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河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棉麻拖鞋,弯腰放到地上时,注意到路西加的动作,便说:“拖鞋是干净的,没人穿过。你等会先洗个澡,我给你找件我的衣服穿。”
“嗯,”路西加应了一声,直起身,“可是……你的裤子我也穿不了吧。”
路西加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只剩下两个人站在玄关,面面相觑。
末了,付河低头笑了一声:“没关系,我有买瘦了的运动裤,你试试能不能穿,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有很大的T恤。”
也没什么其他办法,路西加点了点头,低头脱掉了自己的鞋子。夏季的凉拖不可避免地会露出脚,虽然穿着袜子,但路西加仍旧习惯性地想将自己的脚藏起来,可转念想想,即便现在藏住了,等会儿洗完澡她也不可能再穿上袜子出来。
况且……在她看来,付河也应该知道她全部的事情。
大脑中考虑了太多,晃神间,路西加竟没站稳。她下意识地抓住付河的手臂,右脚没来得及放到拖鞋里,只堪堪踩在了鞋面上。
付河反应很快地扶住了她,视线也自然地落到了她的脚上。
尽管有袜子包着,也很容易能够看出那只脚的形状是如此奇怪——脚后跟少了一块,脚趾的线条也和正常人不一样。
真的到了这一刻,路西加倒没有了那么多的想法,她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安静的空气中,她克制着做了个深呼吸,慢慢将拖鞋穿上,才敢去看付河的神情——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仍旧垂着,视线仍旧凝固在自己的双脚上。
被吓到了么?
路西加无声地攥了攥圈,指甲深深陷进手掌,以疼痛刺激着流动缓慢的血液。她静静等着,大约过了几秒,付河才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对上,路西加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可是有残疾人证书的。”
说完,她的嘴巴抿在一起,唇角朝下撇了撇,像是在强压着一些情绪。被付河看到如今真实的自己,她最直接的感受便是难过和紧张,但尽管如此,她却倔强地将目光紧紧锁在付河的脸上,看着他的表情。
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几秒,路西加轻声开口。
“你如果反悔了,今天可以跟我说。”
其实,在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因为之前她没提过自己的伤势,即便付河从新闻上知道自己受过伤,但肯定不会知道她到底伤到什么程度。所以,她应该给付河一次可以反悔的机会。
明明刚才都觉得自己还是勇敢的,真的将这句话说出口了,路西加又忽然不敢看付河的反应了。她自作主张地要往客厅里走,但在路过付河时却被紧紧拉住了手臂。
她仰头看过去,玄关的黄色灯光自上而下打下来,在那张俊朗的脸上留下了浅浅的阴影。付河眼睛此时格外亮,眼瞳闪着光,连眼睫投下的阴影都遮不住半分。
他歪了下脑袋,笑了笑,问她:“我反悔什么?”
路西加受不住这样亮的一双眼,瞥下视线。她看着地上两人交在一起的影子,鼻子发酸,没说话。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叹息,随后,身体被转了个角度,她被抱进了一个湿漉漉的怀里。
同样是走过了那一段风夹着雨的路,她只湿了裤子,付河却是全身都有被雨打湿的地方。
“西加。”
这样的距离,声音是会被加上混响的。
路西加在这样的声音里闭上了眼睛,她将脸靠在付河肩膀,晕晕乎乎地答:“嗯?”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表白来得突然,路西加不明白付河怎么突然这样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知道的。
“知道就好。”付河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有些像在哄小孩子,“知道就不要说胡话了。”
第27章 “有疤。”
路西加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别的情侣相处是什么样子的。反正,在他们正式成为情侣的第一天,她好像就已经非常适应付河的拥抱。同样是被雨水浸湿的衣服,自己的裤子贴在腿上会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将脸颊搁在付河的肩膀上,她却不再觉得湿了的衣服让人讨厌。
上次来,因为满心都在醉酒的人身上,路西加并没有留意付河家里的布置。此时走到客厅,路西加转着身子看了一圈,发现付河家里的布置很简洁。白色的墙壁,客厅里东西不多,家具是统一的灰白色调。放眼望去,整个空间里看不到很多零散的小物件,每样物品都摆在本该属于它的位置。
“这是我租的房子,三居,但有一个卧室被我当做了工作间,另一间客房是我弟弟在睡。晚上你睡我的房间,我睡客房,我给你换新的床单被罩。”
付河一口气说完,却发现路西加看着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奇,他有些奇怪:“怎么了?”
