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二十几年来活得这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可不能到了这时候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可不值当。
终究是个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家么,心高气傲一些也是有的。左右这五姑娘瞧着便是一副好拿捏的模样,这日后还有得拉拢呢。
江妈妈心中算得门儿清,却唯独是偏偏漏了一点。
这江家五姑娘,可不是她想的这般好拿捏之人。
江妈妈只将江以桃送到了江林氏的屋子前,一步也没有再往前踏,恭恭敬敬道:“五姑娘,夫人就在里边等着您,夫人不喜旁人进屋去,婢子就只能带您到这儿了。”
见江以桃神色淡淡,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江妈妈又道:“婢子告退。”
话音刚落,王妈妈便十分懂规矩地退下了。
到底是江林氏的身边人,不论在私底下是何种作风,到了这主子的跟前,还是要比别的一些什么婢子更加懂事儿的。
江以桃看着王妈妈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也不急着进去,反而自顾自地在屋子外边待了好一会儿,凝神地望着檐下那几盆修剪得很好的红山茶发呆。
江以桃还记着,她的阿娘是十分喜欢山茶的,尤其是喜欢这红山茶。、
她总说,红色的,看起来多热闹。
幼时,江以桃每每来江林氏这儿,远远地便能瞧见江林氏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庭院中,手里拿着个剪子修剪着一株一株的红山茶。
江林氏的院子十分空旷,好像除了这几盆山茶花,便什么也没有了。
在小江以桃的记忆之中,江林氏是个顶顶漂亮又知书达理的女人,好像就是这盛京城的当家主母中,最为得人称赞的意味。
可后来,一切的称赞停止在自家妹妹出生的那日。
江以李的出生,在某种意义之上,把江林氏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在江家,家中的几位姨娘都各有子女,只有江林氏这位当家主母,膝下连个嫡子都无所出,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姑娘。
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江林氏都是盛京城中的一个笑柄。
可江祯也从未安慰过什么。
江祯每日都十分忙碌,有空能匀出时间来陪这个姨娘吃饭,又要陪那个姨娘赏花。好不容易得了个空,还会被姨娘用些理由给叫去。
所以阿娘每日总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江林氏的一切哀愁苦恨,全因江以桃在某次花宴上的大放异彩而一扫而空。她感受着来自四方的注视,那一个又一个羡慕的目光,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江以桃就像是一颗蒙了尘的珍珠,江林氏在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教导之下,亲手擦去了自家姑娘身上的尘土,将她教养成了盛京城中最优秀的姑娘。
自此,江林氏仿佛是找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个寄托一般,总是抱着小小的江以桃哭泣,在她一声一声的浅浅啜泣的衬托下,每一句话都变得哀愁起来:“阿月,我只有你了……阿娘只有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让阿娘失望。”
小江以桃也确实从未让江林氏失望过。
每一日都在兢兢业业地扮演者,阿娘眼中的那个,最最好的姑娘。
直到……
江以桃轻轻闭上了眼。
直到那一日,她终于是明白了,江林氏需要的并不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让她称心如意的、足够优秀的姑娘罢了。
若不是江以桃,还可以是江以李,或者是其他人。
这不重要,只不过这人,恰好是自己罢了。
江以桃睁开眼,从思绪中脱离了出来,深深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扣响了江林氏的房门。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自怨自艾之人,她的路,她要自己来走。
陆朝。江以桃在心中默念着这小山匪的名字,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个红霞布满了西方苍穹的那个傍晚,她看到那片橙蓝渐变的广阔无垠的苍穹,也看到了那片层层叠叠的漫无边际的山林。
野鸟扑腾的翅膀从她眼前掠过,不远处的溪山升起一缕又一缕的淡淡炊烟。
这便是人世间,是人世间的烟火气。
江以桃在溪山体会到了,她以往十几年人生都不曾体会到的恣意快活。
即使如今身处在盛京城,她也不要成为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儿。
她可以是江以桃,可以是谢不言。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是任何人。
