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姑娘当真不是苏州人?”陆朝侧过脸去,盯着江以桃那张熟悉的脸看,又一次透过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沉声问道。
江以桃沉默半晌,勾起一个真诚的笑意来,“不言是盛京人。”
这话倒不是谎话,江以桃确实是盛京人,不过不是在盛京长大罢了。
陆朝也不愿深究,仰面倒在了草地上,右手掌心朝上盖着眉目,淡淡道:“啊,这样啊。倒是我唐突了,显得我不相信不言姑娘似的。”
“我并未有这个意思。”江以桃看着树叶间漏下的碎碎阳光,喃喃道,“陆朝,你若是不当山匪,会想要做什么呢?”
陆朝没有回答,又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若是能从溪山出去,不言姑娘想要做什么呢?”
“嫁人。”江以桃回答得一本正经。
……
陆朝嗤笑一声,直起上身,右手搭在了曲起的右腿之上,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不言姑娘真是好志气,从土匪窝里跑了就想着嫁人。”
江以桃转头去看他,望了一眼便又垂下眼帘,小声道:“若是有机会拒绝便好了,我向来是没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机会,一切皆听从家里的安排。”
“你们这些贵族小姐向来活得无趣。”陆朝冲江以桃扯扯嘴角,真诚提议道,“不如便留在这溪山罢了,这样不言姑娘也不用嫁不愿嫁的人了。”
江以桃垂着眸沉默不语,唇边挂着一点儿浅淡的笑意。
陆朝见这般情景也不继续这个话题了,眯眼去看刺目的阳光,“我不过是玩笑话,不言姑娘又是当真了。日头也高了,我们该回去了,否则许岚该怀疑我将你卖了。”
“再待一会儿罢。”江以桃朝着远方眺望,清晨飘在远处黛山边上的云雾已消散了,郁郁葱葱的森林被日光照得发亮,厚重的云层一块块地遍布在空中四处。
原来这天真是这般广阔的。
江以桃闭上了眼,身后的小溪潺潺流动着,溅出的细小水珠在空气中炸裂开,清脆的鸟鸣被微风带到了耳边,这风继而又扬起了自己的长发,轻轻擦过了脸侧。
有某一刻,江以桃甚至在想,或许永远待在这土匪窝里也未尝不可。
只消须臾又会否定这个想法,她可是说了要带着织翠一起离开的呢,怎能因个人私心便背弃织翠呢?
不过,最让江以桃担心的还是,江家是个冷清冷血的地方。不论祖母有多么疼爱自己的胞妹,若是为了在朝廷中站稳脚跟,谋求荣华富贵,他的阿爹并不是做不出将胞妹送入宫这种偏激决定。
出生在江家,或许便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悲哀罢。
江以桃苦涩一笑,先于陆朝起了身,往来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道:“陆朝,回去啦。”
陆朝觉着她喊自己名字真是越来越熟练了,无声笑了笑,也没有应江以桃的话,起身跟了上去。
陆朝在后面盯着江以桃的背影瞧,只觉这小姑娘好像与前几日瞧着不太一样了,可哪儿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倒是看着,胆子大了些,一口一个陆朝地叫。
*
午食也是许岚带来的,都是些口味清淡的当季时蔬。
江以桃本身便吃得少,稍稍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习惯性地想要拿出帕子擦嘴,在袖子里摸了一通才想起来处境,有些颓然地呆坐在原地。
许岚却误以为是这饭菜不合口味,咬着筷子问道:“是饭菜不和口味么,阿言尽管说喜欢吃些什么,我吩咐人做了给你。”
“不、不是,怎好意思麻烦许姑娘。”江以桃盯着木桌上发黄的树纹,悄悄叹了口气。
陆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眼皮也不抬,从胸口掏出了帕子来单手递了过去:“喏。”
江以桃怔怔接过,“多谢。”
原来陆朝竟是个颇为细心的人,江以桃想起了昨日傍晚时也是,陆朝不知从哪就掏了方帕子递到了自己眼前,真是看不出来,陆朝还会随身带着这些玩意儿。
这般想着,陆朝在江以桃心中又稍稍改观了一点儿。
从令人胆寒的山匪少当家,成了一个意外心思细腻的山匪少当家。
许岚看着也有些惊奇,八卦道:“阿朝,你竟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到底是要哄我们阿言开心,还是哄那无耻的宁云霏开心?”
