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的稚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朝少年所在方向看过去,“再见了,哥哥。”
然而,预想中的黑暗并未如期来临,女童大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原野上盛开的鸢尾被朔风卷起,纷扬散漫开,青色的花瓣映着破碎的星点,如琉璃般美丽。
时间好似在此刻停滞,空寂无一物的镜之城好似只剩数不尽的星点。
“哥哥……”女童喃喃出声,不敢置信地望着满天光华,不知何时泪水已然盈满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知用了何种术法,他竟然代替她困于星柱之下,白衣的少年微微阖上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顷刻间,他颓然灰白的脸上露出了安静平和的笑容——
要好好活下去呀,妙妙。
然而,在意识即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唇边——铺天盖地的血色突兀地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红光浸没了一切。
好似被封存的记忆突然苏醒了,满目的血红,陡然间,他好似想起了所有。
虚元山上,密云压城。
天色黯淡如墨,风雨呼啸间,闪电的白光一瞬间照亮了偌大的宗门。
到处都是无尽的暗色,绝望的恸哭响在鸢尾盛开的每一处角落。
他抱着怀中早已没了气息的妹妹,身边师兄弟死去的尸体漫出暗红色的血液,粘稠了一地,最终,一切记忆定格在直面袭来的蓝光中。
最后化作星点前的一瞬间,有一滴泪水从少年眼角悄然滑落。
原来,所有人早已死在那个不知名的夏天。
第45章 春花礼
十来岁的女童忽然间哭不出来了, 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没有哭喊——
哥哥……没了。
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的手执着地向前伸着,好似依旧等着什么人来抱她, 对着已然消散殆尽的天镜上空,试图看到白衣少年回过头来那抹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
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
虚空流霜, 星照花野, 好似天幕倾倒而下。
其实是她心里的天坠了……
“谈何引渡?!”终于看明白了这场诡异的献祭过程,扶崖的心里不断有愤怒与寒意层层纷涌而出, 玉华剑寒光微闪, 他低声愤然质问, “以活人来天祭, 这分明是邪术!”
“呵……”容玉微微偏头, 微微笑着注视着似是愤怒至极的少年人, 眉目间是一往的平淡温和,“掌座有令,莫敢不从。”
这视浮生为蝼蚁的无谓模样让扶崖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唯有执剑的手隐隐有青筋泛起,继而, 他一步踏出了人群。
修为虽被压制, 勉强不过筑基,或许是螳臂当车, 以卵击石。然而今夜,即便是命丧此处,也要拼力将这些活生生的年轻人解救出来——
修者有所不为, 自当也有所为!
看到对方沉不住气, 竟然慨然前来, 容玉嘴角扯出一抹莫名的笑意,微不可察般轻嘲一声,他最厌恶仙门中人的一点,便是这般,为了那愚蠢可笑的正义,一切皆可抛去不顾。
他神色一冷,修长的手微微一动,星华倾泻的松林鸢野上,忽而有数不清的人影在夜色下晃动,将浅蓝衣袍的少年围在最中央。
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木然地浮现在时明时暗的星色下,远处天阶灯火遥遥映在这些门人弟子惨白的面容上,微微泛起一层诡异的绯红,然而这昏暗浓郁的阴影却让他们看起来更加诡谲。
适才还生龙活虎地众人此刻看起来却宛如行尸走肉般,身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吊儿郎当的锦衣小郎君紧紧抿住了唇,“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容玉微微摇头,眉眼间隐隐有傲意,“子非鱼,焉知他们又何尝不是自愿的呢?”
虚元洞的大师兄蓦地顿了顿,继而抬手虚空中轻点了一下宛如驯兽般无声的弟子们,眼神中笑意渐显,“你们说是不是呢?我亲爱的师弟们。”
灯火摇曳,无人应答。
这般诡异的情形,让在场尚且保有自我意识的人皆是心上一寒。
扶崖沉默不语,只是抬步静静往前,手指微微蜷曲着,握紧了流光凛冽的玉华剑。
看着提剑向自己而来的锦衣少年,容玉歪了歪头,陡然间,轻笑出声,看似朝他而来,其实虚掩之下的步伐却是朝着——
那名女童的方向。
“很期待你加入他们的模样。”浮于虚空之上的少年仿佛洞察了一切般蓦然笑起来,漫不经心地拂起玉冠之下一缕垂下的墨发,细细摩挲着,“贵为仙门之首神意门的座下首徒竟然为我所驱使。”
“你、你杀了哥哥。”忽然间,一道稚嫩的女声打破了沉静,犹是满脸泪痕的女童抬起头,苍白瘦弱的手颤抖着举起长剑,直直指向了最为崇敬的大师兄的方向。
“你这孩童竟未受影响,”容玉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既是兄妹情深,我便成全于你,一并供奉天镜罢。”冷冷地,蓝衣少年笑了起来。
一道蓝光陡然凭空出现,悄无声息地直朝女童袭去。
“你敢——!”扶崖大急,足尖一点,却绝望地发现已然赶不及。
“蚍蜉撼树。”虚空中容玉一声冷哼。
话音甫落,古松郁郁,黑色的影子陡然消失在原地。
一刹那间,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如星辰破空而来,直直斩落在蓝光之上,将其生生劈为两段,消散在虚空中。
只见玄衣飞旋,最终落于女童身旁,静静执剑凝视着浮空上的人影,落星发出冷冷嗡鸣。
谢折玉眼皮轻抬,漠然看向高高在上的少年。
“呵……”容玉眨眨眼睛,歪歪头,术式被挫落,却是弯起了嘴角,“既然如此,今日且到此为止吧,待掌座出关之日……”
话语刚落,蓝雾弥漫,诡异却又温和沉静的少年身影渐渐随之消散在其中。
“不过,真不愧是玄天仙山的名门大派呀,且送你们一份薄礼吧。”
空无一人的虚空中,却诡异地浮现出一道星柱,竟与适才献祭之时的场景如出一辙,谢折玉和扶崖皆是微微一怔,只见那星柱缓缓地,将尚未回过神的女童全然笼罩在其内,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引渡……
两人同时意识到容玉口中所说的薄礼是什么了——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小女孩作为祭品,奉于天镜中。
光华流转,混杂着斑驳树影投在粉衣稚童的面容上,她颤抖地举着长剑,不管不顾地挥砍着,明知一切皆是无用功,忽而间,她踉跄着倒地,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满是绝望与不甘。
看着星柱内闪动的细碎辉光,少女碧色的衣裙漫开在青色鸢尾上,沈卿轻倚着古松下,黑如点漆的眸中隐隐沉浮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竟会浓烈到如此地步么?
