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是很喜欢江五姑娘的。”六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也是隔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自己方才的话,“所以他才要斩断江五姑娘心中的那一点期翼。”
一号还是不明白,却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这计划进行得不顺利……
那么江五姑娘只会记着那个负心之人,而不是记得那个心爱之人。
小殿下多么喜欢五姑娘呀。六号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这样喜欢江五姑娘的殿下却为了借这“牵制太子”的名义,把江六姑娘送到了自己的身边来。
就这样,亲手将心心念念的江五姑娘送到了敌人的身边去。
指甲扣进了掌心,尖利的痛感终于将六号从思绪中抽离了出来。
*
两个暗卫走后很久,陆朝还执着那支笔,垂眸站在案台前,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张微微泛黄的宣纸出神。好半晌,才微微颤着手去沾了沾浓黑的墨汁,在提笔将欲落下时却无意洇出了一块墨点来。
于是陆朝又凝神地盯着那滴墨点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颓然地将那支笔放回了笔架子上去。
阿言,阿言。
他分明将小姑娘的脸记得清清楚楚,像是印章一般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可真的提笔时却无法描摹出小姑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来。
阿言,我的阿言。
陆朝在心底念了好几遍,忽然间暴怒地将那桌上的宣纸揉成了一团,看着墨汁慢悠悠地洇透宣纸,那一点儿强硬的占有欲又在霎时间冷静了下来。陆朝僵硬地坐回了太师椅上,垂眸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染上了墨汁的指节。
与这一张薄薄的纸生气又有何用?
墨汁一点点地干涸在陆朝的指节上,嵌进了皮肤的纹理中去。
陆朝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指节,那双微微上挑眼尾挂着一抹淡淡的绯红,眼中血丝遍布,几欲是要落下泪来。
他这一生,自故国西京覆灭之后,便总是在流离失所。
陆朝早些时候是刻薄无礼的西京太子,之后成了住在江以桃旁边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再后来一些的时候,他又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
连那个邻居那个爱哭的小姑娘都没能认出自己来,真以为自己是苏州城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可怜的小乞丐。
他身上分明是那么脏……是脏的罢?他自己都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苏州城那污水沟里的酸臭味,就像那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苟且地活在这世上。
那爱哭的、与他曾经当过短暂一段时间邻居的小姑娘,却挂着那样柔软亲近的笑意,在自己的眼前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
那会儿,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小姑娘的名字,整日里只是“喂、喂、喂”或者是“爱哭鬼”“小哭包”之类的称呼来唤她。
脾气好的小姑娘从来不生气,只是会红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睛瞧着自己,好像是那阳春四月泛着光的湖面,瞧得陆朝心里也化成了一汪莹莹的水。
再后来,他成了溪山的山匪,成了令人胆寒的少当家。
在刚到溪山的那段时间里,陆朝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阎罗一般,他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眸色沉沉地将短刀刺入敌人的胸口,再带着那抹笑意,看着猩红的血汩汩地从伤口中流出来。
分明是温和的笑意,可不论怎么看起来都是带着几分渗人。
有些时候,他也会划破自己的手臂,感受温热的鲜血滑过他苍白冰冷的肌肤,最后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结成一块暗红的血痂。
陆朝自己比谁都还明白,自己是个十分病态之人。
他喜欢痛楚,更是享受那些临死前的绝望哭喊,他最喜欢的做的事儿,便是看那些个自视甚高之人掉进泥潭里,最后为了生存而大打出手,往日那些什么礼仪教养全部都抛在脑后的样子。
这才是人性。
却也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爱哭的小姑娘,想起那碗热腾腾的馄饨,想起她四月春风一般的笑。
可陆朝比谁都明白,自己再不能靠近那个小姑娘了。
到了最后,那群暗卫终于又寻到了陆朝。
为了复仇,为了将这盛京城变成和西京一般的样子,陆朝又成了盛京城这位称病的十三王爷。
那一年陆朝才十五岁,在他短短的十五年生命中,却已经把那些该经历的、或者是不该经历的事儿,都经历了一遍。
他像一条阴冷的蛇,蛰伏在这盛京城,蛰伏在溪山。
很多年里,陆朝都不曾再踏足过江南。
他会想起那个满地鲜血的夜晚,父亲母亲为保护自己而死在了眼前,会想起母亲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还有那双灰败眼中迸发出的、还不曾消散过的恨意。
也会想起成为小乞丐的那些日子。
日日夜夜都守在小姑娘的必经之路,只为了在小姑娘路过时,能悄悄地看一眼。
那些阴暗的、卑微如蝼蚁一般的日子像梦魇一般,从来不曾放过陆朝,总是在每一个安眠的夜里出现,生生地将陆朝从梦中惊醒。
梦中是小姑娘高高在上的脸,鄙夷嫌弃地甩开了自己的手,软着声音骂他:“小乞丐,真脏呀。”
小乞丐陆朝就会垂眸看看自己的手,果真是脏的。
巨大的羞耻心翻涌地朝陆朝袭来,他慌乱地将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擦了又擦,可那衣角本就是脏的,又怎么能将脏兮兮的手也擦干净呢?
