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早逝,父亲与外祖家关系也很僵,她只去过外祖家两回,最后一回还是在她十二岁那年。
九岁的表妹领她去了母亲的闺房,摸了两只白玉雕的小朵梅花,说是姑姑学了好久的雕玉,玉梅花就和真梅花一个样。
后来便是外祖父满面怒容地将她们赶出了母亲的旧院,那两朵小梅花也遗落在了那里。
阮云禾只做了一个猜测,便觉得什么都串得上了。
若是当年与周云绮换嫁的,就是岑氏姑娘呢?父亲原先的未婚妻。如今的虞夫人。
所以,她查了这么久的周云绮,就是自己早逝的母亲?那簪子如何在母亲手里,后来又由父亲精心保管,便也全都说得通了。
就连太后对她没来由的偏爱,也是因为她是太后女儿的血脉。
虞夫人看着阮云禾兀自发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自己情难自禁,唐突了么?
这两人还僵持在灯前时,却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
阮云禾楞楞回头,秦如轲提着一盏轻灯,缓步走近。
“两位光顾着祭奠,怎么连门也忘了关?”
阮云禾一时愕然,低头垂眸道:“原是我糊涂了,来了这许多趟,竟然将此事忘了,实在是不敬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神不宁,虞夫人当下才从情绪里抽身而出,不由得问起秦如轲的身份:“这位公子是……”
阮云禾顺势介绍二人认识,随后又是沉默。
秦如轲瞧出气氛不对,只轻轻一嗅,缓声道:“海潮寺果然大手笔,这长明塔里燃的竟是犀角水香。传闻燃犀角可与逝亲相通……不过到底是传说,大约燃此香也是更重宁神之效。”
阮云禾瞧着虞夫人一副若有所思的出神之态,抬眼看了他一眼,好像有些明白了他说这话的用意。
秦如轲将这话说完,就似是想起什么似的,直勾勾看了阮云禾:“瞧我险些把正事忘了,有些生意上的事还准备请教李姑娘,好不容易找到此处,不知是否扰了。”
阮云禾心领神会,站起身来:“我倒是没什么,咱们出去说吧,不要扰了阮太傅清静便可。”
这般说完,她还不忘问虞夫人一句:“夫人呢?要不要一同出去。”
虞夫人此刻的思绪早飘飘摇摇绕在了长明灯上,摇了摇头道:“我便留在塔里,图个清静。”
阮云禾把手头上的灯笼留给虞夫人,与秦如轲走出了灯室,从外头轻轻带上门。
刚关上门,阮云禾就把耳朵贴在了门上,然而这门十足的厚,想来隔音也很好。
秦如轲看着她一副急切万分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在她耳边说:“急也不是你这个急法,你这样会不会被虞夫人察觉还另说,若是有人往来路过,见你这鬼祟作态,岂不是要抓你?”
阮云禾心里乱成一团,她方才那样一猜,总觉得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但又隐隐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没有握住,飘飘渺渺地提醒着她真正的内情还离她很远。
她很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她想知道虞夫人会不会真的和父亲倾诉,会不会说出更多的东西来。
虞夫人常年寂寞,孤独一人在这同州守着一个密事,无人倾诉,她一定憋了很久。无论她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感情,逝者已逝,什么隐秘话都是可说的。
“随我来,去对面的灯室。”
阮云禾咬了咬唇,跟着他绕了一圈,进了对面的灯室。
这间灯室布局也很寻常,靠墙仍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佛像,前头摆了灯和香炉等物。
秦如轲在佛像脚边一阵摸索,似是触到什么机关,佛像突然向右移动了一尺有余,缓缓移开。
佛像的右半部分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这里头竟然有一个暗层。
秦如轲打着灯笼往里头照了照,确认无恙后便先走了进去,又回头看阮云禾:“这里还算干净……”
还没等他说完话,阮云禾已经钻了进去。里面空间很小,一人站倒是刚刚好,两人一起在里头就显得拥挤了。
秦如轲吹灭灯烛,又伸手摸了两摸,按下机关,外头的佛像和灯烛等物又移回了原地。
阮云禾已经无心去问他为何会知道这种机关暗道了,她只将一门心思放在对面灯室里,竖起耳朵听着虞夫人说话。
这个暗层做过特殊的处理,似乎专为偷窥偷听准备,侧边有小缝,藏在阴影里,外头轻易看不见,里头却能将外面瞧得一清二楚。内壁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竟能将灯室的声音放大,饶是虞夫人的声音轻似耳语,他们在里面也听得清楚。
“我永远是最容易被抛弃的,父亲能轻易将我与旁人换嫁,哪怕是远嫁千里,哪怕是虞煊这样的人。”
“你呢?咱们早见过的,玉梅花是我亲自送到你手里的,我这个未婚妻可曾在你心里有一点点的分量?”
