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不大,甬道往前两个巷子就到偏厅,四面帘子打起,难得有点微微的风。
她从大开的窗楞前走过,靠近时才注意到,临近窗边的椅子,韩祎正坐在上头,袍服烟白,一尘不染,袖口露出墨色的里缎,腰系白玉。
郁桃直直看着,将人看的抬起头来,应接着半扇窗纸,两人四目相对。
檐落低平的房子,撑伞似的将日光散下,而周遭坐着的人说说笑笑,无处不是闲适松伐。
男人靠着窗也是,指尖拎着本儿书,懒懒的瞧着她,像被日光烘烤的蓬松,疏淡的眉眼之间渡上暖光,平添流转的意味。
郁桃进了屋,同一众人见了礼,挨数着过去,最后才是他。
韩祎撑着头,一眼过去,起身将书撂在案几上,点了下头,外头开始走起菜来。
郁桃瞅着男人,扯了扯嘴角。若不是和这人认识了少说几十天,两三月,这下点头就跟屈尊降贵的赏赐似的。
本来是男女不同席,但这里一半人沾亲带故又是出门在外,反而没这么多讲究。
韩祎坐下,其他人陆陆续续入座,郁桃心在吃的上头,看见韩姯舒旁边空缺着,便凑了过去。
她才坐稳,就看见自己的正对面恰恰巧巧就是韩祎,而韩祎一旁又是苏柯迁与李敬然。
早先姑娘家多多少少都听过京城不少相貌俊朗的世家公子,郁哲宏和这几个人凑在一起,确实有些不太够看。
郁桃生人面前吃饭规矩的很,头都少抬。然而她不看别人,少不得别人看她。
苏柯迁的眼睛时不时就是一瞄,再转头朝韩祎一笑,眼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这种视线于人而言实际是有所感应的,而郁桃抬起头追捕来处时,回回都与另一人对上,男人目光闲散,瞧着她比谁都要心不在焉。
坐立不安一顿饭,她只吃了半饱就带着丫鬟转去了另一头风大的廊上。
站着会儿人疲乏,郁桃转身想回小院,刚走两步,突然被叫住。
声音轻婉动人,正是苏梦芸。
“郁姑娘。”
郁桃点头:“苏小姐。”
苏梦芸带着浅笑,并身和她站着,望向院中,“郁姑娘的事,梦芸偶然听过两句。”
郁桃摇了摇扇子,挺诧异,“我的事挺多,你说哪件?”
苏梦芸含笑,眼神意有所指:“郁姑娘何必呢?若我是你必定规规矩矩在平阳城,听父母亲教诲,寻一处门当户对的归处,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不是趋沿富贵,不是吗?”
听到这里,郁桃脑中已经升起了无数疑问,她甚至有些怀疑,苏梦芸是不是自己的便宜爹爹在外的第三个女儿,不然苏家是怎么隔着千里之外教养出和郁苒如此脾性相同之人。
她仰头望天,叹了口气,很是沉重。她现在只想睡觉,而不是站在风被挡住一大半的廊上听小尼姑念经。
郁桃不开口说话,但这一仰一叹的神情,看在苏梦芸眼中,又是另一番解读。
“郁姑娘。”苏梦芸随她看着天,“你应知本分二字如何写,我于韩表哥自幼相熟,一年一度在闫韩侯府住上两个季。泼天富贵自然是人人都想攀附,不过——”
苏梦芸偏过头,目带轻视落在郁桃的脸上,“——若是有人自恃美貌就想麻雀变凤凰,姑且还要看看闫韩侯府的大门向哪里开的吧。”
然而,许久郁桃才回神,语气温吞:“一般府邸大门向南开,房屋坐北朝南,这是历朝历代的风水规矩。”
见她答非所问,苏梦芸渐渐收敛了笑容,一向温婉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神情。
郁桃抱着手退开两步,“其实我觉的你说的都对,闫韩家富贵泼天,自然不是像我这样出身平平的人能攀附的......”
“不过——”
她话锋一转,表情极诚挚:“苏小姐说的这些权势富贵,与我而言实则是身外之物罢。我与你不同,我不慕名利、不求富贵,只是爱慕着世子哥哥这个人,哪怕他身无长物,白屋寒门,我也愿追随于他。”
她扬眉,挑衅似的朝苏梦芸一笑:“郁桃自幼承郁氏家训,嫁女择佳婿不求富贵,时时刻刻谨记在心,不知道苏小姐师出哪门,张嘴闭嘴便是富贵权势,亏得我还听别人说起过你的贤名。”
“听起来,就不过这样啊。”
第二十六章
茶冷言尽, 似是风都停了,一大朵白色的云将太阳捂住。
郁桃用扇子盖住嘴,又是一个呵欠, 打的两眼泪汪汪。她不耐烦的扑了两下扇子,没有再理会一张脸青红交接的苏梦芸, 只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偏厅的饭后闲谈没有拉开, 寥寥两人在窗栏下安静敷座, 那根戴了白玉簪子的脑袋听见廊上沙沙的脚步声,便会回过头, 懒洋洋的瞟上一眼。
那扎眼的脑袋,郁桃抬眼就看见, 男人坐的离窗要远点, 手里握着先前那本书, 本是蓝底白字的厚本儿, 放在那双大手中,变小也变轻了许多, 修长的手指能从书脊梁扣捉到前页。
但是,她只是看了个大概, 便轻飘飘的收回,目视前方, 像是脚下走的不是木板铺成的路, 而是三十六道机关, 需要她使出全身心的注意力,任何人都扰不了她。
哪怕是韩祎。
自她从转角处靠近,苏柯迁就在探头探脑, 还没等人走近, 他收起扇子顶了顶身旁男人的手臂, “人来了,瞧见没?,你别看书,看人呀!”
