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禾也咬牙切齿地点点头:“我今夜碰见了碧晴,她手上似乎有伤,想来是将簪子刺入胡道长脖颈时被震伤的。不过这不能成为指控她的证据,若是能证明那银簪或者那身衣服是碧晴的,就好办了。”
阮云禾缩在秦如轲怀里,一头乌发随着她说话的震颤轻擦他的下颌,痒痒的,让他心底一片柔软。
“明日我给你开路,你去调查一番,还你自己清白。”
阮云禾点点头,又问:“开路?”
“嗯,就是仗势胡来。”
阮云禾忍不住笑起来,却见前方的谢钧放慢了速度,回过头来,一脸晦气道:“你们俩别说悄悄话了,沈环就在前面。”
她极目一瞧,前方路中央站了个单薄的人影,脊背挺直,双手负于身后。身材瘦削修长,看上去挺傲气。
谢钧懊悔不已:“早知道我们还不如各自回府,我看他不是司狱的,是个算命的。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儿?”
几人离那抹身影越来越近,秦如轲挑了挑眉:“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趁现在与他解释清楚,省得他一个人生闷气。”
走得近些了,阮云禾终于看清,这位刑部左侍郎沈环正挂着满脸的冰霜,一双眼睛瞳仁很小,余下的就都是眼白,一眼望上去,让人觉得很怪异。唇色苍白,看上去病怏怏的,但又带着一股凶劲。
秦如轲和谢钧停驻下马,秦如轲又去扶阮云禾。沈环一双眼睛紧锁着阮云禾,冷不防冒出一句:“小月观的女冠?”
“这位是白云观的姜蔻姜道长。”秦如轲颇无辜地一笑。
阮云禾正要拱手行礼,耳边就响起沈环不阴不阳的声音:“还当世子是去提重要人证的,没想到,你也好此道?”
好此道?什么意思?
“难怪难怪,抱得这么亲热。只是谢将军怎么也作陪?又为何孤身一人?远远瞧着,还当怀抱美人的那位是你呢。”
谢钧当然招架不住他这一连串的炮火,不由得委屈起来,今日早上,他还对姜道长势在必得。
“原是我沈环没什么分量,只不知你二位是忘了我还是故意不来……”
秦如轲摆摆手:“且住。今日我二人爽约在先,先同沈侍郎赔个不是。只是我们并非有意如此,而是这位姜道长涉及了一桩冤案,不忍见其受冤。”
他话说得漂亮,又点中了沈环的心事——他最看不得疑案冤案。
沈环那一点黑色瞳孔动了一动:“哪个案子,冤在何处?”
秦如轲含着笑意看了一眼阮云禾:“便让这位姜道长同你说吧。”
阮云禾替姜蔻抓住在刑部侍郎面前露脸的机会,噼里啪啦一顿说完,沈环的一点瞳仁更是紧缩成一点。
“实在可气!”他一脚踢在路边的树干上,力气十分大,落了一头的枯叶残雪,“贼人狡猾,那个唐青也是个蠢货!这样的人,也能混到京兆府去?”
秦如轲看他动了怒,顺水推舟道:“京兆府那边我插手总是不好,不如刑部接手了去,也更方便。”
沈环双眉一竖:“你不说我也是要揽下的,怎能由得蠢东西胡闹!”
他又看向阮云禾,慎重地揖了揖:“方才出言不逊冒犯了道长,改日必登门致歉。此案刑部定会查出个究竟,还道长清白。”
阮云禾亦与他回礼:“小道自然相信沈大人。只是,方才大人所说,好此道?是什么道?”
沈环愣了愣,看了眼秦如轲,挤出一个笑容:“也没什么,我口不择言罢了,道长见谅。”
阮云禾懂了,就是不想告诉自己。不过她虽然好管闲事,但是这些牵扯甚广的大事,她也不至于硬要横插一脚,没得把自己搭进去,还连累秦如轲。
她连着被秦如轲救两次,心里很不是滋味,扮这个扮那个,无权无势还倒霉得很。等红玉簪事毕,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谢钧见气氛缓和,便换上笑脸请沈环歇息一晚,沈环也不客气,大半夜拉着他们两个去书房要把未谈的事谈完。
谢钧后悔不已,与沈环好一通扯皮,奈何沈环瞪着他那白眼睛,不肯相让。
秦如轲笑着看了一会儿热闹,便准备先送阮云禾回房。
阮云禾在客房门前顿住脚步,回头认真看着秦如轲:“世子,如今我才晓得,多管闲事总是会连累人的。”
秦如轲见她眼神晦暗,便放轻了声音道:“道长心性纯良,见不得污浊之事,算不得多管闲事。”
“连累世子背上骂名,小道心中不安。”
秦如轲安慰一笑:“我哪有什么名声可言?且救你是我一厢情愿,现在想来,你既然堪破了案情,是能够自己脱身的。恐怕我才是多管闲事的那个。”
阮云禾心中一暖,眼神就难免带上柔情:“世子的情义,小道铭记在心。”
夜风轻拂,阮云禾的眸色温柔如水,秦如轲却突然一个激灵,连声道:“没有,你不要误会,我救你是不想看到冤情,所谓情义,是道长多想了。”
大好的氛围突然被打破,阮云禾楞了一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是自己上回生气吓到他了?怎么这么敏感起来。
被他这么直白地一呛,她也感觉到了尴尬,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只留了一句“小道唐突”便回房关上了门。
秦如轲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深刻思考了自己的言行,她生气了没有?刚刚那番话应该没问题才对。
——
第二日,沈环一大清早就起了,顶着两个黑眼圈,拉上哈欠连天的谢钧,又去敲秦如轲的房门。
秦如轲打开门,是一副精神烁烁的样子,双目明亮如星,面色红润,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昨夜没睡好。
“稀奇。”谢钧凑上前去,仔细瞧才发现他眼下仍有遮不住的浅淡乌青,立马皱眉,“不像话,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抹粉!”
