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李摇了摇头,甩去闹钟那十分荒唐的想法。
她的阿川哥哥不就在膳厅那儿么。
一号奇怪地瞅了一眼六号,“瞧见了什么?”话音刚落就探头探脑地要去瞧。
六号扯着一号的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垂下眸子淡淡道:“没什么,想来是江家的姑娘从回廊那儿走过了,怕扰了人家。”
“江家的姑娘还真是多事,这一个两个都是。”一号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盯着六号,意有所指道,“像那五姑娘,怕是小殿下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了,若是自古英雄都皆过女人关,又何苦让苦命的英雄遇上她。”
六号没有应声。
一号又冷冷道:“小殿下定然不是那种为了姑娘而置国恨家仇于不顾之人,你说呢,六号?”
六号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脚,猛地抬头,一双眸子里满是血丝,双手紧握垂于身侧,重重地吸着气。
半晌,他又像是被谁卸了浑身气力一般,颓然道:“别在外边说这些,小心着隔墙有耳。”
一号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好。
六号瞧着江家六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喃喃地说了句:“六姑娘。”
他们身为暗卫,就应当断情绝爱,毕竟做的也并不是什么正经营生,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谁也不知道自己死的那天会被葬身在何处。
或许连个尸骨都寻不回来。
他本应该断情绝爱,他的前半生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兢兢业业地在陆朝身边,做来无影去无风的暗卫。
可他遇上了那个明艳的、爱笑的江家六姑娘。
六号握了握拳,又无力地松开。
那又如何,他终究是个名字都没有的、卑微如蝼蚁的暗卫。
江以李抱着毯子回来时,十三王爷正站在门口与自家祖母对峙着,饶是江以李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讷讷在门边轻声问道:“阿川哥哥,怎么了?”
陆朝闻言侧着身子让了个位置出来,半张脸都隐没在暗处,冷声道:“江老太太,今日我便先回去了,您的提议……恕我不能接受。”
江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望着十三王爷的背影,怒气腾腾地敲了敲手中的拐棍。
江以李深深望了眼十三王爷的背景,心中五味杂陈,又猛地想起了方才匆匆一瞥的那个眼神,胸口顿时哽了一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气,红着眼眶进了膳厅。
“祖母,阿川哥哥他……”江以李将毯子轻轻盖在了祖母身上,轻声说道,“您别逼他。”
“你啊。”江老太太敲了敲江以李的头,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心疼,“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六丫头谋划着,万一你像你那个阿姊一样被江家当成筹码又该如何?”
江以李的动作顿了顿。
江老太太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沉闷地叹了口气。
午后的日光从窗棂中漏了进来,在这虽然不算是昏暗但也称不上是明亮的膳厅中映射出了一道道光线,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之中起舞。
江以李在这温暖的光线中闭上了眼。
她再一次想起了那双慌乱的眼,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陆朝走到门前时,江以桃还没有离开,好像就是为了等着他一般,静静地站在那儿。
她背对着陆朝而立,在日光的照耀下,通身明亮温暖,露出的那一小截脖颈更是莹白得几近透明,在日光下泛着点点的光。
陆朝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唇,缓缓朝着小姑娘走近,轻声道:“五姑娘,你可是在这儿等我?”
陆朝这话本意只是说来逗一逗那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不料江以桃闻言竟是真的转过身来,轻轻点了点头,道:“是,以桃在这儿等着十三王爷。”
江以桃这话说得陆朝愣了一愣,好半晌才偏过头去,轻轻咳了声。
江以桃笑了笑,睫羽像是轻薄如纸的蝶翼,柔软地上下挥动着,她从晴柔的手中接过那枝开得正好的樱花,递到了陆朝面前,试探道:“方才在那樱花林中瞧见了十三王爷,想来王爷应当是喜欢这樱花的罢?”
陆朝正要伸手接过,身后就响起了一号的声音:“殿下。”
陆朝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轻轻挥了挥衣袖收回,直直盯着满脸笑意的小姑娘,扯谎道:“什么樱花林,我方才不曾去过樱花林。”
江以桃面上的笑意就这样滞住。
陆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偏还要补上一刀:“五姑娘怕是看错人了吧?”
