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确实让他们背负了不该承担的风险,断没有在主人家下了逐客令之后死赖脸纠缠的道理。
只是心中难免有些遗憾惆怅,两个多月里,舞没学几支,琵琶更是刚入了门。离开这以后,我怕是再没机会去接触这种东西了。
珠珠姑娘,你同这楼里的姑娘不同,纵然日子艰难,凭你的家室也能做个正室娘子,在这楼里能有什么好出路?别傻了,回去吧。
撑着伞回府的路上,心里抑制不住地难过。
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实则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原以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谁知一朝回到了原点。
闷着头走路,一双玄色绣云纹锦靴出现在眼前,往上是天青色的袍子,嵌着青玉的腰带,然后是一张端正的脸。
你怎么在这?
殷九清扶在伞柄上的手动了动,言简意赅道:有事,恰巧路过。
我噢了一声绕过他走了,这会我暂时没有勾引他的心思。
我顺便来看看你有没有阳奉阴违。他默了默,还是将我叫住了:我正好同舅舅有要事相商,可以顺便捎你一程。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
不坐白不坐。
马车里就我们两个人,我后知后觉有些尴尬,隐约还有些如坐针毡。
殷九清坐在马车上拿起一卷书看,也不理我。
撩起车帘去看雨中街景时,他才问:如意楼以后不去了吧?
不去了。
那便好。他又看起了书。
快到的时候,我要求提前下车。
你这是何意?殷九清放下书,悟了:孤记起来了,你要去钻狗洞。
大可不必如此聪慧。
第16章
没过多久,华阳长公主在皇家牡丹园办了一场游园会,宴请京城适龄小姐前往游园。
已逝的太后最喜牡丹,先帝便为太后建了这座牡丹园,这座牡丹园也是两人感情深厚的象征。
去的路上章锦灿老大不情愿地告诫我:到了牡丹园你别瞎摘花,那里的牡丹都是先帝从洛阳寻来的名贵奇异品种。华阳长公主性子火暴,若是被她看到你毁坏牡丹,你就等死吧,爹爹也救不了你。进了园子你规矩些,别丢了我们家的脸面。
一入园,她就带着丫鬟去找她的朋友了。
我和小桃在一丛牡丹前黄色的牡丹前赏花,一声阴鸷生硬的问候刺入耳膜:二妹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李荣川瘦了许多,脸上堆积的横肉消减了好几层,如今看来,总算有了点人样。
别来无恙。我不想同他纠缠,拉着小桃转身欲走。
他快步上前截住了我的去路,义愤填膺说:我道二妹妹缘何在我面前装清高,原来是攀上了太子殿下,你害本世子在庙里吃斋念佛三个多月,真是好手段。
我嗤笑一声:你去庙里三个月正好减减一身横肉,治治你那龌龊心思。
章秋荷,你傲什么?你不就是长得好看吗?你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心思恶毒,勾三搭四,行为无状——
你长得不好看,还一无是处,丑得清新脱俗。一脸横肉,满面油光,浑身囊肿。也不照照自己什么样,你想勾三搭四也没人愿意往上贴,人丑还多作怪。
小姐,你别说了。小桃瑟缩将我往后拽。
好啊章秋荷,有人给你撑腰,你胆子都肥了,你竟然辱骂我,从来没一个人敢这样骂我。李荣川皮笑肉不笑,抽出腰间皮鞭,啪的一声甩在地上,已然怒了。
我并非是胆子肥了,只是那时我答应了人,要安分守己,收敛脾性,保全自己。
那时尚有期盼,如今得过且过,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什么都不怕了。
看见李荣川的鞭子,我甚至有些隐隐喜悦,我要惹怒他,让他在这牡丹园撒野,我倒要看看,长公主看见被糟蹋的牡丹,会不会放过李荣川。
今日是什么场合,你敢惹事?你当这里是武安侯府吗,会任你随意撒野?