“虞煊又不是傻子,他早知道我没有红玉簪了,他什么都知道,我只能万事顺着他,否则一个不慎,就是家破人亡。”
虞夫人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一字一抽噎,似乎是要将二十年的泪都在这里流干。
阮云禾深吸了一口气,虞夫人是个可怜人,说起来,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刚刚进来的灯室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有人进来了?
耳畔是放大了的男女嬉笑声,阮云禾皱眉去看,却被秦如轲捂了眼睛。
眼睛一捂,听力就更灵敏,衣物窸窣的声音被放大在耳边,想也知道,这两人在做什么。
阮云禾心一乱,虞夫人那边又说了起来。
“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守着所有的苦痛?只因为太后和皇帝的私心,我被牺牲来了同州,可我在同州受苦,没有一个人理会我,这是凭什么?”
她匆匆听了,又觉得有东西忽而掠过没来得及抓住。
没等她想清楚,秦如轲的呼吸就撒在颈边:“你听到了吗?她说的是,太后和皇帝,不是先帝?”
耳边男女急促的呼吸和娇笑声愈发大了,阮云禾心头乱成一团麻,什么也想不清楚,一把抓住了秦如轲的手臂:“我不明白。”
秦如轲一颤。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没有?”
第31章 迷香
阮云禾此时浑身上下泛着股莫名的燥气,心口和下腹一阵阵发烫,似乎烧着团火。
她狠狠吸了口气,果然在犀角香里还混了丝丝奇异的香味,甜腻、靡丽,让人不由得想要沉沦。
她紧扣着秦如轲的手臂,一边焦躁一边浑身发软,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的体温不断往上撩拔。
“好……闷热。”
外头莺声阵阵,在狭小的空间里更是被放大了许多倍,阮云禾脑袋晕晕,只恨骂了自己一句没有定力,随即又昏昏沉沦。
她抓着秦如轲的那只手失了力气往下滑去,在衣袖间一阵晃荡轻触,急迫地勾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衣物厚重,偏这手指沁凉,阮云禾只觉这是最舒服的抚慰,纤细五指向前攀了攀,直往他袖子里面钻。
秦如轲的反应其实不像她那么大,甚至本来想要同她好好说话,可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她手掌间的温度和沁出的薄汗。
两手都是慌慌张张,一个忙着推拒,一个急着追逐,你来我往地纠缠着。
他心头一阵悸动,定了定神,反手扣住了她乱动的小手。
“先别动,尽量往后靠,我们分开些。”秦如轲开了口,声音是陌生的低哑。
阮云禾另一只手在他肩膀胸口摸了一阵无果后,只好按着他的指示尽量去贴身后冰凉的墙壁降温。
然而空间太小,这样暂且分开,仍是呼吸可闻,愈喘愈急。
秦如轲就是再理智,和情动的心上人处在这种地方也实在难耐。
看着她昏昏惑惑的样子,眼下也顾不上什么污秽不污秽了,他一字一句道:“这是催情的香,若是实在难受得抑制不住,我身上还带了蒙汗药。但最好不要这样,你若还有意识——”
他将阮云禾的手松开,把胳膊递到她嘴边:“咬着或许能好些……”
阮云禾迷茫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一个轮廓,也不知道是什么,狠狠一口咬下才觉出齿间柔韧,又急急松了口。
“衣服厚,不打紧的。”
阮云禾眼里闪过一丝清明,趁着这关头哆哆嗦嗦拔了根簪子攥在手里。
暗层里昏暗,秦如轲也没看清她的动作,只当她心软不肯咬,又要劝说,谁料阮云禾突然出声。
“我现下好多了,暂时不必。”声音仍然带着些轻媚,但能听出来,确实是清醒了点。
秦如轲也算放下心来,声音低不可闻:“再有不适,不要硬撑。”
两人在暗层里等了又等,直到虞夫人话毕离去,那两人还在调笑。想来也是,若非用香,在这种供灯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兴致?
约莫又过了一刻,才熬走了那两人。秦如轲按下机关,阮云禾立刻跌跌撞撞冲了出去,浸到外头阴冷的空气,总算清醒了许多。
两人离了三丈远,各自调整。
阮云禾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亡者灯前,行此事,不……不知羞耻!”
秦如轲见她清醒,便站起身来,走到香炉前闻了闻烧剩的余烬:“混了些迷香在里头。”
阮云禾羞恼不已,嘴上也没有遮拦起来:“既是他二人的乐趣,何不各自吃一丸药?烧这什么劳什子的香,岂不叫后来的人闻见端倪?”
