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一川烟草
时间:2022-09-18 06:31:49

  别怕,起来。飞舞着的雪片纷纷扬扬,殷九清那张刻板端正的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我瑟缩着裹紧了身子,急忙从石桌上起来,踉跄着差点摔倒,还好揪着桌角站住了。
  眼泪糊了一脸,鲜血夹着口涎淌到脖子里,口齿不清地说了声谢谢,裹着大氅飞速跑走了。
  回头匆匆一望,殷九清背着手,站在纷飞的大雪中,依旧面不改色,一脸肃容。
  柳朝明晚上来看我的时候,我舌头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坐在烛火前愣愣地发呆。
  秋荷,要不,我们走吧?柳朝明伸手摸我的头发,眼睛里隐约有莹莹水光闪动:只是那样的话,你暂时不能做官家夫人了?要和我走吗?二小姐?
  他说:要是和我走了,你就不能回头了,再也当不了二小姐了。
  要是和我走了,我们就只能逃亡了。
  我暂时不能读书了,我们会过得很贫穷。
  心中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我第一次主动抓住了柳朝明的手,这双有些粗糙的手曾经在许多时候抹去我的眼泪,温柔缱绻地抚摸我的头发,我重重地握住了,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但我也知道,他比所有人都爱我。
 
 
第7章 
  我爹带着家丁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和柳朝明正在破庙里依偎着取暖。
  那是逃亡的第三天。
  本就残破的庙门被大力踹开,呼啸的风声卷着雪片飞进来,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冻结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我爹要将柳朝明交给官府,罪名是诱拐官家小姐。
  我跪在地上扒着我爹的靴子求他,急切地为柳朝明辩解。
  我爹一巴掌打偏了我的脸,一阵耳鸣过后,整张脸火辣辣地疼: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起来,章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他的五官扭曲成一团,额角隐隐可见青筋,面对我的时候,他第一次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你生了我却不养我,任我自生自灭这么多年,如今还找我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逃跑,你怎么不问问李荣川对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替我做主,他是怎么撕开我的衣服,他——积攒多年的情绪顷刻间爆发,我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吼。
  柳朝明挣脱了家丁的桎梏,扑上来死死捂住了我的嘴,滚烫的眼泪啪啪砸在我的脸上:秋荷,别说了。
  那天风大雪大,风吹得我脸疼。
  我爹让人将我摁在椅子上,亲眼看着柳朝明是如何被打得奄奄一息。
  我爹冷冷地说,你就算再卑微低贱,也和他不同,你是正经人家的小姐。
  家丁将柳朝明摁在板凳上,板子此起彼伏地升起来又落下,血迹从他灰色的衣袍中渗出来,斑斑驳驳的,像一朵浓淡相间,艳丽荼蘼的花。
  天空中的小雪花飘下来,盖在他的身上,好似在替我抱一抱他。
  他伏在板凳上,额角全是密密麻麻的细汗,气若游丝说:秋荷,你太漂亮了,我护不住你,终究也不配得到你。对不起。
  最终他昏迷着被人抬走了。
 
 
第8章 
  我爹看在柳管家忠心多年的份上,终究没将柳朝明送去官府。
  后来柳管家也离开了章府。
  我还是安安稳稳做着章家庶出的二小姐。
  私奔的事儿被我爹压得死死地,府上众人心里明镜似的,看我的眼神都是轻蔑和嘲讽,但谁也不敢议论一句。
  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想起柳朝明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总想起他跟我说对不起。
  是因为我太愚蠢了,太冲动了,是我葬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我们再也没有可能了。
  我没什么朋友,逃亡回来之后,只有小德子来看过我。太子以言行无状为由,罚了李荣川,他再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了。
  我曾经畏惧忌惮的李荣川在殷九清面前,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
  权势,可真是个迷人的好东西啊。
  我也想堂堂正正像个人一样活着,不这么卑贱,不这么屈辱,我想让所有欺负过我的人像狗一样匍匐在我的脚下,痛哭流涕地向我忏悔、求饶。
  而我肆意玩弄他们,永不原谅。
  我开始思考,我该如何才能得到权力。日思夜想,辗转难眠。到头来却可悲地发现,除了这张令人艳羡的脸和年轻的身体,我一无所有。
  我决定用我的身体做件大事,我要睡了章锦灿的男人,睡了一人之下的太子。我要恶心死章锦灿,恶心死我爹,恶心死章府看不起我嘲讽我的所有人。
  我想我是疯了,可这是我贫瘠的脑瓜里能想出来的,最有效最解恨最恶毒最直接的方法了。
  或许会被弄死,但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如果我有幸活下来,那么欺负过我的人,就都得死。
  我将自己关在屋里,聚精会神地研究曾令我万分恶心的《金陵房中术》。
  每年大年初二,殷九清都会来太傅府留宿。
  我把我的计划放在了这一天。
 
