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柔还想说些什么,被晴佳斜眼一瞪,恶狠狠地拉了出去。
江以桃笑了笑,盯着地面上跳动的烛火看了好半晌,忽然间起身走到了梳妆台前,将脸上温热的帕子放在了一旁,伸手拉开那个小抽屉,将早先时候放进去的东西拿了出来。
她将那张微微有些泛黄的纸张展开,在寂静的夜里喃喃出声。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微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以桃一惊,将手中纸张慌乱地往身后一藏,同时手忙脚乱地转过了身来,定睛瞧着那个在昏暗灯光下的修长身影。
那人忽然轻声笑了笑,慢悠悠地朝江以桃走近。
江以桃怔了怔,瞧着那张熟悉的脸,轻声地叫了句:“陆朝?”
“嗯。”陆朝走到了小姑娘身前,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轻轻笑了笑。
江以桃被陆朝看得心口乱跳,侧过脸去躲避着陆朝的视线。
这小山匪的视线好像带着温度一般,炽热地黏在自己的身上。
忽然间,江以桃想起了什么,艰难地又将脸转了回来,可明显已是来不及了,陆朝已经瞧见了小姑娘那肿得像一座小山丘的侧脸。
江以桃伸手捂住了侧脸,未卜先知一般淡淡道:“陆朝,我不痛的。”
同时,陆朝伸出了微凉的指尖,轻轻地放在了小姑娘红肿的脸侧,轻声问道:“阿言,痛不痛?”
两人的声音几乎无差别地同时响起,重叠在了这个寂静的春夜里。
“傻姑娘。”陆朝又道,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摩挲着小姑娘柔软的耳垂。
江以桃忽然间反应过来,或许方才自己瞧见的那一方深色衣角正是陆朝,她垂眸瞧了瞧,小山匪今日穿的果然是一件玄色衣裳。
那……陆朝便是什么都听见了。
江以桃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忽然间有些委屈起来。
就好像是那些窘迫的事儿被人看穿之后的尴尬,一股子丢脸的情绪莫名地席卷上来。
小姑娘垂着眸,陆朝没有看清她渐渐泛红的眼眶,只能瞧见小姑娘微微颤动的睫羽,像春夜里新生的柔软的蝶翼在摆动。
陆朝无端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来,欺身靠得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早与你说过的,要去那江南苏州江府的姑娘家中看看,有什么能抢一抢的……”
江以桃还是没有抬起眸子来,闻言只是轻哼了一声。
陆朝还是笑,“却不曾想,那江南苏州没有去成,倒是先来了这盛京城的江府。”
他环视了一周,小姑娘的闺房果真是气派,可比他溪山时候那个小破木屋要好多了,也不知这小姑娘锦衣玉食的,怎么就住了这么久还不曾说过一句怨言。
“看了一看,这江府也不过如此么。”陆朝将视线收回,重新定在了江以桃身上,“好像只有这五姑娘,还值得我抢一抢。”
江以桃闻言恨恨地抬眸。
陆朝瞧着小姑娘泛着泪光的眼,十分悔恨地咬着后槽牙,在喉咙深处闷闷地啧了一声。
他本是想逗逗这个小姑娘,倒不曾想过要将小姑娘弄哭。
陆朝沉默半晌,忽然伸手将小姑娘圈进了怀里,像是自知理亏,打着商量一般轻声问道:“我们阿言真是个娇气的小姑娘,是陆朝不对,别哭了可好,嗯?”
我们阿言。
陆朝说话果然是一顶一的好听,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活像是从蜜罐里裹了一圈出来。
可这般计谋对气头上的江以桃可没有效用,她哪里会依,就这样瞪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可怜兮兮地盯着陆朝瞧。
这小山匪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就是那江南苏州的江姑娘了,还将那样的往事拿出来提,可不就是借此机会好好嘲笑自己那蹩脚的演技么。
江以桃十分忿忿,轻哼一声,恶狠狠道:“我自知演技蹩脚,可不用你来说。”
陆朝挑挑眉,显然是没想到这小姑娘能想到那一茬去。
江以桃越想越气愤,顿时恶从胆边生,使了力气重重地踩了一脚陆朝,又凶巴巴道:“哪里比得上你呀,陆朝,演小山匪演得多起劲,差点叫人瞧不出来。”
陆朝被凶得十分委屈:“我可不就是那个小山匪么,阿言,哪儿还需要演。”
“小山匪能——”
说到一半江以桃便顿住了,在方才桂枝亭那一遇,她又哪里还不知道陆朝的心思。
先让她遇上别人假扮的十三王爷,再让她在桂枝亭里见到“陆朝”本人,便是要让她以为,这陆朝与十三王爷不是同一人,不过是一时间撞了巧,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罢了。
江以桃又哼了一声。
陆朝平时倒是聪明,这件事上却是小瞧了江以桃。
若是她能瞧见与陆朝那样相像的一张脸,饶是她都惊愕了三分,那些从来不敢正眼瞧过十三王爷的人,又哪里能区分出来这位“十三王爷”的区别呢。
陆朝在溪山时,便是那个小山匪陆朝:在盛京城时,则是这个十三王爷陆朝。
而陆朝在溪山时,在盛京城尽职尽责扮演着陆朝的,便是今日夜里自己瞧见的那位。
可这般捋了个清晰,江以桃又忽然间难过了起来。
为何陆朝不愿意将这一切告诉自己呢?