路西加摇摇头,跟着走到付河的卧室门口,探身往朝里看了一眼,再次确认:“你家真的好整齐啊,和我见过的其他男生的房间不一样。”
她扶着门框,刚要站直身子,却撞上了付河的胸膛。路西加抬起视线,瞧见付河正在微微皱着眉笑:“谁的房间乱?”
迟了片刻,路西加才明白过来付河这好像是在……吃醋?
她忍不住偏头笑了一声,随后又仰起头,认真地看着他说:“我堂弟,他从小房间就超级乱,进去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人在恋爱面前容易失去自我。付河从前还没有深刻的体会,但等他在浴室里为路西加准备好洗澡用的东西,一抬头,目光撞上镜子中一直在傻笑的脸,他才发觉了自己的不受控。他转着肩膀,放松了一下自己,又伸手拍拍脸,让自己不要笑得这么蠢。
路西加很快完澡,试穿了一下付河给自己找的衣服。短袖上衣很肥大,裤子是有抽绳的薄款运动裤,把裤腿挽起来一些倒是也能穿,就是……显得腿很短。
她苦恼地对着镜子将衣服摆弄了半天,但上衣不管是扎到裤子里还是放出来,好像都不好看。扎进去太傻,在侧边打个结又显得很刻意,反复对比,路西加还是老老实实地将上衣放了下去。
走出浴室,在客厅和卧室都没看见付河,厨房里传来声响,路西加猜着付河应该是在准备热水、姜茶之类的东西。她正想去找付河要吹风机,余光却瞥见吹风机已经接好了线,好端端地放在洗手池旁边。
女孩子留长发,吹头发真的是一件麻烦事。路西加在热风中慢慢闭上了眼,另一只手胡乱地扒拉着头发,等觉得头发差不多干了,她睁开眼,透过镜子看到付河正端着一个杯子站在她身后。吹风机的声响太大,路西加立刻把吹风机关了,转过了身。
付河朝她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姜丝可乐,给你放客厅,吹完头发记得喝。”
“好。”路西加点点头,看清了水杯的样式,她忍不住抬起手,用手指戳了戳杯身,“这杯子好可爱啊……”
竟然是浅粉色的陶瓷杯,上面还有草莓和小兔子的图案。
这屋里……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杯子?路西加一下子想起纪子炎提过的那个“钱夹里的小姑娘”,这一走神,手就愣愣地悬在了半空中。
“烫,”付河迅速躲开她的手,解释,“之前在超市买东西送的,一直放在柜子里没用,刚刚想起来,刚好给你用。”
赠品啊。
路西加暗自松了口气,缩回了手。
付河将她的一切都安排好才去洗澡,路西加得到了主人的允许,捧着那一杯姜丝可乐在这间灰色调的屋子里逛着。她好奇地推开了付河平日里会做些作曲和编曲的工作间,发现里面除了电脑、调音台,还有一台钢琴,一把吉他。
付河洗完澡出来,听到了工作间传来的钢琴声。弹琴的人或许不是很熟练,也或许是忘记了谱子,一首曲子被弹得断断续续,但付河还是听出了这是哪一首。
他推开工作间的门,看到路西加正认真地坐在钢琴前,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
听到身后的响动,路西加停下来,回过头:“洗完啦。”
“嗯。”付河点点头,走近她,“以前学过吗?”
虽然不熟练,但手型很正确。
“嗯,但时间不算很长,只是为了能更好地体会音乐。”想到自己刚才将这一首曲子弹得一塌糊涂,路西加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很多年没碰了,刚才看见有点心痒,就想试试,结果谱子都忘得差不多了。”
琴凳很宽,路西加朝旁边挪了挪,让付河也坐下。刚洗完澡的人好像还带着潮湿的热气,两人手臂相碰,皮肤上微妙的感觉让人难以忽视,路西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付河的侧脸。
“喜欢这首吗?《Passacagia》。”付河问她。
“嗯,感觉这首很适合下雨天。”路西加用一只手撑着琴凳边缘,另一只手又在琴键上敲了两下,弹出清脆的两个音。音符刚刚消失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付河:“你会吗?我想听你弹。”
付河点头,将手放在了琴键上。
这是路西加第一次看到付河弹琴,她知道他在音乐上非常有才华,也想到了付河会弹琴,但并没有想到他弹得这样好。
大概是因为这首歌本就是为了纪念而作,路西加一直觉得它的旋律是悲伤的,悲悯的,是对亡魂的追念,也是对生者的安抚。因为喜欢,所以她听过很多版本的《Passacagia》,而付河的版本和别人的听起来都不一样——他更像是在倾诉。他弹得很轻柔,但流淌的乐声里又透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不是通过重击琴键表达,而像是在黑暗里点燃了一截蜡烛,光芒是微弱的,但可以捱到破晓的一刻。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室内独留空荡的雨声,路西加很久都没缓过神。她还一直盯着付河放在琴键上的手,直到付河动了动,将手重新落回腿上。
“好厉害!”