 
第9章 
  好不容易到了这一天。
  午膳之后,我正愁怎么接近殷九清,没想到他带着小德子主动叩响了我的门,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殷九清今日穿了一袭紫色织金袍子,肩宽腰窄,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透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威严。
  我认真地打量了他许久,剑眉入鬓,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就连嘴唇也是不薄不厚,恰到好处。说得文气一点,他相貌周正,美得中规中矩,却毫无特色,像被奉为圭臬的四书五经,就连相貌好像也遵循着某种规矩,毫不出格。
  新年欢喜。他递给我一个钱袋子,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将钱袋子往我怀里一塞,转身欲走。
  我将门敞得更大了些,往身旁一闪身,垂着头做出哀戚之色:太子哥哥,多谢你上次出手搭救,不知能否请你喝杯茶,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他斟酌了一会,大约是在顾忌男女大防,或许是我泛红的眼眶使他生了怜悯之心,他对着身后的小德子说:小德子,你在此处候着。
  喝了几口茶,他微微蹙起了眉头,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几句话从喉头艰难吐出:我这里一向没什么好茶,怕是难以入口,若是太子哥哥不喜,不如还是———
  无妨。他打断我,摩挲着杯盏道:莫为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看开些,舅舅自会为表妹寻一门合适的姻缘。
  我假意应答,看着他喝完了一杯茶,那茶里放了足量的软筋散。
  第二杯茶加了合欢散。
  慢慢地,殷九清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双脸通红,额角上也浮现一层细密的汗珠。
  表妹,我先回去了。殷九清的脚步有些踉跄,起身时差点撞在桌子上。
  我猛地将汗巾塞进他口中,在他拼命挣扎却挣扎不动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他拴在了床上,死结一打,衣服一剥,齐活。
  从雕花木窗往外看,依稀可见一袭青衫的小德子,乖顺地站在院门口。而就在这几丈之远,我绑着太子,意欲白日宣淫。
  谁也想不到,我胆大至此。
  太子哥哥,你救了我,我便以身相许。
  他额角青筋暴起,愤怒的脸扭曲成一团,眼睛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死死瞪着我,被汗巾塞得严严实实的嘴里还唔唔唔发出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我干脆利落地剥了自己的衣服,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由一寸变成了负数:你别担心,我学了很久的,现在已经很会了。
  撕裂般的痛席卷全身的时候,我愣愣地流下两行泪。
  我有一个庶兄,他为了防止大娘子的迫害,装傻扮笨了许多许多年,却在三年前的春闱一举高中,被外放到江宁做官。
  我永远也忘不了,官府的人来家中贺喜时,全家人脸上的震惊错愕和大哥脸上的欢欣。他同我说:秋荷,你也要努力,总有一天,我们会过上想要的日子的。
  家中就四个孩子,只有我俩是庶出,只有他真的把我当妹妹,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逃离了这个家,我却插翅难逃,我该怎么努力?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匆忙解开了绑着殷九清的绳子。
  暴怒的声音震动着我的耳膜:章秋荷,你竟敢对我做这种事,你不知廉耻,放浪至此!你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他气得都忘了自称了,看着床上的一小滩血迹,更是气血翻涌,双脸憋得通红,扑上来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你竟胆大妄为至此,贱人!
  翻来覆去就是贱人,我怀疑这个词是他大脑里唯一的骂人词汇。
  我被掐得直喘不过气来,两只手无力地掰着他的手,眼睛因恐慌本能地分泌出眼泪。
  不许哭,你哭什么?明明是你睡——他意识到什么,立马噤了声,面色更加难堪,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松了松。
  我趁他失神,腾地翻身而起,吻住了他的嘴唇。
  章秋荷!你还敢!他大力推开我,手触到我的裸露皮肤上,像是触到了烫手山芋,即刻收回了。
  他捡起散落的衣服,匆匆忙忙穿了穿,目眦尽裂地瞪着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今日之事,你若敢说出去只言片语,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我用手撑着胳膊,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娇娇地笑:太子哥哥,我苟延残喘活了这么多年,就一条贱命,你想要随时来拿呀。但若所有人都知晓我睡了你,那我该多有成就感呀。一向清高正直的太子被我睡了,想想我现在还激动呢。
  章秋荷,你怎能如此不知羞耻,自甘堕落。你一个姑娘,怎能说出这种话。
  他回头看着我,从鼻子里出气,皮笑肉不笑说:你若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屠了柳朝明九族。你信不信,只要你一开口,不需一夜,我便能让他一家永永远远地消失。
  我的笑容凝滞了。
  用这种方式报复,愚蠢至极。身为女子,此等行径更是不知廉耻。
  我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愣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贵为太子,生来便有无数人爱你,无数人尊敬你,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会有人跪着捧在你的面前。我不过是想要求一个庇护,我难道错了吗?
  你应该靠自己。他居高临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会杀你,你好自为之,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他一甩袖子推门走了。
  我看着床上的一小片血迹陷入了沉思。
  大哥跟我说过要我努力。殷九清跟我说,要我靠自己。
  可是我该怎么靠自己呢?
  我舍弃了尊严、体统,自尊心,不知廉耻地爬了床,我舍弃了一切脸面、体面,将自己当成烟花之地的女子糟蹋。
  我难道不是在靠自己吗?
  我难道还不够努力吗?我到底要怎么努力,怎么靠自己?
  夜幕四合,我握着梅花簪子在黑夜里出神。
  突然一阵细风擦脸而过,一只粗糙的手捏住了我的脸,手心厚厚的老茧的触感十分清晰。下一刻,浓重的药味在舌尖化开。
  来人——
  太子让你吃药。僵硬且没有丝毫温度的女声乍然响起。
  尚未反应过来,乍然又被这暗卫从被窝里踉踉跄跄拽到桌前,提着水壶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水。
  喂得太急,我被呛得咳嗽不止,这人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扳着我的下巴,粗暴仰起我的脸,咕咚咕咚又猛灌了几下。
  确保我咽下去了,手一松,飞速消失了。
  我擦了擦流进脖子里的茶水,气得又喝了好几杯茶。
 
