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愠与她相看两厌:“凭什么叫你听。”
胭脂走到半路停下,扬起颀长白颈,阴阳怪气道:“我说小犊郎,我可是你兄的妇人,你兄这次回来了,你还敢不敬着点我?”
谢愠受不了地瞪她,“不许你这么叫我!”
“不叫就不叫,你当我稀罕呢。”
谢愠:“我阿兄不认得你。”少年郎的眼中充斥着愤恨和兴奋,“他记得我,记得阿翁,唯独把你忘了。这就是说,你在他心中,根本不算什么!”
胭脂眼皮又开始跳得厉害了。
她捂着越跳越心慌的胸脯,“你吃大力回春丹了是吗,说话这般大声。”她耳朵都快聋了。
“他忘了就忘了,我可不期望他想起来。”
谢愠冷哼,“我会告诉他的,这几年你做过的事,看我阿兄怎么治你。”
胭脂:“谢留只是暂时忘了我,又不是不欢喜我。等着瞧,到时就看,是你兄治我,还是宠我——”
趁着没有其他人,她在谢愠跟前逞强地大放厥词。
庭院树叶落下一片,寂静中又伴着沙沙声。
第4章
“十三年了。”
待胭脂跟谢愠等人走后,独聊家常的谢伯卿才缓缓开口:“灵官,你还记得你父亲当初的音容笑貌吗。”
十三年前,农历八月初九,离中秋团圆还有六天,谢怀拙遇害,同他一行的人都被已血祭了朱雀门。
谢留那时不大,稚儿一个,痴痴傻傻的,对当时记忆不多了。
他印象中是一片混乱,只有混乱。
就是从那天开始,整个谢家堕入永无宁日当中。
“那年没有中秋。”谢留敛着静谧的眉眼,不笑不怒,平平淡淡好似一副黑白的山水画,“阿父不在,没有桂花香,没有阿娘做的糕点,也没有人过节。”
谢伯卿手搭在膝盖处,衣角都被拧皱,肩头忍耐地轻颤着,像是在笑,实则面容沉痛哀戚。
过了会他才情绪稳定,吐出一口浊气,“是。是如此,原来你都记得啊。”
谢留沉默,近乎灭门的惨案,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怎么会忘。
可能谢伯卿认为他年纪小不懂事,才以为他忘了。
没有外人在,对唯二有血脉关系的亲人,谢留才难得态度软和有了一丝温情:“阿翁,往事可以不提,有些事我都记在心里。这几年我不在京都,叫您为我牵挂费心了。”
谢伯卿诧异非常,想来谢留的变化对他来说是天赐之福,令他当下哀愁褪尽,一拍大腿,“你这是……因祸得福!好,好极!”
胭脂与谢愠争论,两方都没论个输赢,最后干脆偃旗息鼓,各自回房。
当午后的黄昏光线穿透窗棂,照在镜子上,刺眼的光亮刹那惊醒了发呆中的她。
镜中人双手交握,一眼就能看出黛色秀眉中凝聚的不安,毫无当时在他人跟前嘴硬的架势,可见事实上,对之前发生的事让胭脂产生了浓浓的危机感。
她得承认,方才人前的卖弄风情、巧言善辩,都是她临时想出来的推脱责任的权宜之计。
她跟谢愠的争执,同样话声响,实际心里虚。
今日好在是有谢伯卿在,让她卖傻打岔侥幸糊弄了过去,但谁敢保证谢留以后不会想起往昔?
有些做过的事,胭脂很少去回想,她本身也不是个太往回看的人,因为“过去”对她也不好,就跟她对谢留一样刻薄无情。
胭脂忘了是哪一年,不过那时左右她年纪不大,活不下去的她为了一口饭吃就来做了谢家媳。
在京都城里,以前的谢家是顶级风光的名门大家族,子弟才貌双全前途无量,身边簇拥贵女娇娥、美婢无数。
要不是犯了罪被抄了家,这辈子哪轮到她来进谢家门。
就如这座深宅豪府,哪怕年久失修、落魄败落了好些年,依旧不影响它的磅礴大气。
而能重新住进当初被封掉的宅子,她也承认,确实是五年前,她主动拿谢留的性命去换的。
那时南朝因为前任皇帝驾崩,局势混乱,整个朝代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比内乱更快到来的,是境外势力的挑衅宣战。
当时拥护新帝的势力更多,很快恢复朝政,大权在握的新帝自然要对外出兵回击。
可对平民百姓来说,打仗就意味着乱世要来了,乱世一来,所有人得跟着遭殃。
谁都想不到在一个小小的孤女看来,那就是个机会。
胭脂当然觉得自己是没有坏心的,她那是在做好事啊。
新帝要征兵要开战,以前犯过罪的,只要愿意上战场,都能既往不咎,甚至还有好处。
对身为罪臣之后的谢留难道不是个翻身的机会?