路西加抬起手,想要鼓掌,可手臂在身侧撑了太久,回弯时酸痛无比。她倒吸了一口气,手臂僵在半空中,付河则是很自然地伸出手,给她揉着手肘处的肌肉。
路西加顾不得等疼痛缓解,一双晶亮的眼睛凝着付河,赞叹道:“你真的弹得特别好,和我们这种出于爱好学着玩的完全不一样,你是不是学了很久啊?”
付河垂着头,面对这样的夸奖,面上还是淡然的表情:“挺久的,从五岁开始,学了大概有十年吧”
十年,那就是到十五岁。
路西加想起裴静说过,付河是高一突然因为父亲的债务而退学消失的,那么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继续学。
每次想到这里,路西加心里都会一紧一紧地难受。突然得知父亲因赌博欠下了巨额债务,对付河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变故。从家境优渥,到被迫逃亡、四处躲藏,这么大的落差,那时仅仅十五岁的人是以怎样的心态去接受的?
见路西加突然看着琴键出神,付河以为她仍旧心情不好。所以给她揉完手臂,他便又要开始弹奏新的曲子。但手背忽然覆上了一根凉凉的手指,那根手指微微蜷曲,又展开,指尖抚过一道很浅的伤疤。
付河看了看路西加,只见她眨了眨眼,唇瓣微微拱起一些。
“有疤。”她小声说。
弹钢琴的手,却有这么多疤痕。
付河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样子。他没做别的动作,只将被路西加碰着的那只手翻过来,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之上,握住她的手。
“很久以前的了,都记不清是怎么弄的了。”他语调平缓,似是这些伤口真的只是做饭时不小心被刀划了一下。
第28章 “睡觉了?”
付河的这个生日,好像缺了很多东西。没有生日蛋糕,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朋友们热热闹闹的庆祝,只有寿星自己亲手做的两碗长寿面。
他们吃了面,碰了杯,路西加也对付河说了第一声“生日快乐”。
往常的下雨天,路西加总会逃避似的早早入睡,今天却是一直到了十二点,她都还在听付河弹着他所喜欢的古典乐。等实在困得不行了,她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付河才拉住她的手,提醒她该睡觉了。
换床单和被罩的时候付河说什么都不要路西加帮忙,路西加只好坐在付河房间的桌子前,无聊地看着书架上那一本本杂志。她有些好奇付河为什么会收集这么多本杂志,等指尖在书脊上划了一个遍,她才觉出点蹊跷来。
取出几本来确认,果然,每一本杂志里竟然都有关于自己的内容。
她用两只手举着那厚厚的一叠杂志,调笑地问身后的人:“你这算是我的粉丝吗?”
付河瞧见她手里的东西,承认得也很爽快:“我不是说过么,我看了你所有的演出。”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付河收集了自己这么多东西,又是另一回事。路西加随意翻看着那些杂志,也看到了自己以前的一些采访。如今回忆,好像从她在少儿组得到第一个金奖开始,便陆陆续续接受了不少采访,有的刊登出来了,有的在电视上播出了,有的则没了后续。这些采访的内容其实很多都大同小异,问小孩子是“紧不紧张”、“喜不喜欢跳舞”、“觉得练舞苦不苦”,问大一些的人则是诸如“觉得舞蹈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之类的更深刻的问题。她的回答每次也都差不多——只要再台下练好了就不会紧张,觉得练舞有点苦,但特别喜欢……
路西加的视线扫过一排排铅印的文字,最后停在一行字体被加粗的字上。
“是唯一一件想坚持一生的事,也是唯一一件想拿第一的事情。”
有点狂妄,有点不知深浅。那时她多大呢?采访专栏里附着照片,她举着奖杯,笑容灿烂。路西加记得,那会儿,她恰好也是十五岁吧。
书页被猛地合上,声音惊动了正低头抚平床单皱褶的人。台灯打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的主人垂着头,掩藏着脸上的神情。
付河偏了偏脑袋,看清了路西加用手臂压着的那本杂志。那些杂志早已被他翻了太多遍,他已经能够清楚地记得每一本上,路西加的采访在哪一页,内容又是什么。
他走到路西加身后,在感受到她失落的情绪后,伸出手,无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路西加摇了摇头,想说一句“我没事”,可胸口沉甸甸的,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最后,她就只仰起头,冲付河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