姓氏,忘了自己的家国,忘了千万将士的流血牺牲吗!”
他的怒意深重:“沈鸢,难道你要做无家无国,不忠不孝之人吗!”
“沈祁!”
王妃的怒喝突如其来,冲断了他的话。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王妃几乎浑身发抖。
这突如其来的响亮责问让沈祁清醒了过来。
神色里涌上漫无边际的慌张,拳头松开,连虎口的肌肉都在颤。
他从幼年起,就饱读圣贤书,立志齐家治国平天下。少年时的他,甚至认为天下文人都与他有一样的志向。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大约是因为三王与汪淼的战乱搅乱了一切,大约是因为大余南下的消息太过震伤人心,大约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从北边逃难而来的难民,见到了有权有势之人却可以置若罔闻仍争得头破血流…
大约就是从那时候,挥师北上驱逐外族成了他的执念,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现在,就差这最后一步,扫荡了朔北军,就能中兴大周。
然而他的妹妹却成了阻绊,这激怒了他,叫他必要说些什么。
仇恨编织的执念,最能让人丧失理智。
亲人之间,最是相互了解,若要中伤 ,便只凭下意识的冲动,也能诛心。
但他忘记了,当初他的妹妹是因为什么原因去的草原…
是为了和平,是为了北境的安宁,是为了千万将士不再流血牺牲…
但他也忘了,当初是因为什么才令华北失守…
是内斗,是内乱,是藩王军宁愿斩断汪淼的后路也要抢先一步到京都…
她要承担的责任,早就承担了,她不能承担的责任,全起于他们自己的人!
那些不忠不孝的罪名,为什么要她来承担!
所以,他刚刚,对他的妹妹说了怎样的话?
沈祁才彻底清醒。
然后便是深深的凉意,从头漫到脚。
抬起眼睛,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沈鸢。
他没能看清沈鸢此时的神态,因为他刚看向她,王妃就冲上去抱住了她,遮挡了视线。
“你离她远点。”王妃喘着粗气伸出手掌对向他:“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离你妹妹远点!”
突然一声脆响,一柄长剑滑入帐中。
余崇光冲进来,已是披头散发气喘吁吁:“跟随公主的近卫…近卫快要闯进来了!”
第101章 大义
苏木尔奉命带近卫兵跟着沈鸢进来, 以保证能将她安全带回去。
本是要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怎奈她进了军帐后,沈祁的卫兵就齐齐将他们拦在三丈外的地方, 再不许他们进一步。
凭着直觉, 苏木尔感觉到了一丝敌对气息。
他想上前,却仍被拦下。
毕竟是家人叙旧, 直接打扰肯定会令王妃不快。苏木尔还是忍了下来, 只要等到太阳落山,他接回王妃即可。
但就在刚刚,他看到了在帐里进出的那个中原副将,他一身甲胄,出来后身边便有许多与他同样身穿甲胄的人围上去。
直觉再次告诉他,将有事发生。
苏木尔上前, 卫兵的刀枪举起, 他大喝一声, 那副将转头看了过来。
就这么一触即发。
无需对话,光凭对视的眼神, 就能认定如今的局势。
王妃接不回来了。
苏木尔拔刀, 身后的近卫队亦拔刀。刚刚还只是僵持的两边, 立刻刀剑相向。
余崇光没料到,仅仅几十人的朔北兵能够这么勇猛!最前面的彪形大汉抡起大刀,仅凭刀背就可以将一众士兵撂倒在地。
后退间, 苏木尔已放倒一片人,向他冲了上来!
余崇光已看得清楚, 苏木尔只是刀背击人, 并不想伤人性命, 但他此刻呼啸而来, 还是令人心生胆怯。
就在这胆怯的一瞬间,苏木尔刀背已横劈过来,“咣”地一声,余崇光抓握的长剑飞入军帐。
余崇光转身奔入军帐,苏木尔身前又挡上数十士兵。
“跟随公主的近卫…近卫快要闯进来了!”
沈祁怒道:“拦下他!”
然而下一刻,三四个士兵忽地倒入帐中,伴随纷乱的哀嚎声,黝黑健硕的苏木尔持刀冲了进来!
苏木尔连战数十人,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体力消耗快到极限,但他仍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把抓住沈鸢的手臂,要将她带离军帐。
“你大胆!”沈祁长剑出鞘,直指苏木尔。
电光火石一触即燃。然而一声怒斥怔住了两人。
“住手!”
剑拔弩张的两人均赫然愣住。
因烛光的照耀令沈鸢脸上的泪痕一览无余,如风飘零如雨洗刷,打花了她的妆容,露出惨淡的素颜。
“住手。”沈鸢再次说。
苏木尔咬牙:“是不是他们欺负娘娘!娘娘莫怕,小人拼死也将您带回去!”
沈鸢却说:“苏木尔,我没事,你出去。”
苏木尔愣住:“可…”
“你不听我的指令吗?出去!”
眸光射过来,苏木尔便放下了刀。
因那眸光冷厉,与她身前的沈祁如出一辙。
“让他出去,叫你外面的人把刀收起来。”她又对沈祁道:“伤了一个人,这件事就再没有回旋余地!”
两边就这么默然相对。
片刻,沈祁抬起手对余崇光道:“让士兵将刀收起,让公主的近卫在外等候。”
苏木尔收回刀,恶狠狠地瞪了沈祁一眼,转身退出军帐。
房间里又只留下他们四人。
淮南王妃极其心疼地用帕子去擦沈鸢脸上花了的胭脂,一点一点帮她擦尽。
“没事的。”沈鸢按住王妃的帕子,扯出一个微笑:“我不要紧。”
紧绷过去,无边的慌乱与悔意重爬眼眸,沈祁倾了倾身,想要上前。
“你还想说什么?”淮南王一把拉住他,急得直跺脚:“你少说两句吧!”
本来是家人团聚,是温馨的时刻,怎么就变成这样!
淮南王气得捶胸:“你现在翅膀硬了,目中无人了,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你说这种话,是想逼着你妹妹去死吗!嗯?!”
“要说忠义,先抛家弃国、不忠不义的人是谁?要说杀人,在北边杀了那么多人,在南边饿死那么多人的又是谁?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将社稷抛之脑后,将百姓的性命踩在脚下?你不去骂他们,反而来骂你妹妹,还有没有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