她想啊,只要谢留参了军,拼上性命为国效力,他就能得到一笔赏钱,他祖上的谢宅还能解封。
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他不去,难道要年老体弱的谢伯卿,还是让身为年幼稚儿的谢愠去?
她帮他拿回谢家祖宅,他给她分一半的参军钱,不是两全其美?
没想到她带谢留回去说了这事以后,谢伯卿的反应会那么大。
他指着她说谢留是个心智长不大的痴儿,是他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早已被他视作了命根子,胭脂教唆、哄骗谢留去军营,就是故意送他去死。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是在贪图自己丈夫的卖命钱。
是在谋财害命。
胭脂那时虽然胆子大,可也还十分年轻,她大不了谢愠几岁,就是仗着谢留傻,什么都不懂,最听她的话才那么干的。
其实如果不是谢伯卿派谢愠出来找他们,而他的威望还在,想必拿到钱的胭脂,一早就跑得没影了。
所以之后她被谢伯卿一句话就给吓唬住了。
谢伯卿警告她若是在谢留参军后敢逃离谢家,就送她去见官,让她坐牢。
谢家虽然没落了,可他谢伯卿到底还有些人脉,收拾她一个小小的孤女,还是轻而易举的。
胭脂被谢伯卿的脸色震慑住,当下就信了。
此后的她便乖乖地留在谢家“赎罪”,表面上一心一意要等丈夫回来,实际上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初上战场前几年,谢留年年都传家书给他们,后来就只给她了。
信上说了死了好多人,他好害怕,好想回家。
还有最喜欢胭脂了。
但那时呢?
她像披着人皮的妖精,好言好语哄着劝着,让他不要想太多,鼓励他努力报效朝廷、加官进爵才是要紧。
她字字如蜜,就是字字不想他回来。
谢留不知是不是听了她的话,后来就果真没有再说那些“丧气”的话了。
世事难料,千变万化。
千算万算,算不到谢留不仅活着从战场下来,他还变好了!
他会将她怎么样?她能熬过几日?
胭脂从回屋起,就提心吊胆地坐在离门远远的地方,却又十分留神门口的动静。
她总感觉下一刻,谢留就要从外头推开房门,神色狰狞地出现在她面前说要报仇杀了她。
然而过了这么久了,谢留也没见到后院转转,或是来房里单独瞧瞧她。
真是稀奇,他难道就不想看看他以前住过的宅子吗。
京都昨夜起断断续续下过一场秋雨,雨势滂沱,谢家的庭院里有些边边角角、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润痕迹。
尤其墙根下还掉落了厚厚一层枯黄的树叶,稍一走近,就能闻到透过树叶蹿出来的泥土腥气,时不时还会有恼人的虫蚁从里头钻出来。
一副老旧的梯子,被人用蛮力悄然地挪了过来。
片刻之后,一道人影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冒头。
正屋内,亲兵望着天色,在差不多的时候进来禀告谢留该走了,军营还有人等着他的。
谢留暂别了谢伯卿,准备从谢府出发。
庭院里新旧交替的落叶让他忆起塞北的风沙,哪会有这么好闻的气息呢,就跟之前趴在他腿上矫揉造作的女子一样。
走之前谢伯卿还问:“要不要去你以前住的房里看上一眼。”
谢留果断道:“不用。”
他现在做什么都是一股军营里养成的干脆利落。
“还有你那妇人……”
“等我回来再议。”
谢伯卿顿了顿,“好吧。”
他目送谢留修长俊伟的背影,就像想到谢留的父亲,他的长子尽是欣慰和动容。
谢留走了。
他就像他来时一般,行踪不定,去也匆匆。
马蹄声渐响,待到越跑越远后,墙背后的人才抚着胸脯重重松了口气。
真是,差点就被发现了。
谢府虽然大,但很多地方因为年久失修都不能住。
谢伯卿等人住的房子院子都是费了很大功夫收拾出来的,从一贫如洗到跟平民百姓家般,一点一点补足日常所需的家具。
他们选的地方也离前庭比较近,若是爬到墙上,俯瞰而下,勉强还能留意到前庭那边的动静。
胭脂听着马蹄声消失了,才敢放心大胆登上墙头。
她还没喘口气,只见一声透着冷意戏谑的轻哼,就叫她浑身一抖。
胭脂两头的发髻上坠满金黄的桂花,像一片繁密的星子,嘴巴微张,惊恐得近乎失语地跟谢留对视。
而本该远走的谢留就在墙面下兴味盎然地睇着她。
他危险的目光在她周围转了两圈,眼波流转,面带微笑地轻笑着问:“这是在做什么呢?”