说来说去,陆朝并不信任自己。
对于陆朝来说,或许自己还是个潜在威胁,是江府的嫡女,或许他认为自己被劫上溪山的一切都是江家所为。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脸上总是藏不住情绪。
陆朝笑了笑,伸手盖住小姑娘泪意盈盈的眼,她的睫羽在陆朝掌心微微颤抖,像是抓住了一只脆弱的蝴蝶一般,扇动着柔软的蝶翼掌心挣扎。
“你放开我,陆朝。”
小姑娘听起来颇有些生气,陆朝闻言只好乖巧地松了手。
眼前的小姑娘脸侧肿得老高,那五指的痕迹还分外明显,瞧着便十分狼狈。瞪着自己的那双杏仁眼还泪汪汪的,连带着那纤长卷翘的睫羽都沾染上了一点儿濡湿。
这副可怜样,活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狸奴。
忽然间,陆朝想起了那个日光大盛的午后,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是让人觉着久违的暖意,这一年的灯州入春极晚,好像这一年的春日,是到了那一日才开始的。
而陆朝人生中的春日,也是在那一日开始的。
从那个满身狼狈却依旧挺直了腰杆的小姑娘,忽然间抬眸瞧了自己一眼开始。
他的人生本坠入了无边的黑暗,甚至是连季节都被冻结在了冰冷刺骨的冬日,他原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这般像蝼蚁一般,连站在那个小姑娘身边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可小姑娘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带回了陆朝许久不曾见过的春日,带来了一身的暖洋洋。
陆朝笑了笑,指腹拂过小姑娘泛红的眼尾,最后停在了鼻梁间那颗棕色的、浅浅的小痣上。
“阿言,你什么都不要知道。”
“你只当是哄哄我罢,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陆朝的声音在江以桃耳边响起。
在某一瞬间,江以桃在他没什么感情的两句话里,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他在求自己。
作者有话说:
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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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指尖
初见到江以桃时,陆朝想起了幼时曾养过的一只狸奴。
那狸奴原是一位外邦人送他的,小小的一只,通身雪白。平日里十分地乖巧喜人,毛茸茸的雪团子直往人的身边靠。
可那小狸奴生气时又十分冷漠,朝着自己伸出尖锐的爪,龇牙咧嘴的,一点儿都没有了往日里的亲近。
与这小姑娘竖起浑身尖刺的模样都是十分像。
江以桃的眼睛圆溜溜的,是十分漂亮的浅茶色,在春日午后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像一块上好的琥珀。
那一眼,陆朝也想起了某次的冬狩,他曾在林间看见了一只灵巧的梅花小鹿,那只小鹿也有一双这样圆溜溜的、明净透亮的眼。
可这小姑娘虽然满身狼狈,却依旧一脸防备的模样,倒是更像那只养不熟的狸奴一些。
想到这儿,陆朝也觉得将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与一些个动物相对比,有些太不礼貌了一些,只好轻轻地笑了笑,也不敢将心中的想法说给这个小姑娘听。
怕是说了,小姑娘又要与他闹脾气了。
他这小姑娘,可最是娇气了。
“笑什么?”江以桃一脸戒备地瞅着陆朝,心想着这小山匪定是又在悄悄嘲笑自己呢,真是过分。
“没什么。”陆朝这么说着,却也还是笑得一双桃花眼都弯了起来,垂眸盯着江以桃。
这小姑娘与幼时相比竟然是没有什么太大改变,非要说也只是长开了些,却也还是幼时见过一面,现如今依旧是能认出来的程度。与自己不同,陆朝想了一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幼时是何种样貌了。
可瞧着江以桃的反应,应当是变化大了些,才会让这小姑娘这么些日子以来都不曾想起自己。
也是好事。
陆朝忽然想到,自己好像曾在某次醉酒之后,偷偷地画了一幅小姑娘的画像。
是自己想象之中的,小姑娘长大之后的样子,照着他印象中小姑娘幼时的模样,悄悄地臆测出来的一张姑娘的脸。
后来那幅画……
陆朝却有些记不起来,又是某次醉酒之后便再找不着了。
若是还在身边,还不知小姑娘瞧见会多么惊讶。
陆朝自然是不曾想过,他的小姑娘早早地便见过那副画卷了。
江以桃将信将疑,瞧着陆朝脸上十分柔和的笑,更加笃定他此刻心中在想自己那些丢人的往事。往往这种时候,嘴巴总是比脑子更快的,江以桃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愤愤不平地问道:“陆朝,你是不是在想我?”
