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嗤笑一声,“我们本就是山匪,这些年里许是你将世道想得太好了。”
“或许你是对的罢。我先去看看那个姑娘,听阿言说受了折辱,莫要想不开才好。”
许岚说着便往门口走,顺手接过了平叔写好的药方子,对着平叔的唠叨连声应着是。
陆朝勾勾唇角,露出一个不算友善的笑,黑暗中的眸子发出亮光,像是一只等待猎物的狼,“折辱?日后都还给他们便好了,都是一群不可一世的废物。”
许岚的脚步正走到门边,闻言停顿了会儿,却并未说些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平叔叹了口气,背起了药箱:“少当家的,我便先回去了。这是个可怜姑娘,这般年纪被劫进了寨子,聂石头做的可真不是个事。”
陆朝不置可否,“麻烦平叔了,我送送您。”
“唉,不必相送,我自个儿走着便回去了。记着那药每日都要吃,切莫漏了哪日,药效便打了折扣了。”
平叔自顾说着便往外走,陆朝也没有强求,踱步走到了江以桃床前。
陆朝垂眸去看江以桃,小姑娘像是做着什么噩梦,紧紧蹙着眉。这般看着看着,陆朝恍惚间在江以桃身上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他无端地笑了笑。
“你若是她,便好了。”陆朝轻声道。
*
江以桃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已是夕阳沉沉的傍晚。她眨眨模糊的双眼,被坐在自个床前的陆朝吓了一个激灵。
陆朝分明是在这坐了一个下午,见江以桃转醒,冲她勾了勾唇角。
自幼便守礼的江以桃哪像今日这般又与男子拉拉扯扯、又与男子单独同屋过,愤愤地瞪着陆朝,脸上逐渐浮起别样的红晕。
“醒了?”陆朝挑挑眉,明知故问。
江以桃敷衍地冲他点点头。
“不言姑娘,可是江南苏州人?”窗外昏黄的夕阳像泼洒的血渍,为陆朝的周身摹上了一层光,他的脸隐没在一片昏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着江以桃。
陆朝这么冷不丁的提问,江以桃的动作僵了一僵,以为是自己的伪装被识破了,故作从容道:“我是盛京人,这番不过是去苏州游玩,回京的路上被你们劫了来。”
陆朝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
“织翠……就是今早那个姑娘,是不是已经……”江以桃抬眸去看陆朝,眼眶微红。
陆朝沉默不答。
江以桃一看便猜到了大半,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陆公子,你莫瞒我,织翠是否已经出事?”
“她死了。”
江以桃脸色逐渐苍白,小声呜咽了起来。
陆朝有些无奈,“怎么说哭便哭了,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不过是胡说来逗你玩儿的,许岚刚刚还去看她,好着呢。”
江以桃却像听不见般,依旧小声抽泣着。
陆朝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他明白江以桃为何这般哭泣,小姑娘是从小便娇养着长大的,哪里经历过这般变故,能哭出来或许也是件好事儿,总好过将难过事都闷在心里来得好。
不知过了多久,江以桃才由抽泣转成了抽抽搭搭,陆朝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方帕子,递到江以桃面前。
夕阳已完全落下了,天边只剩微亮的霞光。陆朝的手骨节分明,加之他本身便生得干净利落,肤色较寻常男子也是偏白,更是显得他那双手白皙修长。
陆朝冲她笑,声音轻柔:“真是娇气。”
“织翠当真无事?”江以桃不接那帕子,只呆呆地这般问道。
“好着呢。”
这会儿江以桃终于感觉到些丢脸来了,她竟在一个不相熟的人面前,哭得这般放肆……若是被教养嬷嬷知道了,是要顶着一碗清水站上一炷香的。
可,可自己这辈子或许再也见不到教养嬷嬷了罢?
思及此,江以桃清亮的杏眼里又含了一汪垂垂欲坠的泪。
……
陆朝心想,我方才真只说了三个字么,该不是不注意时又说了什么刺激人的话吧?
江以桃睁着泪汪汪的眼去看陆朝,抽抽噎噎道:“当真么?你可不会为了哄我高兴,骗我罢?”
“不会,你当我是你?”
