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桃抬高空闲的那只手按了按胸口,又好像在一片细微却喧杂的背景音中,听见了什么破土而出的声音。
轻轻地,慢慢地。
在她心口开出了一朵花来。
*
陆朝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没入黑暗,看着那盏昏黄的烛光一点点地山下走去,直到一声马蹄的嘶鸣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想来那应该是小姑娘的马车罢,这会儿应当是回府了。
这么想着,陆朝又转了个身,定定地瞧着高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宅子。
“阿言。”他轻声呢喃,又浅浅地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姑娘。”
陆朝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像江以桃这般傻的小姑娘,心里头明明什么都门儿清,却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愣愣地就踩进了自己的坑里来。最后还要仰头冲自己笑,软乎乎地叫自己的名字:“陆朝,陆朝。”
可真是个傻姑娘。
陆朝心口忽然泛起了一阵酸涩,指尖那一点儿抹去的湿润已经在春夜里被晾干,连最后一点儿温热都被夜风带走了。
恍惚间,陆朝想起了幼时的江以桃。
小姑娘小时候,比现在还要老成一些,日日捧着一本青蓝色封皮的书,坐在回廊的凳子上看着。
葡萄架子垂下的枝叶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一点儿不恼,笑意盈盈地拨开那些碧绿碧绿的叶子,起身将藤蔓牵到合适的地方去。
每每这个时候,小姑娘便会瞧见趴在墙头偷看的陆朝,她还是不恼,弯着好看的眉眼与他打招呼:“你今日又来啦?”
小时候的陆朝有些别扭,他总是装作满不在乎,撇撇嘴去应小姑娘的话:“我来看看倒霉蛋今日又要看什么书。”
小倒霉蛋江以桃朝陆朝晃了晃手中青蓝色封皮的书,温声温气答:“是诗集呢,瞧着还颇有意思,小郎君若是想看,我可以借你一本。”
陆朝见了鬼似的:“谁要看这种东西。”
江以桃十分不同意地摇摇头,故作高深道:“小郎君年纪小,还不能体会其中奥义也是有的。”
……
陆朝无言地扯了扯嘴角,据他所知,他比这隔壁家的小姑娘还是要大上一些的。
“殿下?”
六号的这一声,把陆朝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陆朝轻轻勾了勾唇,也不知道在溪山时留给小姑娘的那本诗集,她喜不喜欢。
幼时趴在墙头偷窥时,小姑娘看的十本书里总有八本是诗集,想来或许是喜欢这些玩意的。
“殿下,我们也该回去了。这更深露重的,盛京城的夜里风大,殿下若是着了凉……那,那皇帝老儿怕是要来探望您。”六号轻声劝着,一边说还一边观察着陆朝的神色,生怕自个说了什么话惹小殿下不快。
听见皇帝老儿这四个字,陆朝的脸色很快便阴沉下来。
若是可以,他愿意永远见不到这盛京城的皇帝老儿。
六号顿时噤声,可不是么,这国恨家仇的,谁提到能笑脸相迎。绕是他这个从小便看惯了生杀予夺,就差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暗卫,回忆起那日的西京城,还是忍不住打一个寒战。
他们将小殿下救出时,年幼的小殿下与这些侍卫的尸体共处了八日的时间,偌大的寝殿中弥漫这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让人只是待上一会儿便难以忍受。
可是小殿下在这寝殿中,待了八日。
小殿下藏在床底下,他的身上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窟窿的侍卫。
侍卫的身躯将小小的陆朝整个盖住,若不是他在那尸体下发出微弱的声音,六号或许也不曾发觉。想来也是如此,小殿下才能从那些个嗜血如狂的恶魔中活下来。
小殿下浑身是血,眸子晦暗不明。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殿下都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直至,到了江南苏州,住在了那江家的小姑娘旁边。
才……
“六号,走了。”陆朝忽然出声,话音刚落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六号在后边瞧了一会儿,知道小殿下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转角,才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殿下,那江家的五姑娘,好像……”六号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朝身后,支支吾吾道,“好险发现了什么。”
“噢——”陆朝轻笑一声,又问,“这话怎么说。”
“江家五姑娘瞧我的眼神,好像与瞧您的不一样。”六号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能够形容江家五姑娘的词来,只好丧气地叹了口气。
陆朝走在前边,又是笑了笑,却也不应六号的话了。
这事儿早在溪山的时候,他便发觉了。
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更没吃过什么苦。那张年轻干净的脸上,或许藏得住些情绪,可那双眼睛,却怎么也骗不了人。
“殿下,那江家五姑娘看您的眼神,好像带着丝儿一般。”六号终于从他贫瘠的词汇中扒拉了几个字来,抓耳挠腮地又补充了四个字,“黏糊糊的。”
陆朝闷声笑,只说:“看来是时候扔几本书给你看了,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六号羞愧得脸上泛红,所幸这会儿是夜里,小殿下又背对着自己,这才没太过于丢脸。
安静了一会儿,六号又有些不赌气,轻声道:“殿下,江五姑娘看您的眼神,就像是您看她的眼神一样。六号嘴笨了些,不会说话,可是六号都看在眼里呢。”
陆朝动作顿了顿,只那一瞬,而后又像个没事人一般往前走。
刚才他的小姑娘也走了这条路。
还说江以桃是个傻姑娘呢,原来自个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情之一字面前,众生平等。
谁也逃不掉。
作者有话说:
“多久都好,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我会为了你拿上一把最锋利的剑,斩断我们之间的所有荆棘,然后不辞万里地去见你。”
就是喜欢写点坚定不移的奔赴,嘿嘿。
补的昨天的600,啊,我一滴也没有了!!