那你看看小爷我敢不敢。李荣川咬着牙,一鞭子挥过来,扬起一阵尘土。
——嘶,小桃挨了一鞭,耸着肩膀护在我身前嘶嘶吸气,手背上充血的鞭痕格外分明。
我让小桃跑去叫人,难听的话一个劲往李荣川身上砸,趁着他对我挥鞭子,钻进繁茂的牡丹花丛中,东躲西藏。
锐利的鞭子啪啪打在花上、叶上,花园的这角早已一片狼藉,李荣川明显是气急了,手上鞭子不停,嘴里仍骂骂咧咧:章秋荷,还从未有人敢这么骂过本世子,就只有你,只有你!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开始流着泪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啊。
估摸着人不远了,我装作被鞭子绊住了脚,重重摔倒在石子路上。
我早做好挨一记狠鞭的准备,预料中的疼痛却未落在身上。
李世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一个气度不凡的紫袍男子用大掌生生接住了粗大的皮鞭,再往前使劲一拽,李荣川霎时被搡倒在地。
那紫衣男子将衣袍脱下,盖在我身上:姑娘,我是华阳长公主之子付毓,招待不周,让你受惊了,我即刻便带你去医馆。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
道了一声得罪,付毓作势要抱我,手刚揽上我的腰,章锦灿和一众小姐们赶了过来。
付毓,你不准摸她!章锦灿火急火燎跑了过来,粗暴地将他推开了:不准你碰她,我自己会抱。
这是什么情况,章锦灿怎么这么不对劲。
章锦灿死命扯着我将我拽了起来,期间数次拉扯到伤口,疼得我嘶嘶喘气。
章小姐,你不要再添乱了。被付毓一吼,章锦灿立马噤了声,跺了跺脚委屈上了。
接着她又眼前一亮,调整神色,做出一副端正样子。
顺着她的视线去看,一位体态端庄、长相大气的美妇人正朝这边走来,应当是华阳长公主。
她的左侧是一身银袍的殷九清,右侧是一身月白衣袍的——美人主子?
第17章
知晓了前因后果,华阳长公主柳眉倒竖,脸上风起云涌:还不来人,快将他拉下去杖责三十。拉到武安侯府门前打,告诉武安侯,若他不会教孩子,本公主来替他教!
章锦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没开口。
好孩子,你受惊了。华阳长公主拿帕子给我擦了擦汗:我即刻让毓儿送你去医馆。
姑母,今日您和表弟尚有要事在身,还是孤去吧。殷九清道:这是章家的二小姐,本宫是当表哥的,免不了走一趟。
那好吧,逸儿,你就随姑母接着赏花吧。
是。月白衣袍的美人主子朝我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随着长公主离开了。
章锦灿松了一口气,一把将我的手交到殷九清手里,视线向前追寻着,心不在焉道:表哥,我还没玩够,你送她去医馆吧,我就不去了。
说罢,她快速将我身上披着的衣服剥下来,又忙活着将殷九清的衣服脱下来搭在我身上,提着那件紫色外袍匆匆往前去了。
逸儿是谁。我问。
本宫的哥哥,安王殷九逸。
殷九清觑我一眼:皇兄已有正妃、侧妃两位,姬妾众多,你休要打他的主意。
美人主子竟然是安王,原来如意楼是他的产业,难怪能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有那么大的铺面。
那我打你的主意,你娶我吗?
殷九清猛地一拦腰,将我横抱了起来。
腰后面的伤口猛地被他一按,疼得我眼含热泪。
我暂时歇了逗弄他的意思,只顾着控诉道:太子哥哥,你摸着我伤口了,疼,疼!
他的手不动声色往上挪了挪,木着脸惜字如金道:你活该。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为什么你总是要教训我,我是真的疼。
我撩起来带着鞭痕的手腕凑到他面前,泪盈于睫,装腔作势:你看,真的很疼。
是不是在故意激怒他,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能送上门任他打吗,你是那种毫无心机的人吗?还有那些牡丹,你是故意的吧?
我忽然不想说话了,好像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兴奋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我将胳膊藏回了袖子里。
一瞬间,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了下来。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把戏,实则漏洞全出,我比跳梁小丑还可笑。
我就是故意的。
值得吗?你何苦为了他伤害自己?
你不懂吗?可是明明你该懂啊,你亲眼所见。
殷九清还想说些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听了,闭上眼睛说:太子哥哥,我真的好疼啊,你快点送我去医馆吧,别让我留疤了。
第18章
晚上殷九清的暗卫又来了,扔下些瓶瓶罐罐后消失了。
第二日我爹下朝回来的时候,安王爷竟然跟着来了。
我爹脸色不虞,瞪了我一眼,还是从前厅出去了。
殷九逸喝了口茶,从袖子里摸出个锦盒递给我:珠珠姑娘,封口费。
打开盒子一看,哦豁,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章锦灿视也有一颗夜明珠,个头和成色却远远不如眼前这颗。
心中天人交战一番,我合上匣子,目不斜视推了回去:王爷,我不叫珠珠。
那你叫什么名字?