此话一出,陆朝便后悔了,果然下一秒就见江以桃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了下来。
江以桃只当他借着这事嘲笑,一时羞愤便更控制不住那决堤般的泪水了。
“真爱哭。”陆朝笑道。
窗外的天空已渐渐泛起了深蓝,一点点吞没了晚霞,倦鸟扑腾着翅膀归林,远远传来了妇女呼唤孩童归家的声响,屋内开始陷入昏暗。
陆朝取了火折子来,燃起了两盏蜡烛,暖黄的烛光将他的侧脸氤氲得柔和。
江以桃盯着陆朝身边的蜡烛瞧,直至那烛光刺得她眼睛发疼才轻轻闭上了眼,“陆公子,我还能从这溪山出去吗。”
陆朝那双深邃的眼沉沉地看着她,却没有应声回答。
江以桃垂眸戚戚一笑,也是识相得没有再问。
若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从这土匪窝逃离,到底是苟活于世还是一了百了呢?家里或许尚未发觉自己已被抓进土匪窝了,也不知那些个护卫有没有去向江家报信的……再过段时日,江家若是发觉她未到盛京,不知又该乱成何种境地了。
或许惹得龙颜震怒,那时她便是害了江家满门的罪人了罢?
可从头到尾,从未有一个人来问一问自己,愿不愿意入宫去当这一颗棋子呢?
她于江家来说,不过是个用之如锱铢,弃之如敝履的无用之女罢了。从被送至江南后的十几年里,江家竟从未派过人前来问候,甚至于阿爹、阿娘也未曾来过一次时起,她便知道了这道理。
虽是如此,她也要使法子离开这土匪窝才是。
今日所见种种无一不让江以桃感到胆寒,这土匪窝里总还是有些亡命之徒,而陆朝对自己可能不过是一时新鲜,若是往后觉得厌倦,指不定会将她当做货物一般送与别人。
但如今自己已然是在那群山匪前露了脸的,想要安稳活下去,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求得陆朝庇护这一法子。
思及此,江以桃决心继续实行今日清晨所想的计策,扬起头来,朝陆朝露出一个带了点儿羞怯的软糯笑意来,一滴泪悄然自她眼尾滑落,微微颤动的睫羽尚且挂着点儿濡湿的泪珠。
陆朝眼里的江以桃陡然与记忆中那张年幼的脸重合,他顿时怔在了原地。
好一会儿,他才欺身过去,用那张帕子拭去江以桃脸上的泪珠,声音轻柔:“别哭。”
太近了。
昏黄的烛火在陆朝背后跳动,江以桃闻到陆朝身上传来的皂角气味,思绪无端飘回了今日清晨,陆朝将她纳于自己的阴影之下,沉声道:她是我的人。
江以桃只觉脸上一阵阵发热,让她难以思考。
陆朝恍然间如梦初醒一般,哑声说道:“你不是她。”
随即,他将那帕子丢在了江以桃身上,最后沉沉地看了眼她的脸,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江以桃滞然看着那张帕子。
陆朝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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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骑马
江以桃整宿想着那些天马行空的琐事,日光大盛时才悠悠转醒,这一夜算起来拢共也只歇了不足两个时辰。
“织……”江以桃坐于床边,轻揉着朦胧的睡眼,下意识竟想喊出织翠的名来,却又在瞬间恍然想起近日发生的一切。
江以桃便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眸子却是酸涩得流不出泪来了。
昨日怕是哭得狠了,江以桃浅浅叹了口气,加之睡得并不安慰,自己眼睛定是要肿得像个核桃了。
若是以前,织翠定会拿那剥好的水煮蛋为自己消肿,可如今……
江以桃轻轻拍了拍双颊,心下为自己鼓了鼓劲,转头去看窗外。今日陆朝却未在院子里舞剑了,许是时候晚了,已回了屋子里去了。
江以桃下了床,起身往门外走去。
甫一推开门,迎面便吹来了一阵寒风,冷得江以桃眯了眯眼。
“阿言,你醒啦?”
江以桃眨眨眼望去,原来许岚正坐在那石凳上,微笑着朝江以桃扬了扬手臂,自个方才竟是未瞧见。
陆朝也在一旁,拿着篦子为一匹枣红的小马梳理鬓毛,看见江以桃,倒像个没事人般朝她露出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来。
江以桃却还记着昨日的事儿,思虑半晌也只是抿抿唇,假装没有瞧见他,走到了许岚身边坐下。
许岚从一旁拿了竹篮子来放在了江以桃腿上,看着像是昨日那一个,铺着一样的碎花小布。
江以桃掀开碎花小布,果然还是一篮子糕点。
“不知阿言喜欢吃些什么,便叫人随便买了些……有些凉了吧?本是要去唤你起床的,可阿朝说你昨夜哭了许久,连晚膳都未出来吃,便想着让你多休息一会儿。”许岚也凑过去看着糕点,笑得双眼弯弯。
江以桃回身瞥了瞥陆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转了回来,捻起一块绿豆糕放进了嘴里。
许岚笑问道:“可还温热着?可有昨日那般好吃?我叫人换了间店买的,不知这次的口味如何。”
“很好吃,谢谢许姑娘。”江以桃点了点头,却是将那碎花小布盖了回去。
“阿言这便吃饱了么?”许岚难以置信,心想着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是这般小胃口?她平时喂的那山间小麻雀,都比这吃的要多。
江以桃抿了抿唇,“多谢许姑娘这般挂念着不言,可不言实在是没有胃口,恐是要辜负许姑娘的这一番好意了。”
许岚善解人意地勾勾唇角,“我知道,阿言定是在担心那个叫织翠的小姑娘,是么?”