今天或许3000或许6000,取决于我睡多久(。
第70章 关心
“殿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陆朝刚一推开门,一号就迎了上来,轻声说道。
一号的身后三三两两地站着十几个暗卫,都是早先时候派去盛京城各处收集情报的,前不久收到了自家殿下的消息便动身赶往盛京城,到了今日才全员到齐。
其中不乏陆朝都不曾见过几面的眼生暗卫,他站在门口巡视了一圈,六号在后边谨慎地关上了门。
“殿下,近日有什么吩咐?”一号单膝跪地,低垂着头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随着一号这一连串动作,这书房内的所有暗卫皆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撑在地上,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这位小殿下。
陆朝唔了了一声,踱步走到了太师椅上坐下,十分随意地拨弄这眼前摆放整齐的书籍,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微微抬眸:“盛京城那位外姓王爷的小世子,可曾回来了?”
一号也不抬头,沉声道:“回殿下,今日午后同将军府的乔大将军一同回来了。说是……是边关大捷。”
“噢,大捷。”陆朝笑了笑,眸子却是冷的,淡淡道,“找个机会,约那谢小世子见一面。”
一号疑惑地抬眸瞅了瞅,又很快地垂下脑袋,应道:“是,殿下。”
那谢小世子几乎是在战场上长大的,为人却十分温和有礼,并不得那皇帝老儿的重用,早先时候也不曾有过笼络这位小世子的心。毕竟不过是个小世子,还是个异姓的世子,不知小殿下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陆朝撕开一份信,十分粗略地看了看,便冷哼一声将信纸送到了烛火前,眼睁睁瞧着信纸化为一片灰烬。
小殿下心情不好。
暗卫们彼此眼观鼻鼻观心,十分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这书房中静得能听清那张信纸燃烧时发出的猎猎声响。
“看好宋知云那个胆大包天的东西。”陆朝甩了甩手,最后一点焦黑的灰烬也飘散在半空中。
“是,殿下。”一号回答的声音也放得很轻。
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小殿下看完后这书房中的气氛马上就降了下来,连小殿下的脸上都挂着不悦。
“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江家的姑娘也是他能动的。”陆朝冷哼一声,轻声道。
随即他又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噢了一声:“过两日给五姑娘送张拜帖,只说邀五姑娘去京外的庄子踏青。”
一号沉默了一小会儿,心里清楚得很这没有指名带性的五姑娘是哪家的五姑娘,却还是十分不确定道:“只有江家五姑娘?”
被一号这一提醒,陆朝也想起了什么,又噢了一声:“把江家那四郎也一同邀上罢,孤男寡女的到底是不好避险。”
一号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十分克制地提醒道:“殿下,没有旁人了么?”