“是阿月罢,等你好一会儿了,快些进来罢。”江林氏听见了门外的声响,在屋内万分轻柔的声音透过一扇薄薄的门传来,也变得闷声闷气。
江以桃闻言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心中想着王妈妈的那句“夫人瞧着有些气恼”,不免得有些小心翼翼,可这门却依旧是发出了“吱呀——”的一声轻响。
江以桃惊了惊,无措道:“母亲……”
江林氏瞧着却不像是有些气恼的模样,笑着摆了摆手,轻声道:“瞧给我们阿月吓的,不过是年久失修了,左右我这地儿也没什么人愿意来往,便也就放着了。”
“我想着是不是惊扰了母亲,这才有些担心。”江以桃又轻手轻脚地关上冷门,慢悠悠地走到了江林氏的跟前来。
“不碍事儿。”江林氏坐在床边,十分亲切地朝江以桃招了招手,“过来让阿娘瞧一瞧,这几日竟然不曾好好见过阿月,也不知阿月这些年来有没有受委屈。”
江以桃抿了抿唇,这迟来的关心,她好像并不是很期望了。
可也是不好拂了江林氏面子,江以桃浅笑着走到了江林氏的床边,挨着江林氏坐了下去。
江林氏顺势执起了江以桃的手,放在手心轻轻地摩挲了会儿,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颇有些怀念道:“阿娘记着,阿月小时候最是怕冷了。”
“是,母亲还记着。”江以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
江林氏倒是记得清楚。
江以桃自幼来身子骨便不好,更是比旁人要畏寒怕热,可不论是炎热的夏日还是白雪皑皑的冬日,她都是天不亮便要起身,点上一盏昏黄的烛火,认真地练字或是女红。
倒是难为江林氏记得清楚了。
那些夜里也好,天不亮的早上也好,一股股扑面而来的冷风,又或者是热得汗水都流成了一条小溪的场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江以桃日后逃不掉的梦魇。
“阿娘这些年不曾去见你一面,阿月可有怪过阿娘?”江林氏说着说着,竟是带上了浅浅的哭腔。
江林氏直到如今都还记着,小小的江以桃在临别前的那个夜里,曾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走过了灯火昏暗的花园,跑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来。
小江以桃的身上还带着夜色里的露水,小跑着就扑到了江林氏的怀中嚎啕大哭,紧紧地揪住江林氏的袖口,哽咽地说道:“阿娘不要丢下阿月,阿月、阿月会一直很乖恶……”
她的阿月,自然是很乖的。
可江林氏还是掰开了江以桃指节发白的手,叫了嬷嬷来,冷淡道:“怎么就让五姑娘自个跑了出来?快些送回去。”
若是那夜的月色再明亮一些,一定能照出江林氏眸中的点点湿润,一定能照出江林氏脸上的迟疑与不舍。
若是阿那夜的自己心软了那么一瞬,或许江以桃便会留在身边长大。
江林氏轻闭上了眼,一抹湿润就这样从她的眼尾滑出,没入她有些斑白的鬓角中去。
“阿月,你可曾怪过阿娘?”江林氏哑着声问道。
江以桃垂着眸,闻言抬眼便瞧见江林氏眼角的湿润,与那已经花白的鬓角。
江林氏好像不是自己记忆中顶顶美丽的女人了。
她老了。
江以桃抿了抿唇,沉默了好半晌,才轻声道:“阿月知晓母亲的用心良苦,自然是不会怪罪母亲。”
江林氏自顾自苦笑一声。
她的阿月终究还是怪她了,瞧,回来这么久了连句阿娘都不曾喊过。
“阿月,你可知阿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阿娘……阿娘——”江林氏越是说到后边便越是哽咽起来,几乎是不能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阿娘,你又可曾想过……”
江以桃顿了顿,轻声道:“你为我谋划的这一切,是我想要的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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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愚蠢
春日的阳光透过了窗棂,在江林氏这这昏暗潮湿的屋子里投射出一片暖黄的光。
江林氏静静地瞧着眼前的江以桃,沉默了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出生名门,也曾有过一段十分恣意张扬的少年时光。少年面带笑意纵马而来,成束的日光洒在年轻而活力的躯体上,带着暖意的风拂面而来,少年伸手为她摘去了发间一片树叶。
是她也曾经有过的年少心动。
江林氏轻轻闭上了眼,像是在劝自己,也像是在劝江以桃:“阿月,人的这一世,总归是要有许多生不由己的。”
顿了顿,她仿若并不是在等江以桃的回答,自顾自地又接着往下说去:“那些出生在贫民之家的,想要日日过得舒坦,不再挨饿受冻。那些出生在市井家庭的,又想要生意繁荣步步高升。而出生在我们这样家庭的……”
江林氏转过头去,不再看着江以桃,而是瞅着地上那一片暖色的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却想要事事随心意,想要一份虚无缥缈的自由。”
江林氏的脸上带着点儿微不可查的怀念,江以桃看得有些发怔。
这个记忆中十分美丽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的眼角爬满了细纹,鬓角也染上了几丝花白,曾经清透明亮的眸子也开始逐渐混沌起来。
江林氏握住了江以桃的手,轻轻地握了握,似是规劝,又像是恳求:“阿月,阿娘都是为了你好,你便听阿娘一次罢?好么?”