陆朝面无表情地放下碗,轻呵了一声,“宁云霏也配。”
“这么说来,这宁云霏倒是有好几日没来烦你了,也不知是去了哪,竟如此分身乏术。”许岚说着也放下了筷子,朝门口喊了两声,马上便有人进来收拾起残羹剩饭。
江以桃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宁云霏”到底是谁,识趣地端坐在一旁,安静听着他们说话。
陆朝一只脚曲起架在长凳上,坐得道十分有山匪的样子,“这我哪知道,巴不得她这辈子都别出现,我还乐得清闲。整日在我跟前叽叽喳喳的,活像只鹦鹉。”
“哦——那这么说,你这帕子是专为我们阿言准备的。你还有这种小心思呢,可真稀奇,我第一次听说。”许岚看了看陆朝,又看了看江以桃,笑得十分慈爱。
江以桃不知怎的话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慌忙地摆着手,心想也不知是这溪山与世隔绝,便格外民风开放,还是单单就这许姑娘说话过于豪迈,怎这些羞人的话讲出来都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陆朝没有否认,扯着嘴角笑得意味不明,“不言姑娘娇气,逗一逗便哭哭啼啼的,这不得准备准备。”
江以桃哽住,心想着陆朝真是个小家子气的人,怎的一点儿小事便要记这么久。想着想着还真有些恼火起来,恶狠狠瞪了一眼陆朝,撇着嘴就走出门去。
“看,这就生气了,我说了她可娇气。”陆朝还在身后笑,看着江以桃怒气冲冲的背影,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是这般喜欢逗弄她,总觉着有趣。
看着江以桃时,陆朝总是不自觉地要想起来从前有人送他的一只狸奴。通身皆是雪白的柔软毛发,睁着一双蓝汪汪的眼,稍稍一捉弄便浑身炸毛,再不理人了。陆朝仔细想想,这娇气的小姑娘还真与狸奴有几分相似。
可这话他却也并未说出口过,若是被小姑娘知道了,又当他拿宠物来作比较呢,不得委屈得掉小金豆子?
陆朝越想越有趣,笑得露出一口齐整的牙。
许岚无言,显然是对于陆朝的恶趣味十分不理解,“阿朝,现在全寨子可都知道阿言是你的人了。”
陆朝挑挑眉,示意许岚接着往下说。
“我今日带这些人来也是因为这个,让他们看一看,阿言当真是在你屋里的,坐实这番言论。可我方才才想起,我这举动也并不一定就是个好的。”许岚叹了口气,指尖清点了几下桌面,“若是宁云霏回来,不得把阿言生吃了?”
“她不敢。”陆朝敛了笑,侧过脸去看江以桃气呼呼的背影。
陆朝总有些模糊的猜测,或许谢不言是她编造出来的名字,或许她就是那个让自己日思夜想了好几年的人。在一切真相没有被揭开前,任何人都不能伤她一分一毫。
于是陆朝又转了回来,看着许岚的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只要我在一天,宁云霏便不敢。”
许岚还是担心,叹了口气,“过几日我又要下山一趟,便不能护着阿言了。若是宁云霏刚好那几日回来,你必定要守着阿言,断不可让她自己出了院子。”
陆朝应了一声,又问:“许岚,我也很好奇。为何你偏要护着这小姑娘,她于你而言,有什么特别。”
“告诉你也无妨。阿言她啊,与我小妹很像。”许岚笑了笑,低垂着眉眼,轻声说道,“我看到阿言的第一眼便在想,若是小妹平安长大,也是这个样子的罢?可惜,小妹她……”
许岚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况且阿言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或许还有着一个好家世。我不希望阿言最后,会变得和我一样……我希望她,清清白白、欢欣快乐地活下去。”
陆朝倒是知道一些许岚的旧事,抿着唇一言不发。
许岚倒是有些无所谓,转头去看坐在院子里石桌旁边的江以桃。
江以桃正伸手去接半空中振翅的粉蝶,整个人沐浴在初春正午的暖阳之下,整个人看起来便也暖烘烘的,唇边挂着点软糯的笑。
许岚也笑,若是当年不曾有过战乱,阿娘与小妹不曾死于官兵的刀,她也不曾被……那么阿爹也不会当这山匪,她的小妹也能像江以桃那般,平安顺遂地长大吧?
而她呢,也不会成为这山匪的女儿,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想要与邻家少年一同去七夕灯会的普通少女。
作者有话说:
陆朝不知道许岚小妹不是bug
许岚是个可怜人,唉。感谢在2021-12-18 18:20:47~2021-12-19 20:2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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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苦味
午食之后,陆朝便搬来了煎药的瓦罐来,又不知哪儿搬来了个小炉子,洗得干净了放在小石桌旁。
“这药你可得自己煎。”陆朝认真道。
江以桃却不理他,指了指小石桌旁那棵两人高的树,问道:“这是棵什么树?”
许岚正巧拿了药从屋里出来,听着江以桃的问题便应答道:“我记着是棵桂花树吧?阿朝,是桂花树么?”