陆朝笑了笑,也不打趣儿了,淡淡道:“还有那江家的六姑娘,你不说我差点儿就要忘记了,把她也邀上罢。”
话音刚落又瞧了瞧安静的六号,“六号,那日你与我一同前去。”
“什么?”六号像是没有听清,十分难以置信地抬眸看了看陆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艰难道,“殿下,六号那日有任务要完成。”
“什么任务能比江家六姑娘还重要么。”陆朝敛着眉眼,语气也淡,让人听不出什么情绪。
六号慌慌请罪:“望殿下恕罪,六号往后定然与江家六姑娘保持距离,绝对不会影响殿下精心筹谋多年的计划。”
陆朝笑了笑:“说的什么话。六号,那日你才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
“那殿下您……”六号顿了顿,忽然间明白自己好像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霎时间便噤了声。
陆朝没有说话,他盯着跳动的烛火,看昏黄的光在桌上跳动着,一会儿明一会灭。
好半晌,他才闷声笑了笑。
那日么……
那日他就只是五姑娘的小山匪。
*
江以桃回到江府时,已经过了戍时。
对于一个世家大族的姑娘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时间,两个小丫鬟忧心忡忡地扶着自家姑娘过了垂花门,便被两个小厮给拦了去路。
“江五姑娘,二爷找您。”小厮倒是不客气,说的话虽恭敬,可两人竟是一左一右地伸出了手来,在回廊入口处把江以桃的路挡得十分严实。
江以桃认得这两个小厮,某日请安时曾见他们从前厅出来,想来不是父亲的人就是母亲的人。
谁的人倒并不重要,江以桃叹了口气,总归是要来问罪的。
江以桃拍了拍晴佳的手,示意两个小丫鬟就在此处等着,又对着那小厮轻声道:“我这便去,劳烦你来说这一声了。”
两个小丫鬟有些担心,晴柔急的像是要哭出来一般,口无遮拦地便说:“姑娘,您只管说是晴柔在路上耽误了时间,才会这会儿才回府来!”
一向镇静的晴佳也慌乱起来:“姑娘,姑娘,您只说是伺候的小丫鬟不得力。”
两个傻姑娘。
江以桃笑了笑,松开了晴佳的手,又安抚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是父亲有话要对我说。左右我是父亲的女儿,他哪里舍得打骂我?”
谎话。
两个小丫鬟至今记着第一次见到这江家五姑娘时,她一身狼狈地跌坐在地上,额角肿得老高,细细地泛着血丝儿。
后来两个小丫鬟瞧着郎中为这五姑娘包扎时,五姑娘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好像一点儿都察觉不到痛意一般。可那额角的红肿,连她们两个粗人瞧着都有几分触目惊心的。
五姑娘在说谎话,二爷才不是那般疼爱她。
可两个小丫鬟只能瞧着自家姑娘慢慢走远,而她们却被两个小厮拦在了回廊。
是了,自己不过是个小丫鬟罢了,又能为自家这可怜见的五姑娘做什么呢。
晴佳轻声叹了口气,心口泛酸。
江以桃站在前厅门口,缓缓地深吸了口气,才轻手轻脚地叩响了门,缓缓道:“父亲、母亲,以桃回来了。听闻父亲有话要与我说?”
“进来吧。”江祯忍者怒意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听起来便十分生气,江以桃的动作僵了一僵,方才她虽是与两个小丫鬟说父亲不舍得打骂自己,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哄骗小丫鬟的托辞罢了,她这父亲打骂自己起来可真是毫不手软。
饶是心中害怕,江以桃依旧是毕恭毕敬地推开了门,低眉顺眼地走到了江祯面前去。
“哼。”江祯冷哼一声,说出的话带了十足十的讽刺,“你倒还知道回来。”
这话一出,江以桃便知道,自己这父亲果然是知道自己是去了桂枝亭。
可不是么,毕竟这盛京城中到处都是江家的眼线,原江以桃要去桂枝亭就不曾想过能在江祯这儿蒙混过去。但是令她以外的是,江祯竟这么快便知道了。
看来这江家养的眼线,还真是有几分用处。
她也不过是刚到江家,这父亲母亲好像便已经在前厅等了许久了,桌上放的那盏茶已经不再有雾蒙蒙的热气升腾起来。
江以桃笑了笑:“父亲何出此言,以桃不过是路上想着祖母的身子,便临时起意去了万安寺为祖母燃一盏长明灯,为祖母祈福罢了。”
江祯将信将疑地瞅了瞅江以桃。
他是收到了消息,江家五姑娘路上遇到了十三王爷,突然就调转马头朝着那桂枝亭驶去了,而那万安寺倒确实在桂枝亭上边,这话听着倒不像假。
可方才越燃越烈的怒气怎么能说熄就熄,江祯怒目圆瞪,扬声问道:“这三更半夜的,怎么这会儿想着要去点长明灯,明日便来不及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