等人走近了,他用笑容掩饰手中的动作,急不可耐的朝小姑娘打招呼。
“郁小姐,进来喝杯茶?”
说着,还不住地用手暗暗戳着男人,示意人都快走到跟前了。
男人‘啪’一声合上书,抬起头,正巧看见昨夜里还坐在他马上,两眼亮晶晶的小姑娘,这会儿听见苏柯迁的招呼,却是绷着小脸,头也不回的从廊上走了。
步伐端的四平八稳,像是撂出这脸色比谁底气都足。
韩祎眸色渐沉,望着背影从转角消失,
苏柯迁一愣,把头伸出窗子外猛瞧,半天一脸不可思议的缩回去:“你瞧见没?她没理我。”
“唔,不对。”他用自言自语道:“这绝对不是针对我,咱和郁小姐没说过两回话,哪里来的得罪不得罪。”
苏柯迁盯着男人那张冷颜许久,突然猛地用扇子敲了下大腿,幡然醒悟:“我就说,小姑娘这气怎么可能是对着我发,这绝对是因为你,你自己想想今日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
韩祎翻书的动作缓缓顿了下,但即使是这样,他仍旧面不改色的继续阅读下一面。
“怪不得,怪不得......”苏柯迁摇了摇头,沉沉一口气:“也就像你这样的家伙还能看得进去,也怪不得郁小姐不和你讲一句话,男人没有心啊。”
他絮絮叨叨的讲了良久,从认识姑娘讲到耐心与细致。
韩祎手中的书页呈在焦灼的日光中,他垂着眼,似是正认真的一字一句研读书页上的文章,不过视线所及之处从翻页之后便一直落在左上角。
一个‘桃’字儿。
......
郁桃前脚迈入门槛,翘楚还未将门合拢,冷不丁的一只有些黑的手从门缝伸进来。
“慢着!”
下一刻,门被推开,露出郁哲宏带着贼笑的脸,原本还算阳光俊朗的容颜,这会儿像只黄鼠狼似的嗅到了什么天机似的,从门外钻进来,尾巴尖儿都带着洋洋得意。
“我可都听到了。”
他大摇大摆的坐在太师椅上,敲敲桌子让丫鬟斟茶,脸上的神态到语气,无一不是阴阳怪气:“唔......说的不错哈......我想想,那什么郁桃自幼承郁氏家训,还有嫁女择佳婿不求富贵,时时刻刻谨记在心......对吧?这几句错不了吧?”
“......”
郁桃扯下嘴角,恨不得将这人一张鬼祟的脸皮撕下来,用来包凳子腿儿。
但显然,郁哲宏恨不得在干柴上浇一桶油,光是阴阳怪气完他还不满足,讲完最后一句,慢悠悠啜口茶,才又抬起头眯着单眼皮问:“你在哪里学的,像模像样的,我差点以为韩世子前脚入土,你后脚就要追随他而去了。”
“郁哲宏。”郁桃呼了口气,维持着兄妹两人之间的体面,“我开始还以为你和苏公子之间,只是差张脸而已,现在我觉得至少还要差张嘴。”
郁哲宏微微一笑,半顷着身子,“怎么?同是恩科甲等第八名,我就比他差了?”
郁桃跟着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情,“你又何必自取其辱呢?连话都跟小郡主讲不上的人,别人可是青梅竹马的哥哥。”
“哦。”郁哲宏勉强崩出一丝笑,“你那头,苏姑娘也是青梅竹马的小姑奶奶......”