缓略带沙哑的嗓音传入我的耳膜,那美人眼波流转,勾唇看着我笑。
上苍实在太过偏爱他,他说话声也好听,声音富有磁性却又很干净,我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不小心从屋檐上落下的积雪。
我定了定神方说:章秋荷。
还是珠珠这个名字更配你。他自顾自点评了一句继续说:珠珠姑娘若不收下这礼,本王心里实在不安。就当是为了本王舒坦,珠珠姑娘还是收下吧。
边说边将那匣子推给我:还请珠珠姑娘笑纳。
皇子做生意确实不是能够放到台面上说的骄傲事儿。
我不好再推脱:那好,我收下了,不会说出去。
送走了殷九逸,我爹转过身来,眼神落在我手中的木盒上,含着点审视缓缓移到我的脸颊上,语气中夹着些警告意味说:安王纵情酒色、美妾众多,最是风流不过,别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为父正在为你相看夫家,这段日子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别出去给我惹祸。
可是章……姐姐还未——
你姐姐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我爹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皇帝开始命礼部筹办太子选妃事宜。
阖府上下早已心知肚明,章锦灿会是内定的太子妃人选,但太子选妃非同小可,务必得按着礼节体统来。
需得经过三层选拔,通过重重检验,耗时三个多月方能定下人选。
第二轮选拔结束后,除了章锦灿,还剩下三位姑娘:齐国公家的嫡长女齐梅、兵部尚书的嫡次女杨竞婉和林老学士的孙女林素音。
皇上念及她们入宫月余,久未见家人,下旨让他们回家休整几日。
章锦灿从宫里回来,人瘦了些,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倒生出几分弱柳扶风的姿态。
也不知道在宫里受了什么大罪,一进门她就哭倒在大娘子怀里,眼泪像泄了洪似的,一发不可收。
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诉着衷肠,我在一旁实在有些碍眼,十分自觉地退下了。
第19章
午睡之后,我爹将我叫了过去。
他说若是章锦灿的婚事定下,府中没有精力给我操办婚事。
他给我相看了两户人家。
第一位是正五品的宣德将军刘青山,在武安侯麾下就职。
第二位是平昌侯府的嫡次子吴仲康,如今已二十有三,膝下还有一子,前年妻子病故,他便一直没有再娶。
一种无奈涌上心头,我曾那样伤了李荣川的面子,我怎能嫁给他爹麾下的将军?至于吴仲康,嫡次子不能继承家业不说,他还长了我七岁,膝下还有个儿子。我难道一嫁进去就要给人当后娘吗?
注意到我脸上神色,我爹不悦地皱起眉头:你那是什么脸色?莫要异想天开,安安稳稳过日子,何尝不是你的造化。
去吧,过会儿去碧水湖畔的画舫上同两位公子见见吧,新荷都开了。
碧水湖畔旁有一种模仿画舫结构的建筑,它外观装饰同画舫一般无二,只是牢牢固定在水面上,不能移动,只供人们赏荷品茶,这种建筑也叫作不系舟。
上了不系舟,刘青山站起身来挥着手迎我,毛毛躁躁撞翻了茶壶,边抖衣服边望着我不好意思道:章二小姐。
我朝他点了点头,看着他袍子上一大片深色水迹,说:你,要不回去换身衣服?
他的两只手都摆了起来,露出一个收敛着的笑:无妨。
他生得孔武有力,一番动作倒是带着浓浓的少年稚气。
秋荷小姐,你比画像上美上许多。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话,他的情绪忽而低落下去。
静默半晌,他叹了口气说:刘某不知何德何能,有幸与秋荷小姐议亲,秋荷小姐这样的人,值得金屋藏娇,刘某实在不堪为配。今日实在失礼,刘某先告辞了。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撩着袍子离开了。
难以言喻情绪从心底深处升上来,我茫然地盯着湖面,心里难过又熨帖。
不知过了多久,湖面上响起丝竹管弦之声,一艘四角绑着铃铛的精致画舫从荷叶间驶了过来。
画舫停在了不系舟旁,两位姑娘携手下船,一粉衫女声音清灵道:这船晃得我头疼,直教人想吐,表哥有病,非要赏什么荷。
另一紫衫女清清冷冷道:昨日还不是你说要来摘莲蓬的。
她二人坐在了我前面,看穿着打扮,应是某大户人家的夫人。
我从那神秘精致的画舫转头回来,吴仲康带着丫鬟来到我跟前:章二小姐。
吴仲康没有画像上那般瘦,也没有画像上那般高。
还未交谈几句,他的丫鬟突然拿出帕子给他擦拭额角的汗。
章二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家公子怕热。那丫鬟娇怯地开了口,楚楚可怜地朝我行礼:还请章二小姐勿要怪罪。
罢了。吴仲康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本公子不热,休要再如此了。
我猜,这丫鬟或许还是个通房丫鬟,于是便顺嘴问了一句。
吴仲康有些为难,叹了口气,终究是说了实话:非也,这是亡妻身侧的大丫鬟,自亡妻故去后,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煜哥儿。母亲一直有意,等新夫人进门口,抬她做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