 
第10章 
  上元节,殷九清来章府找章照衡和章锦灿一起去灯会游玩。
  我也得以带着小桃和两个小厮出去走走。
  殷九清在看到我的一瞬间面上突然出现极不自然的神情,不过片刻,又被他端正肃穆的神色盖过去了。
  我恍若未闻地走上前行礼,照常娇笑着唤他:太子哥哥,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还装作不小心绊了一跤,猛地扑进他怀里,狠狠摸了两把。
  看他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我急忙想起身,抱歉地道一句:真是不好意思,腿软了。
  章秋荷,你给我老实点。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狠狠一扯,低声警告后又提高了音量,用一副关切口吻说:小心。
  多谢太子哥哥关心。
  美轮美奂的华灯之夜,街上香粉阵阵,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提着明亮的莲花灯、兔子灯和各式各样精巧的纱灯。
  护城河边的水声,舞龙舞狮声,佳人才子的交谈声,一家老小的笑闹声,小贩卖面具的吆喝声,卖花灯、猜灯谜的喧哗声,天空中怦怦绽放的烟花声,融汇在这灯火通明的喧闹长街里。
  小桃兴高采烈地拽着我到卖糖人的老翁那里看了半天画糖人,斗争了许久,买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递到我的面前:小姐,我允许你先吃一口。
  我摇了摇头,拉着小桃往前走了。
  小姐,你看那个买方糖的老人家是柳管家吗?
  我循着她的视线去看,柳管家正弯着腰在小摊前买方糖。
  他不经意的一回头,正好与我视线相接,我们都沉默了。
  护城河下的柳树旁,我抠着手心,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他,他还好吗?
  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已经好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再过些日子总会好的。
  对不起。
  柳管家叹了一口气:二小姐,我们都没有怪你。
  他捏着手里的一包方糖,斟酌着语气开口:老奴也是看着二小姐长大的,心底总希望二小姐能好好的。二小姐的日子过得艰难,但总比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好上许多。老奴希望二小姐能安安稳稳的,切不可错了心思,将路走窄了。
  我握着柳管家塞给我的两块糖,目送他上了桥,最后消失在无边的人潮中。
  我给自己剥了一颗糖,甜丝丝的糖在嘴里融化,河边风大,吹得我眼睛泛酸。
  我早就不能回头了,我的路本来就很窄。
  我为什么要跟衣不蔽体的百姓比,我为什么就不能跟正常官宦人家的庶女比?
  章敬言贵为太傅,位极人臣,他的亲姐姐是皇后,多么显赫的家世啊。
  而我作为他亲生的女儿,却活得比什么都不如。
  我为什么要同衣不蔽体的百姓相比?
 
 
第11章 
  姑娘,擦擦泪吧。一个衣着华贵,相貌姣好的紫衫女向我递了一块手帕:我观察姑娘许久了,姑娘出水芙蓉之貌,却有芳菲妩媚之态,实乃绝色。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到茶楼小叙。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