江以桃也跟着江林氏的视线去看那片暖黄色的光。
这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人。
想起了织翠,也想起了许岚,想起了陆朝,甚至想起了宁云霏。
江以桃将手从江林氏的手中抽出,挺直了脊背,语气冷淡又不失恭敬:“母亲,可是这世间的有些事儿,也并不是如你想的那般非黑即白。”
“阿月……”
江以桃打断她的话,掷地有声道:“我不愿进那牢笼一般的后宫,更不愿嫁入东宫。”
恍惚间,江林氏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像个郎君一般将乌发在脑后束成了马尾,穿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色骑装,仰着头骄傲道:“我的志向,本就是在马背上!”
想起来了。江林氏笑了笑,这姑娘便是年轻的自己。
“阿月,太子殿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江林氏垂着眸子,松下了她向来绷紧的脊背,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温文尔雅,手握滔天权势,日后还更是那九五之尊,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有什么不好的呢?”江林氏抬眸,怅然地瞅着江以桃。
江以桃怔了怔,母亲这双眼里,竟满是悔恨与不舍。
她在悔恨什么?
悔恨不该将自己送去苏州,还是悔恨自己竟生出了这么个不服从管教的女儿呢?
江以桃站起了身,“母亲,女儿心心念念之人,并不是太子殿下。”
江林氏像是猜到了一般,也站起身来,与这个许久都不曾见过面的女儿对视着,轻声道:“是那十三王爷罢?”
“并、并非。”江以桃怔了怔,不知江林氏为何这会儿忽然说这句话。
若只是因那张拜帖,或许也太过于草率一些。
慌乱中,江以桃差点儿以为是昨夜陆朝熊心豹子胆闯到江府来的这事儿,被江祯与江林氏知晓了,顿时心口咚咚地跳了起来。
见江林氏不说话,只是瞧着自己,江以桃稳了稳心神,先发制人道:“母亲,女儿是收到了十三王爷的一封拜帖,可这拜帖六妹妹也是有的,并非……”
江林氏却笑了笑,虽与这女儿有十年不曾见过面,可到底是手心上掉下的一块肉,江以桃的每个小动作又哪里能逃得过江林氏的眼。
可她却不想深究什么,只轻轻道:“阿月,这是一条十分难走的路。”
江以桃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纹样的绛紫色间裙,上身是枣红色小衫,外边披了一间粗麻色的绫罗大袖,端端正正地站在阴影下,在某个瞬间,江林氏好像在江以桃身上瞧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也总是这样,好像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事儿,能让自己后悔一般。
年轻,也愚蠢。
江以桃笑了笑,在这一瞬她只想到了陆朝一个人,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有些柔软起来:“这人世间,哪里有什么好走的路。”
江林氏也知道自己再劝不了江以桃什么了,只好搬出最后的一座大山来:“可阿月,你不曾想过你的爹爹么?你当真能弃你爹爹不顾,弃这将你养大的江家不顾么?”
江以桃闻言,果真僵着身子呆在了原地。
“阿月,阿娘知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自幼开始便是这般,从来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你的眼睛。”江林氏走进了些,轻轻牵住了江以桃的手,“阿娘知道这次也是一样,你很清楚江家需要你,也很清楚江家需要你做什么。”
“对么,阿娘的好阿月。”江林氏说着又走近了些,好像要将江以桃拥入怀中。
江以桃却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难以置信道:“阿娘,江家从来不曾需要过女儿。”
江林氏的手忽然间便空了,就这样呆滞地凝在半空中。
“阿娘,江家需要的并不是我。”江以桃说话都带上了哭腔,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是江家从把我送到江南去的那一刻开始,便放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