江以桃看着许岚温和的双眸,点了点头。
“我昨日已去看过她了,身上几处伤痕都已好好包扎,倒是那说要给阿言的衣裳我先给那位姑娘送去了。”许岚说到这儿便停顿了,叹了口气才接下去说道,“那姑娘身体上已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可看起来很是惧怕我,一句话也不愿与我说。”
江以桃眼睛酸涩,只好垂下脸去,悄悄将眼泪落在了篮子上盖着的碎花小布上。
好半晌,江以桃才重新抬起头来,有些惴惴不安地细声询问道:“我……我可否能去看望她?若是不能见她一眼,我总难以安心下来。”
“我正有此意。想来这姑娘在溪山只与阿言你算得上相熟,只有阿言去开导才是最好的。”许岚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碎花小布,瞅见那湮开的几抹深色,手顿了一顿,“所以阿言更要好好吃点儿东西再去见那姑娘,可莫让她觉着我们这两日都将你关在地牢里才好。”
江以桃知晓许岚在安慰自己,便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多吃了好几块才罢手。
陆朝听着直发笑,想着可真是哄小孩的把戏,被许岚瞪了好几眼才罢休,清咳一声便牵着枣红小马出去了。
他前脚刚踏出了门,又转回头来朝江以桃笑了笑,“不言姑娘可曾骑过马?”
江以桃正吃着桂花糕,闻言转头去看陆朝,轻而慢地摇了摇头,“不曾骑过马。”
陆朝摸了摸枣红小马的鬓毛,“那不言姑娘的生活想来是十分无趣了,日日待在闺房绣花玩儿。”
江以桃不理他,愤愤瞪了一眼就又转了回来,心道果然陆朝的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她以后都不要再应陆朝说的话才好,莫要没出这土匪窝便被他气得归西。
陆朝也没有再接话了,很轻地笑了一声。
江以桃只听见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便知陆朝走得远了。
江以桃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桂花糕,小心翼翼问道:“许姑娘,我可否问你一件事儿?或许……或许会有些冒犯到你,若你介意,便只当我没有说过罢。”
“阿言尽管问,莫要这么见外。”
“陆公子与你……是同胞姐弟吗?”江以桃双手绞着衣角,喃喃低语般问道。
许岚笑了一笑,眼睛却未看向江以桃,话音也虚着:“我与阿朝当然是同胞姐弟,只不过我与阿爹姓,阿朝与阿娘姓。这样一来我们便成了不同姓氏。”
原来如此。江以桃沉思着点了点头,又轻声问道:“那陆公子与小妹亲近吗?”
江以桃问出口却又后悔起来,只担心提到许岚的小妹会令她难过,可心中疑虑始终缭绕不散,江以桃咬着苍白的下唇,担心起许岚因此生气。
许岚的身体果然僵了一僵,她调整得极快,似乎只是一瞬间便又看她挂上了笑脸,“小妹与阿朝向来很是亲近,比与我都亲近许多呢。阿言为何突然这么问?可是阿朝又与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不是?”
江以桃垂眸,轻轻摇了摇头,“并非是这样,陆公子什么也未曾说过,只是阿言突然间想起来便问了出口。望许姑娘不要介意才好,阿言问得实在是唐突了。”
原来那个“她”,指的是许岚的小妹啊。
江以桃恍然间又想起了陆朝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他
深黑的眼里像是一片荒芜的平原,脸上满是令人难以忽视的悲恸,原来是想起了已故的小妹啊。
“这有什么事的。”许岚还是笑,仿若方才的僵硬一扫而空,“阿言可都吃好了?吃好了我们便去看望那位织翠姑娘吧。”
江以桃起身将竹篮子放在石桌上,听着能去见织翠也开心了几分,朝许岚露出一个笑来,“我吃好了,多谢许姑娘的糕点,我们这便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