看错人。
多么简单又多么荒唐的一句话,轻飘飘地就将一切都揭了过去,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或许确实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皆是镜花水月,是她对陆朝思念过甚才臆想出了这一切,好在这座冷冰冰的都城中安慰自己。
多么好的理由,江以桃差点儿就要被自己说服了。
好半晌,她才整理好情绪,捻着樱花花枝的那只手并未收回,更是往前递了一递:“或许是以李看错人了罢,毕竟您长得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但这枝樱花还请十三王爷收下,只当是我感谢您这些年里对以李的照顾。”
陆朝轻轻扯了扯唇角,小姑娘这理由倒是找得十分冠冕堂皇,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拒绝的话,便伸手接过了那枝樱花,缓声道:“哪里谈得上什么照顾不照顾,既然五姑娘有这份心,那我便收下了。”
他们的手指在这短暂的时间中相互摩挲了一下,江以桃顿时慌乱地收回了手,终于是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合规矩,可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客套地笑了笑。
“五姑娘,”陆朝垂眸盯着樱花重叠的粉色花瓣,神色无端染上几分温柔,“踏青这回事儿,你可千万别忘了。我可是十分期盼着与五姑娘一同踏青,一同……一同放纸鸢呢。”
陆朝说这话的时候尾音拉得很长,江以桃硬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分缱绻。
“不会忘记,约定好了。”江以桃轻飘飘地瞅了一眼十三王爷,这会儿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那以桃便先回去了,等着十三王爷的帖子送来江府。”
“五姑娘。”陆朝叫住了江以桃的背影,冲她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眉眼弯弯道,“我并不喜欢樱花,我喜欢桃花。”
话音刚落,他用那枝樱花指了指小姑娘发髻上的那支桃花簪子。
这话,他方才在樱花林中也曾说过。
江以桃的脚步果真顿了顿,可她没有回头,被两个小丫鬟扶着上了马车,并没有瞧见陆朝一系列的小动作。
陆朝也并不在意,握着那枝粉色的樱花,自顾自地笑着。
一号走进了些,轻声提醒道:“殿下,您可不要忘记了故国那覆灭的千千万万百姓,还有那战死的千千万万将士。”
陆朝顿时敛起了笑意。
“我从来不曾忘记过,一号。”陆朝淡淡道,樱花的花瓣在日光下呈现出了点儿透明,更是衬得花朵儿娇嫩。
一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六号扯了扯袖子。
“殿下,是属下逾距了。”一号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面色惨白地单膝跪地,“请殿下责罚一号的无礼和鲁莽。”
陆朝闭上了眼,缓缓道:“我知道,一号。”
他哪里不知道,这群暗卫自幼失去了家人,在陆朝还小的时候便被派到了他的身边,几乎是一同长大的,又一同经历了那些艰苦的磨难。
他又哪里会忘记那些每每在夜里折磨他的一声声哭喊嚎叫。
他记忆中美好温馨的都城在一夜之间燃起大火,到处是火光满天,地上血流成河,一具具尸体像是对待畜生一般随意地丢在路边,时不时还会传来姑娘家凄厉的叫声。
他至死不敢忘。
陆朝知道自己是从黑暗中诞生的脏东西,他与那个小姑娘的缘分本应该在十年前的苏州就断开,往后至死不再相见。
他要复仇,将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狠狠踩在脚底下。
他的一切设想停止在那个春日的午后,树林中的匆匆一眼。
他的心心念念,他的日思夜想。
他忍不住地靠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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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棋子
江以桃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驶过了一条条街道,朝着城南驶去。
“姑娘,”晴柔悄悄抬眸瞅了瞅江以桃,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出了后半段,“您方才是不是在樱花林中遇见十三王爷了?”