秦如轲于此当然很有经验:“谢将军没审过人不知道,要想震慑住人,怎么能露出憔悴之态?”
谢钧回头看沈环,他指了指自己的白眼睛:“我只靠这双眼睛震慑人。”
谢钧顿时不高兴了,一眼瞥见阮云禾从隔壁走出来,仙姿玉貌,气质高洁,一时间又有点移不开目光。
他努了努嘴:“你们却不及姜道长,昨夜那么晚睡,起得又早,美貌还如昨日。”
沈环先去刑部吩咐人将案子移过去,阮云禾则是先进了京兆府衙门看那个侍女。
那侍女暂时还没用刑,只独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身上还穿着那一件血衣。
阮云禾小心地靠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血衣,那侍女却是哇的一声哭出来:“道长救我,这衣服不是我的,我是冤枉的……”
阮云禾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抚道:“我知道,你别急,这案子马上要移交给刑部了,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那侍女的眼泪仍是扑簌簌往下掉,一滴滴浸入棉衣里。
阮云禾眸色一动,轻声道:“能把这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吗,看完就还给你。”
那侍女抽抽噎噎地乖乖脱了,阮云禾将棉衣翻到内侧,只见血深深浸到里面,而这侍女的里衣却只沾了些血印……
看来碧晴换衣服时时间紧急,并未换里衣,她的棉衣里面,一定还穿有一件血衣。只是不知道这么久过去了,她有没有将血衣处理掉?
阮云禾继续翻看着这件衣服,忽见衣领处绣了几朵小桃花,袖口是柳叶花边,已经被血浸透,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周府规定了侍女们统一衣饰样式,但年轻姑娘总是爱美,想要弄出些不一样的花活来。
第25章 道心
周信淳大半辈子都是堂堂正正的人,在朝廷中也兢兢业业,所谓忠君爱民,为人正直,哪样来形容他都是无比贴切,唯独在教养子女一事上,有些疏漏。忘记的时候是完完全全视而不见,什么时候想起来该教育了又是一顿棍棒招呼。
乃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他仍然不明白,自己如此严于律己以身作则,怎么养出了两个混账东西。
昨日周夫人急急忙忙请他过去,将周鸿的事一说,他便险些撅过去,就差亲手打断孽障的腿。今日沈侍郎就亲自登了门,说是道人被杀一案已经提到了刑部?他还要亲自问审?
沈环并不与这位老臣客气,寒着脸坐在上首,就着人去叫唐青来。
唐青一路赶到周府,心里自然七上八下,早上世子带着姜道长来时他就觉得不对劲,想要硬着头皮阻拦,又被世子寒峭的眼神吓得不敢多话。刑部的文书送过来,他便知道,自己的官途十有八、九是到头了。
他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姜道长,又递给周夫人一个求助的眼神,岂料对方面色铁青,显然没有应对之法。
两个道士,一个侍女,极简单的案子,他们都没觉得这其中会有什么弯弯绕绕,做些手脚也不过糊弄过去。
谁也想不到,一夜之间斗转星移,本来对此案不热衷的世子突然插手,甚至沈侍郎要亲自接手。陷害姜道长虽然不是唐青的本意,但是他终究还是为了卖岳母个面子做了。
唐青又偷眼瞧了瞧姜道长娇花似的面孔,出了一头的冷汗。他怎么将此事忘了,这世子好美色,那道长又生得好,他二人是不是勾搭上了?