这话音刚落,江以桃就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中有歧义,在陆朝促狭的目光之下窘迫地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为自己找补道:“我、我的意思是——”
“阿言,我在想你。”
“是不是在心里头偷偷——”
两人说出口的话,再一次在这春夜里重叠。
江以桃眨了眨眼,小鹿一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十分艰难地说出了下半句话:“扎我的小人呢。”
陆朝的模样有几分外邦人的样子,眼皮褶子深,眼窝也是深的,满目柔情地盯着一个人瞧时,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江以桃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别扭地偏过头去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
“阿言,”陆朝伸手,抚了抚小姑娘因准备歇息而拆散的一头乌发,轻声道,“阿言初见我时,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是个小山匪,真可怕。”江以桃耳垂泛红,语调中都带上了哭腔,瓮声瓮气答道。
陆朝也不恼,心中想着小姑娘窘迫到垂泪的模样,闷声笑了笑:“我想的却是——”
“什么?”江以桃确实有些好奇,便回过了头来,抬起眸子望向陆朝的深色眸子里去,轻声问道。
“能见到阿言,真是太好了。”陆朝伸手接住小姑娘眼尾一颗垂垂欲坠的泪,神色温和,语调中带着些他自己都难以察觉到的怀念。
他原是想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再见到。陆朝笑了笑,眼看着这在暖黄昏暗的烛光之下,那滴冰凉的凝在指腹的泪慢慢划过了手掌,渐渐地连那点湿润的泪痕也瞧不见了。
可陆朝知道,这小姑娘聪明敏感得很,惯是会抓住那一句话中一闪而过的重点来说道的。
若是自己真就那样说出了口,往后再见到江以桃时可就没有什么清净时候了。
陆朝愣了愣,忽然间对自己十分不齿,如今已走到了这番生死存亡的时刻,还想着来见这个小姑娘,可真不像是自己的想法。
若是一切顺利,他便在事情平定之后,将一切的缘由都与这小姑娘说个清楚。小姑娘原谅自己也好,要用永生永世来恨自己也罢,能记着自己便是最好的一件事儿了。
若是一切不顺利,他便带着那些秘密下那九天黄泉,让小姑娘自此无牵无挂地活下去。
仔细想想,小姑娘才十七岁,一切不过是少年的心动,也只不过是一霎的心动。
陆朝看着眼前柔软恶小姑娘,心里明白,她总是会忘记自己的。
忘记他这个可恶的小山匪,就像忘记那个曾经住在隔壁的顽劣的小少年一般。
陆朝哪里想过,自己低看了看似柔软的江以桃,也高看了自以为坚毅的自己。
江以桃不知这小山匪心中所想,只觉得他惯会说那些花言巧语的东西,不过只是说来哄骗自己罢了,便恶狠狠道:“果真是花心,初见面便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满嘴的胡言乱语。”
说完,还觉不解气一般,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对每个姑娘都是这么说的罢?”
“哪儿能呢,只有我们阿言,只对我的阿言说过。”陆朝用手指卷着小姑娘柔顺的乌发玩儿,像是消磨时间一般,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懒洋洋起来。
“这话也是对每个姑娘都一般说的吧?”江以桃才不信,恨恨地踩了一脚陆朝。
陆朝失笑,也不出声喊疼,更不为自己辩解什么,轻手轻脚地将姑娘脸侧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去,露出那半张红肿狼狈的脸,轻声道:“阿言,保护好自己。”
——不言姑娘,保护好自己。
这话陆朝在溪山时也曾说过。
江以桃闻言愣了愣,一时间觉着陆朝要去做什么大事儿一般,心里头慌慌地着急。
直到陆朝带着春夜凉意的指腹轻轻地触了触,江以桃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或许是这回事,便神色别扭地抿了抿唇,岔开话题道:“你倒好意思说这话,半夜三更跑到姑娘家闺房里来的还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