陆朝也不吃这套,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别给我扯开话题。我说,这药你得自己煎,总不能想着每日我给你煎药吧?”
“可是……”江以桃抿抿唇,颇有些委屈,转念一想自己也并非还在府邸中,只好干巴巴地应道,“好吧,自己煎便自己煎。”
江以桃从小到大哪里给自己煎过药。
从前还在盛京时,她虽是不讨得阿爹阿娘的喜欢,也不受祖母的器重,可到底还是江家的嫡女,哪里用得上她动手去做这些琐事。
后来去了江南苏州养身子,偌大的府中也是养了不少下人,皆用以照看江以桃,她更是连穿衣都用不上自己动手了。
今非昔比,如今江以桃竟然要自己为自己煎药。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江以桃盯着自己的鞋尖,小声嘀咕着。
陆朝的耳朵好,将江以桃的小声嘟嚷全听进了耳里,不咸不淡地开口:“什么?”
江以桃动作一顿,“没什么,陆朝你真是个好人。”
还挺能屈能伸。陆朝扯着嘴角咧出一个笑来,“不言姑娘快些煎药吧,这药一日喝两次,可别误了时辰。”
许岚从井里打了些水上来,对陆朝逗弄江以桃的行径显然十分不满意,“阿朝,你就别逗人家了。瓦罐可都洗干净了?”
“都洗干净了。”陆朝边说边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背对着她们挥了挥手,“许岚,你可看着点不言姑娘。我待会得下山一趟,可别让不言姑娘乱跑,我可来不及回来救她。”
“你才乱跑——”江以桃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脚,到底是有些心虚,只说了这四个字出口。
陆朝闻言笑了笑,也不回头与她争论,摆着手便走了。
许岚盯着陆朝背影看了半晌才转头和江以桃说话,语气颇为认真,“我觉着阿朝说得有理,阿言今儿下午便与我一起谈天罢,碰巧我今日无事。”
江以桃也无心情解释,问道:“许姑娘,方才你们说的那人,那位宁姑娘……是什么来头?”
许岚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动作麻利地燃起了炉子里的火,将水与药材放进了瓦罐里,在炉子上用小火煨着。
又从陆朝的房间里拿了一把蒲扇与两张竹藤编的椅子来,放在炉子前,示意江以桃坐过来。
江以桃内心有些忐忑,坐在竹藤编的小凳上,先许岚一步开口,轻声道:“抱歉,是阿言唐突了。希望没有因此惹得许姑娘不快。”
“阿言,你叫我阿岚便是,不必如此生分。”许岚爽快地笑了笑,解释道,“我方才不过是思考了一番要如何与你解释这宁云霏,她是个十分蛮横无理的人。”
“这话又从何说起?”江以桃有些想不明白,许岚是个十分好相处之人,从她口中能得出这样不好的评价,也是个难事。
且方才陆朝与许岚的话中,似乎这位宁姑娘与陆朝还颇有些渊源。
这般想着江以桃却又有些发愣,为何她会考虑起陆朝与别人的关系来,这分明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江以桃抿抿唇,只觉自个都有些看不明白自个了,
“这宁云霏,是我阿爹四姨太带来的女儿,约摸是五六年前来的溪山吧,长得倒是十分乖巧懂事,可为人是出了名的蛮横无理。”许岚扯扯嘴角,笑得不带一点儿温度。
顿了顿,许岚又接着往下说去,“从她刚到溪山那日起,便常常缠着阿朝,照她的话说,她对阿朝情根深种。阿朝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十分烦人。”
江以桃抿抿唇,一时间不知做何感想。
陆朝这般登徒子,也会有姑娘看上。可即便心中是这般想,江以桃也有些发酸,怔怔开口问道:“照你们方才所说,宁姑娘近日不在山寨里?”
“嗯。好像是有什么事儿,下山一月有余了吧。”许岚一手拿着蒲扇轻轻扇着,一手挠了挠脸侧,“过几日我也要下山去了,到时候阿言若是害怕,尽管黏着阿朝。”
我才不要黏着陆朝。江以桃撇撇嘴,没有接话。
许岚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头来有些郑重地劝解道:“阿言也别和阿朝闹脾气了,他这人便是这样的,喜欢逗弄别人。我猜着宁云霏回来的日子与我下山的日子应差不多,那几日你尽量别自个一个人出去。”
江以桃乖巧地点了点头,“多谢许姑娘,不言知晓了。”
“这宁云霏不是个好惹的,我们阿言在她面前活像只小白兔。唉……我也会与阿朝说一说,让他那几日多看着你一些。”许岚叹了叹气,看起来当真是十分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