他低着头乱想一气,却是当头砸来一样薄薄的物事,正好撞歪他的发冠又落在地上,封面两个瘦硬的字“迷魂”。
唐青面色立即涨红,且不说这本书如何,他是朝廷命官,沈环位高是不错,可是对他行此等羞辱之举,实在欺人太甚。
他扶正发冠,骤然抬头:“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环言简意赅:“你吩咐人去胡道长房里拿的,不认识了?”
知道衙差将自己卖了,唐青已经有些站不住,还是撑着回道:“大人慎言,这是在、姜道长房里发现的,与下官没有半分关系。”
“要我把衙差叫来与你对峙?不说人证,胡道长房里还有四本类似的,与这本是同一扎。”
五本一扎,都是有关草药的书,这本迷魂也并未记载什么惑心邪术,只写有一些致幻的草药。于唐青而言,只是给姜蔻随便安一个罪名,只要周家肯定此案的结果,一些小纰漏无人注意。
可是今日,两尊大神又请了尊无情神来,这些疏漏之处便被一一揪了出来。
办案出了差错是一回事,有意栽赃就是另一回事了。
沈环并没有给他喘气的机会,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展开后起身递给周信淳:“周大人,烦请帮忙召集内院众人,让她们认一认这件衣裳。”
周夫人作为一家的女主人被这样略过,身上止不住地发冷,又得沈环森寒一眼:“周夫人别着急,你歇在这就是。”
众人尽数跟上周信淳,在前院找了处空旷地方,满院子的丫鬟婆子们俱是神情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张纸上是阮云禾亲手画的袄裙图,她还算擅长丹青,从上回的红玉簪到这回的袄裙,不说如何精妙,至少外形清晰准确,能教人辨认出来。
图纸开始从前往后传阅,阮云禾的目光随着那张纸移动,一个个去看侍女们的反应。当那纸传到中间一个侍女手上时,她惊呼一声:“呀!这不是碧晴的衣服吗?”
角落里的碧晴浑身一抖,险些歪倒在地。
那侍女出了列,便直言她与碧晴同住一室,见过她往衣领袖口上绣花样,说完还指了同屋另两个侍女一同作证。另外两人也没有隐瞒,痛快承认了。
“对了!我瞧见碧晴拿了一块红红的布包着石头扔到澄湖下面了!我早上看她鬼鬼祟祟出门就知道不对,还好跟上了她,就瞧见这事!”她得意洋洋道。
话音刚落,角落里就传来一阵惊呼,碧晴额上布满了细汗,软了双腿摔倒在地。
周文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拨开人群扶起她。
——
不到一日,案子就清理得差不多了,沈环不怕得罪人,除了碧晴,周文和唐青都被带去了刑部,周夫人则待在家中等着后续。至于周鸿,没有收押胜似收押,问罪也只是时间问题。
阮云禾作为道士,来此本就是为了问名测字,然而此时准新郎官锒铛入狱,她也没什么好待的,只在心中可惜了此趟行程一无所获,便整理了姜蔻的东西准备离去。
她人尚在客房,就听外头有人敲门,打开房门后眼前竟然是周老爷周信淳。
经历了一天的巨变他好像憔悴了不少,四十多的人看起来却像六十岁:“道长,你问韵儿的事……”
阮云禾心中一跳,马上想起自己独自一人在房中,又联想到周夫人的狠辣,生怕这周老爷也憋着坏,瞅准了机会就侧身闪了出去,四处寻找秦如轲的身影。
周信淳耷拉着眼皮,腰也佝偻了许多,木着眼睛看阮云禾与他拉开了距离。
“我是来与道长道歉的,这两日让你受惊了。”
阮云禾见周老爷真心实意,他的名声一向也好,才放下心来。因着站得离他远,不仅放下心来,还敢追问:“确实受了惊,也不知为何,小道只是问些风水问题,竟要惹来杀身之祸。莫非周家真的有什么秘密?”
周信淳声音恹恹的,了无生气:“是旧年的事了,内子也是忧心家中,不过她伤害无辜,理应得到惩处……多年前,父亲舍不得舍妹远嫁江南,又碍于圣上赐婚,故而亲迎那日将她换了下来。”
阮云禾一时惊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既是秘事,周老爷就这么在门外说出来了?她四处环顾,见确实没人,后退了几大步,却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那支御赐的簪子呢?随着换嫁之人去了江南?真正的周小姐又在哪?”
周信淳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摆了摆手便回身朝着走廊那头走:“言尽于此,再多的也不知了。”
阮云禾追了几步,默默看着他缓慢的佝偻着的背影,是不能再说,还是他也不知道?
若想找人心甘情愿地换嫁当然容易,但是圣上赐婚,江南那头岂有不慎重的道理?寻常找些丫鬟或是好人家的姑娘都是不成的,可是大家小姐怎么肯做这种拖累家族的事?
阮云禾心里又是一番计较,一边拿上行李朝外走去,一边思索着要去找白浔商议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