第5章
“夫,夫君。”
……这个怨种。
胭脂被神出鬼没的谢留吓得差点跌落墙下,他知不知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在对上那双黑沉如深渊静静逼视她的眼睛后,胭脂想抱怨的话又默默地吞咽入喉。
她尴尬地笑了笑:“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留冷声淡淡重复:“我问你在做什么。”
胭脂:“……”
做什么?当然是离开谢家了离开这个如今对她来说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
可她哪里敢直白的说出自己的目的,就像刚才,她明明听见谢留等人离开的动静,为什么他又回来了?
他难道事先预料到她会走,于是事先埋伏在这。先前那出不过是做给她看的调虎离山之计?
倒也不无可能,胭脂不愧是当年区区十二岁,就送年仅十七岁的谢留去参军的胭脂。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调整了个淑女的姿势,稳坐在墙头。
居然还能好声好气地喊了声墙下的人一声,“夫君,是这样的,这里风景好,我来这是为了看风景哪也不去。夫君你呢?”
谢留这回真的诧异之极的哈了声,他就像听了句天大的笑话。
眼神复杂地打量胭脂,她怎么有胆说这种话?
她脸上挂着跟老友见面般虚伪而甜蜜的伪善微笑。
可只要仔细观察她的手,就知道那只攥成拳头的手的主人,该是多么慌张懊恼。
说不定还在肚子里暗骂,碰见他谢留,该是怎样的背时运啊。
这是他们在谢留恢复正常人的神智情况下,第一次意外单独接触。
双方都因刚才的事,打破了心中对彼此的刻板印象,比不久前“第一次”见面相逢,还多了道更新鲜深刻的认知。
对谢留:这妇人还会爬墙,看来很会行偷鸡摸狗之事。
对胭脂:……这怨种克我,真是生不逢时。
因为她打岔说的胡话,让谢留浑身严正的威仪溃散了一些,但还是叫人忌惮。
只是他不再像刚才笑得那么充满危险,反而挑眉审视她,冷淡中带有一种高不可攀的玩味。
胭脂忽然就没那么有把握搞定他了。
这可不是以前的大傻蛋,这是只镇山虎,她现在骑在墙头该怎么办?
“夫君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等等我,我马上替你请大夫来看看。”
她掩耳盗铃地转过身,就要开溜。
“你站住。”
谢留嗤笑的嗓音照旧让她身形顿住,宛如一把刀悬在脖子上:“敢走试试,风景?什么风景需要我谢留的妇人背着包袱坐在墙头欣赏。”
胭脂哑口无言。
谢留开始真的是有要事,已经打算走了的。
甚至连谢伯卿要送他,谢留都没有劳烦他。
他出了门,是内心里一直盘旋着,谢伯卿问他“要不要到他从小住的院子里看看”那句话,才收回已经跨出去的脚步,让亲兵们先走,然后才突发奇想,绕着谢府转一圈。
结果,就叫他碰到了这样有意思的一幕。
“说吧,打算去哪替我请大夫。”
谢留:“是城门外,还是另有去处。嗯?”
“……”
胭脂有种百口莫辩的痛苦,她觉得此情此景真是荒诞,换作以前,哪轮得到谢留这般从容威赫地审问她啊。
她半天从牙龈里挤出道:“都是误会,我看夫君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怪我眼拙,看错了。就是要请大夫,那也是找京都最好的医馆白玉堂……”
要不是她身上还携带着一个包袱,那诚挚的语气都要以为她说的是真的了。
谢留再无耐心听她废话,一敛笑容,容色冷厉地呵斥,“还不滚下来。”
胭脂被震慑地咬到了舌头,吃痛的她捂着嘴呆望着谢留。
谢留的手摸向了腰间的刀,胭脂看着眼熟,却不记得在哪见过。
倏地刀鞘一开,刀锋露出寒芒,她终于急了,慌张道:“你,你别恼,我这就下来。”
片刻之后。
胭脂耷拉着耳朵,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出现在谢留跟前。
她带在身上的包袱,也在谢留的命令下落入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