小乞丐再伸出手去的时候,血污与泥土都卡在他的指缝里,小乞丐僵了僵,又窘迫地收回了手来,背在身后,忍不住地又擦了会儿。
小姑娘干干净净的,像一只软糯糯的糯米团子。
小糯米团子笑着踢开了地上那碗小馄饨,挺直着脊背,趾高气昂地就转身走了。
……
梦境往往会在这里戛然而止。
陆朝再不曾踏入过江南一步,再没见过那糯米团子一般的小姑娘一眼,在一个个思念成疾的难免的夜里,陆朝就会拿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来,一遍又一遍地摹着江以桃的小像。
梦魇就只是梦魇,陆朝清楚得很,若不是人心中那一道最脆弱的、最好攻破的防线,又怎么能成为是梦魇?
他的小姑娘哪里是这样的人呢,他分明是比谁都还清楚的。
幼时的江以桃,悄悄地躲在墙角哭泣,偏害怕被那些嬷嬷与小丫鬟发现,只好咬着唇呜呜咽咽地抽泣,尖细又柔软的声音像只小狸奴般可爱。
她抬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泪汪汪地盯着自己瞧,软声软气地威胁道:“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我这才不是哭,是、是……”
小姑娘是了半天也没有是出个所以然来。
年幼的陆朝是个十分嚣张跋扈的小少年,见状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便嘲笑道:“哼——你就是在哭鼻子,爱哭鬼、爱哭鬼。”
软软的小姑娘也不恼,唔了一声便妥协了:“那就算是,你也不好告诉别人的噢。”
……
陆朝笑了笑,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又起身从案台上抽出了一张薄薄的宣纸来,轻轻地写下了“阿言”两字。
他不需要再画江以桃的小像了,也不需要臆想江以桃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了。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春日里,他的小姑娘,从江南来见自己了。
她果然是长成了一个十分坚强的姑娘,明明害怕得浑身颤抖,却还是强撑着情绪来,摆出一副十分不好惹的模样,用那双柔软的、含着一汪江水的眸子与自己对视。
只不过还是与从前一般,是个小哭包。
他以为只要不去江南便不会见到小姑娘。
只要见不到……那些深藏多年的心动与思念便会这般长长久久地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旁人察觉。
“阿言,你要信我。”
陆朝盯着那两个带着湿意的字,哑着声音轻轻道:“你要等到我。”
他从来不曾放弃过江以桃,却也是亲手将她推开了。
竟然还奢求小姑娘能在冥冥之中明白自己的用心良苦,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筹谋划策。
真是贪心啊,陆朝。
作者有话说:
这章其实在卡文,我在想我要不要这样写。
有人说我的故事没有矛盾,男女主之间的挫折不够,太过于理想化的美好感情。总是畏首畏尾,想写一个大家喜欢的故事,所以很难突出人设中的矛盾来。
女主不应该认出男主,他们之间可以酱酱酿酿误会着写好久。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写一个,他们坚定不移地,朝着对方奔赴的故事。
所以我纠结了好久,迟疑了好久,我应该怎么写呢,我应该写什么呢,导致最后结果就是坐在电脑前好几小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最后发现其实我只是想写一个简单的,双向奔赴的甜甜的,或许是不存在的爱情。
我写我的故事,你们要是看得开心是我荣幸,要是看得不开心……那我很抱歉,我的本意不是这个,希望我的读者都能天天开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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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如愿
江以桃静静地盯着眼前的陆朝瞧。
或许,她希望能从陆朝的口中听到些什么,比如“说笑的”“是提的五姑娘”的亲之类的话,也或许她什么也不想听见。
江以桃不明白,她只是睁着一双泪眼,静静地看着陆朝。
周围的一切仿佛在霎时间静了下来,江以桃的耳边忽然间响起了陆朝的声音。
“阿言,你等我。”
好像,再也等不到了罢?