郁桃:“是啊,怎么了?韩祎又不喜欢她。”
堂兄妹两人对峙的情形拉锯的很远,外头日光照下来连模板都是热气腾腾的,因此门口大开,也并没有因为这几句隐秘的话而关上。
郁哲宏实际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只是这两天憋屈的紧,现下与郁桃斗嘴眼看占不着上风,他笑眯眯起身,拿着茶壶亲手斟了一杯茶,给她端过去。
“喝点茶?说半天口干,是我做堂哥的没有照顾好妹妹。”
台阶递过来,郁桃瞥他一眼,伸手端了,语气不冷不热:“才子佳人虽配,但重在德行端正,堂哥这点姑且要强上那么一点点。”
点拨到这儿,郁哲宏明白了,乐呵呵一笑,兄妹两人难得平心静气的告辞。
郁桃不客气的关门谢客,让丫鬟送他出去。
郁哲宏走在廊上,前后思忖郁桃刚才那一句话,总觉得悟到了什么,又像是差点意思。拨开云雾见真知,终归到底还是他对敌手了解的不够透彻。
他需得找个线人。
小院内除去两盏石灯与石椅,置多便是东墙角的小叶榕生的枝繁叶茂。
石椅跟前的桌子布了半幅棋局,郁哲宏从近前的一侧甬道经过时,习惯性瞥过去,冷不丁瞧见对廊一人。
驿站布局逼冗狭小,男子多住在外院,而女子在内。苏梦芸拿着本书显然没料到,有男子会特意从外院进到内院。
郁哲宏愣了下,但很快他朝苏梦芸远远揖了一礼,一边想着线人的事一边苏梦芸走去。
他们其实并不大认识,夜里看人和白日总有些不一样。眼下郁哲宏打量苏梦芸一眼,只觉得,她和苏家人其实长得很不像。
太过温婉的眉眼,反而失了苏家人那副好相貌。
而苏梦芸瞧着他却渐渐想起此人姓郁。
她脸上带着笑,心中却唾道,果然是郁家出来的东西,全都是不懂规矩的孟浪之人。
待他走近,苏梦芸笑容尤柔了三分,“郁公子不怕人呢?这会儿还进了内院来?”
郁哲宏往郁桃的住处指了一指:“才从堂妹那里出来,这天热,想起婶娘说在路上多多照拂着,过去多看一眼。”
苏梦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阿桃妹妹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好哥哥。”
“哪里哪里。”郁哲宏被夸的不大自在,摸摸鼻尖,“只是从小一同长大,情谊自然要深厚些,就像苏姑娘与苏公子一样。”
苏梦芸抿着唇轻笑,没否认,“我虽然姓苏,但实际上在韩家呆的日子要更长些,与柯迁一年里相处不过月余,不像你们兄妹二人,青梅竹马似的朝夕相伴。”
“原来如此。”
郁哲宏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没有再追问下去。
对他而言,原本以为苏家兄妹如何都是同姓同根,结果三言两语间,苏梦芸与苏柯迁更像是挂着名的亲人,那边没有再交谈的必要。
于是乎,他微微一揖,“天气既热,等晚些时候还要赶路,我也不扰苏姑娘休息。”
“无妨。”苏梦芸还了一礼,眉眼带笑:“郁公子这么大热天能进来一趟,可知对阿桃妹妹的情谊本就我所羡慕的。”
她笑的温柔真切,但不知为何,郁哲宏总觉得眼前人像是披了层皮,莫名让人觉得怪异不自然。
他没有多言,再一揖,提步离去。
......
苏梦芸靠着窗栏,翻看手里那本书,书册极厚,是午时她以路途无聊做借口,从韩祎手里借来的。
这一本多是工商农学,大半的图中画着晦涩难懂的机驻装造,空白处偶尔能翻到表哥随手写的批注。
她用小笺放在自己看不懂的地方,直到日头明显散了许多,苏梦芸合上书,吩咐丫鬟重新梳妆。
没多会儿,人从屋里出来,朝外院的方向而去。
这一出院落,少见护卫出没,反而只有三两小厮蹲在门口。
七宿瞧人来了,站起身抖抖袖子,“姑娘,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苏梦芸看了眼紧闭的扇门,笑道:“早上不是找表哥要了本书回去看,才发现深奥的很,一大半都看不明白,想着这会儿表哥睡醒,正好过来请教请教。”
七宿应了,开了门进去,没多会儿房门两扇,由外向内大开,竹帘子卷起,黑漆漆的屋里透出亮来。
“您进来坐,小的沏茶去。”
苏梦芸缓缓踏进去,看见韩祎正坐在靠椅上,右手一卷铺开的案册,头也未抬的随手指了一处,“坐。”
她端着茶饮了两口,手中捏着书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便是小半时辰。
等韩祎放下笔,目光向她投来,“有什么事?”
苏梦芸站起身,走进了两步,将书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柔声道:“表哥今日借我的书里,梦芸学识不佳,好些地方没读懂,想来请教表哥一二。”
韩祎靠在椅背上,往翻开的书页撩了眼,语气淡淡:“看不懂就算了,里头的东西讲了也不会明白,浪费时间而已。”
说罢,他抬手抽出里头的那张桃色的小笺,随手丢在旁边,将书‘啪’一声合拢,放在那卷看完的案册上。
作者有话说:
柿子并不知道嗷,难受不,宝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