“那女尼是被算计了。”秦如轲轻咳了一声,“方才怕污了你的眼睛,没叫你看,我倒是瞧了几眼,进来的女子作女尼打扮。”
“这香倒像是南疆的东西,南疆最多这些玩意儿,尤其是有些药,只对男子或女子效力大。此香似乎是容易摧了女子神智,男子则不太受其影响。”
阮云禾脸上又是一阵发热,好在有易容挡着也看不出什么。她后来仅靠死攥着簪子用疼痛保持神智,光是提神就耗费了全部的精力,外头说了什么是一概没有听。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秦如轲点点头:“那女尼称呼那男子为刘校尉,应当是位将领。他二人调笑许久,皆是那男子套话,女尼被香一熏,也都稀里糊涂交代了。”
阮云禾有些惊讶,既然佛门不净,她且将这个女尼当做青楼女子。可向来都是青楼女子刺探情报,套别人的话,竟然还能被人套了话去?
若是那个刘校尉带了这特殊的催情香,只为套话不为寻欢,这可就说不好谁是主谁是客了……堂堂校尉,竟要做到这个地步……
“套的什么话,赵公子听清了吗?”
秦如轲正在琢磨该不该同阮云禾说,就听门口响起叩门声,两人皆是一惊。
灯室的门从来不从外面上锁,因着里头确实没什么值钱物事。里头是有门栓的,但是他们两人刚从暗层里爬出来,没人想着去栓门。
外面的人叩了两声就发觉门未栓,推门而入。
灯笼映照着美人面,可惜那美人的脸色十足难看,恐怕寻常见鬼也难白成他这个样子。
徐谓书没有参加法会的资格,本想在寺外待着,却是按捺不住心里的不安,进了寺里,绕着讲经的大殿转了一遍又一遍。
他眼看着李欢欢去和虞夫人搭话,又一同进了长明塔,便又绕着长明塔转了起来。
他烦躁得很,在看见那位赵公子悠然提灯进塔后,这种躁意就更甚。
明知李欢欢和虞夫人在一块,他二人未必会碰面,但是他心里没来由地急。
李欢欢自打昨日就处处透着不对劲,语气不对,眼神不对,还和那一面之缘的赵公子眉目传情。
他本该乐见此事,但心里的焦灼却是实打实的不可否认。
徐谓书,你真是病得不轻。
虞夫人独自一人提着灯出了塔,很快就有好几个侍女迎上去,他便没了机会去问李欢欢在哪儿。
他在塔下等了又等,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进了塔,才上二楼,迎面就见一个男子揽着个女尼。那两人不避讳,他亦见怪不怪,擦身而过,鼻尖一缕异香。
他知道阮太傅的灯就供在二楼,然而转了一圈没寻见一个人影,鬼使神差般地敲响了那两人出来的灯室门,又自然而然地推开,灯笼照过昏暗的灯室内,入眼的场景就让他心跳骤停。
李欢欢钗发散乱,手心攥了根簪子,生生渗了几滴血在地上。
那个赵公子看着倒是齐齐整整,却是站在香炉边,手里还拿着香炉的小盖。
回想起刚刚那缕异香,徐谓书气得理智全抛:“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丢了灯笼就要挥拳向狗贼,然而贼人似乎身负武艺,两招后就将他按在了香炉案前。
“徐先生莫要冲动,你见多识广,先闻闻这香熟悉否?是南疆的东西吗?”
徐谓书呛了两口香灰,只觉羞愤欲死。
“呵,赵公子……咳……若想知道,先同我去见官,也许等你……咳咳……用完大刑,我就想起来了。”
阮云禾见他一边说一边咳,可怜得很,碰了碰秦如轲的胳膊示意他放开。
秦如轲无辜地挑一挑眉,暂且松了手。
徐谓书捂着口鼻一顿呛咳。他素来斯文讲究,结结实实呛了这么多灰,足够他把一副心肝都咳出来。
阮云禾先向他解释,免得他又冲动:“你别误会了赵公子,他没有轻薄我,这簪子也是我自己拔的,方才吸了些迷香,怕自己失去意识才出此下策。”
秦如轲这才借着徐谓书的灯笼光瞧见了阮云禾手上的伤,不由得皱起眉头,从怀里取出一瓶伤药来。
阮云禾看着他托起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撒了药粉上去,心中微微触动,想的却是,秦如轲随身带了蒙汗药和外伤药,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
随身携带,是随时都要用吗?
她的目光扫过他白皙干净的手指,又在他脖颈上瞄了两眼,忍不住地想,衣物之下不知道有没有伤……
徐谓书咳了许久,又见这两人相对执手,一个小心认真,一个眸色温柔,心中悲意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