所以才这般开心。
这最后一句话,晴柔却没能说出口,闷闷地卡在了喉咙里。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也知晓不论自家姑娘对自己有多么放纵,自己也应当要守好那个本分,有些事儿就应该是烂在心里,一句也不要说出来的。
江以桃原是撑着下巴小憩,闻言睁开了眸子,也没有一丝恼怒的意思,轻声问道:“晴柔,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方才……方才您说了。”晴柔讷讷道。
江以桃眨眨眼,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果真是说了,只好笑了笑,又说:“十三王爷也说了,方才他并未去过樱花林。许只是我眼拙,看错了也是有的。”
晴柔张了张嘴,又被晴佳扯了扯衣袖,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方才她与晴佳是瞧见了十三王爷的,从樱花林的另一侧走了出来,面上带着一抹十分温和的笑意。而后过了不久,自家的姑娘也从樱花林中走了出来,挂着如出一辙的笑。
可……
可十三王爷又说,方才不曾见过樱花林。
晴柔十分懊恼地将脑袋靠在了门框上,她一点儿也摸不透这些个郎君、姑娘的想法,分明瞧着不是这样,却又偏要撒一个谎;来说。
晴佳瞧见了小姐妹憋闷的神情,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像姑娘这般的世家贵女也好,十三王爷那般的皇亲贵胄也好,他们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在的。既然是主子不愿意明说,她们这些个伺候人也只当是不知晓便好了。
可偏晴柔是那个一根筋的性子,哪能想得这么周全。
“晴柔,你可听过一个话本子?”江以桃敛着眉目,身子随着马车的轻微晃动而轻颤着,温声温气地问着小丫鬟的话。
晴柔是打小便被家里边卖了的,大字都不识得几个,更没去过什么学堂、请过什么教书师傅之类的奢侈事儿,自然是不知道什么话本子的。她还在纳闷,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如实答了句:“姑娘,晴柔不曾听过什么话本子。”
“那我便讲与你听。”
江以桃抬眸,眸子有些涣散地盯着裙摆花纹瞧,好半晌才伸手掀开车窗的帷幔,轻声细语地给两个小丫鬟说了个话本子的故事。
那故事说的是,相国家的姑娘在侍女的帮助下,冲破了世族与阶层的枷锁,越过了一重又一重的阻挠,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
这本是江以桃在苏州时,无聊时候为了找趣儿去寻了本闲书来看,这书里边便讲了这么个故事。
彼时的江以桃还觉着这故事十分凄美动人,十分令人动容。可如今她却觉着,话本子果然是话本子,寄托了太多这当今世道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就是因为太过于美好,所以才是话本子。
只是个故事罢了。
“姑娘……”晴柔听得双眼含泪,呜咽了几声后轻问道,“姑娘也要当那相国家的姑娘么?”
“什么当不当的。”江以桃收回视线,放下了帷幔,重新闭上了眼,睫羽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动,“不过只是个话本子,说与你们听着玩儿罢了。”
晴佳抿着唇,自上了这马车以来,她一直沉默着,到了这会儿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姑娘,我们却是愿意当那话本子里的侍女的。”
晴佳这话说得江以桃一阵恍神,笑道:“方才还说呢,不过是个话本子罢了,你们两个小丫鬟怎的还当了真?”
两个小丫鬟闻言便不再说什么了。
晴佳却知晓,这不止是个话本子,自家姑娘十分羡慕那故事中的相国姑娘。
江以桃自知自己并不如那相国姑娘一般豁达洒脱,自幼时以来,自己的肩上扛的便是整个江府,她连一口大气也喘不得,如履薄冰般生活着。
若是有机会,她真想成为那故事中的姑娘试试看。
可这辈子终究是这样了。江以桃叹了口气,那又能如何呢?
便这样过吧,仔细想来,不过是一辈子么。
一辈子也没多长,不过许多日。
不过许多个没有陆朝的日子,很快地便会过去。
江以桃闭着眼,却有一抹湿意从她眼尾滑落,落在绣了云纹的袖口处,很快地消失不见,只余下洇出的一块深色痕迹。
马车比来时走得要慢,想来是晴佳交代了仔细些,姑娘要在车上歇息之类的话罢。
待江以桃回到城南江府已是过了申时,日头渐渐地要从西边落下去了,天边一片橙色的霞,一点一点地氤氲开来,将周围的云层一通染上绯色。
江以桃被两个小丫鬟搀着下了马车,迎面便撞上了江润之与太子殿下。
江以桃抿抿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躬身作了个福:“以桃见过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安。”
宋知云也不曾想会在这儿见到江以桃,装模作样地挂上一抹柔和的笑,伸手在半空中虚虚地抬了抬,笑道:“真是巧了不是,孤正准备与润之一同去绣楼,不知五姑娘可否赏孤这个脸?”
江以桃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才起身,看了看一旁江润之的表情,便知这一切又是江家的安排。可思虑了半晌,她还是沉声道:“太子殿下,这或许不和规矩。”
江以桃这话说得隐晦,宋知云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是因着她是一个未出阁姑娘的缘由,怕这事儿传了出去,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流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