少女娇妍面容上此刻刹那间变得茫然又空寂,眼色逐渐变得恍惚,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竟像是经历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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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一宗常年如春,因着宗主沈意喜静,鲜少有人大声吵闹。一时间,偌大宗门,唯有数不尽的芳菲寂寞地盛开在空山明雨中。
潺潺溪水青碧如绿,有肆意的游鱼悠哉地游弋来去,偶尔跃出水面引起圈圈涟漪。
不过十来岁的少年静静地站在师尊的白衣身后,他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孩子。
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站在一旁,亦仰头看着他。有缤纷落英随风微微摇曳而至,映在她精致的脸上,却皆失了颜色。
他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孩子,一刹那间,有些微的恍神。
“玄衣,这是沈卿,以后便是你的师妹。”沈意微微笑着介绍道。
玄衣收敛了眼中打量的神色,飞扬的剑眉下,带着少年人的骄傲和锋芒,微微笑着问候:“小师妹。”
一边微笑着,他一边伸出手,轻轻抚过女孩头顶柔软如墨的鸦色长发,继而,他拂起长袖,周围陡然掀起一阵微风,席卷而起浮空之中飘飘荡荡的落英,纷纷扬扬在她身旁,绕着女孩肆意飞舞。
春云浮空,飞花稚影。
“初次见面,且以春花作礼,赠予师妹吧。”
少年一袭玄色衣袍,眉眼间意气飞扬,腰间长剑上青色长穗在风中轻然而起。
再后来,沈意坐化,玄衣暗窥天道引得青空震怒,九十九道紫金神雷直劈而下-——
是神罚。
最终,少女踏过血色,缓慢俯下身子,将他的头颅轻轻笼在怀中。
垂死的人微微笑起来,艰难地抬手,试图再次伸手扶上她的发,“小……”他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蓦地,停滞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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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卿静静望着因兄长之死而陷入绝望的女童,细风将鸢尾四散吹起,零落漫天的落英好似唤醒了封存已久的记忆。
明明早就死去的人,为何心间还会莫名生起一丝波澜。
眼前的兄妹也是,明明早已是死去多时,却仍留存着如此浓厚热烈的情感。
她微微垂下眼眸,瞳仁深处闪过一丝不解与茫然。
最终,沈卿伸出手,浅浅在虚空之中画了一道术式,纤细如玉的指尖所至之处,风亦静止,随着术式结成,一股看不见的灵意悄然停滞在半空中,最终慢慢汇聚而成一道轻如蝉翼的琉璃光罩,无形透明。
“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少女神色微冷,手指轻轻一点,微光流转,直朝笼于女童身周的星柱而去。
星色灯雨下,一片白茫茫的青白色,间或夹杂着细碎光点隐约自星柱连接向遥不可及的天镜上。
骤然,好似凭空出现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般,生生将两者之间的联系切断,微光轰然散开。
紧接着,一旁的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靠近,手腕轻转,落星划出凌厉剑光,带着迅疾怒意直朝星柱而去。
相伴其中的,是另一道如玉般清润的光华,扶崖与谢折玉,竟在这一瞬间,身形达成了同步,玉华剑出,亦朝女童而去。
两道剑气如龙,在与星光相触的一刹那间,虚空之中好似骤然裂开,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嘶喊,落在古松之后的碧色衣裙少女眼中,是无数死灵在感受到与吃食的联系断掉后,在沸腾挣扎着。
转而,一切尽数消散在凛冽剑光中,只余女童粉衣轻扬在微风拂过的鸢海之中。
少年玄色衣袍拂过虚空,微微一俯身便将她抱起,继而迅疾如电般落在古松之后。
“哥哥!”
小女孩犹在懵懂中,先是呆滞了片刻,然后微微张了张嘴,惊喜交加的叫出声来。
第46章 风铃动
夜尽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