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了呢?
陆朝好像真的要将自己与他自此割裂开一般,将那些两人之间的往事通通当做是一场梦,自此之后他只是盛京城的十三王爷。而自己是,自己是那位江家的五姑娘。
忽然间,陆朝好像也看了一眼江以桃。
江以桃几乎是下意识反应一般,飞快地别过脸去,躲开了陆朝若有似无的视线。
周围之人因这件事而喧腾吵闹的声音在霎时间又涌了上来,江以桃像是置身在那冰冷的湖中心一般,四周是一股又一股朝自己涌上来的水流,她睁不开眼,甚至是难以呼吸。
江以桃像是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荡在水面上。
好半晌,江以桃才垂着眸子落下泪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江以桃的失态,她就这样别着脸,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那铺了柔软地毯的地面上,洇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深色痕迹。
陆朝好像是豁出了一切,只为了让江以桃相信,这十三王爷是十三王爷,陆朝是陆朝。
他们应当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可江以桃分明是比谁都还要清楚的。
她不会认错陆朝,就算陆朝化成了一缕轻飘飘的烟也好,变成了那荒郊野岭的一摊腐朽白骨也罢,只要是陆朝,她这一生一世便都能将他认出来。
她分明是清楚的。
可……
江以桃捂着抽痛的胸口,紧咬着下唇遏制住哭声,却依旧是有细细碎碎的呜咽从她喉间漏出来。所幸是四周十分吵闹,轻而易举地便掩盖住了她细如蚊呐的声音。
心痛好像真的是一种痛感。
江以桃好像到了这一刻才慢慢回味过来,心痛并不是一个轻飘飘的写在纸上的文字,是有那样真实又难熬的刺痛从心口处蔓延开,又渐渐地传遍她的四肢百骸里去。
痛到她几乎是难以思考,痛到指尖都在发麻。
江以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抬眸去看,陆朝果真是在凝神瞧着自己。
他那双黑夜一般的眼睛让人瞧不出什么情绪来,他好像在与身边之人说着什么话,隔着这段距离江以桃听不清他的声音,却能感受到陆朝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的视线。
他们穿越了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样安静无声地对视着。
江以桃明白,眼前这人确实是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或者说他的这张脸在属于陆朝的同时,还属于这盛京城的十三王爷。
别人或许与这称病而卧床不出门的十三王爷算不上熟识,便认不出两个十三王爷之间的细微区别,可她是江以桃,她对于陆朝的一举一动都熟得不得了。
在溪山时,江以桃便时常看着这个少当家,看他恣意随性的坐姿,看他笑的时候露出的那颗小小的虎牙,看他说话时总是不自觉上挑的眉尾。
看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也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她知道陆朝的。
江以桃叹了口气,终于是别开了眼,最后一滴泪从她的眼尾滑落,她掏出了一方绫罗的帕子轻轻地拭了拭双颊的湿润。
再重新挂起那一抹温和笑意的时候,她又成了盛京城中那位最守规矩的江五姑娘。
若是陆朝是希望她不知道的,那她便不知道就好了。
若这一切皆是陆朝所愿,她便如他所愿。
江以桃笑得眉眼弯弯,又重新朝陆朝的方向望去。
陆朝还在看着她,那双眼里像是多了一丝后悔。他微微蹙着眉,身边那位与他谈话之人已经离开了,好半晌后陆朝忽然启了唇,唤了一声什么。
江以桃捻着手帕的手指紧了紧,像是什么也没看出来一般,礼貌地朝这十三王爷点了点头,就像是庆贺,又像是疏离的问候。
只有她绯红的眼尾,透露出一点儿不甘来。
在某一刻,江以桃竟生出了几分逃跑的心思来。
可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自己身上一道又一道的枷锁,终于还是歇了那忽然间生出的几分、离经叛道的想法来。
她是江家的五姑娘,是嫡姑娘,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江家各位姑娘的门面。
若是今日她落荒而逃,明日里盛京城怕是便要传满流言了,这江家的姑娘十分不懂规矩,在别人家好好的宴席上,说走便走了,白费了主人家的一番好心思。
流言最是能伤人。
早些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在这盛京城也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