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一川烟草
时间:2022-09-18 06:31:49

  真不知道你是天真还是蠢,现在还想不通吗?若不是他告诉本宫,本宫如何能知道这消息?
  是啊,我爹都不知道,皇后却知晓了。
  可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摇了摇头说:不会的,他没有亲口告诉我,我不会相信的。
  他可曾表现出一丝丝为人父母的欢欣?
  喉头堵得我说不出话。
  他可有常常去看你?
  我的鼻头开始发酸。
  皇后不依不饶说:他可曾亲口向你承诺过会留下这个孩子?
  眼泪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他得知我有孕的消息后,那样生气,他再也没来过太傅府,更不用说给我承诺什么。
  太子洁身自好,身旁更是连个通房侍妾也无,他努力了这么些年,才成了朝臣拥戴的太子殿下。你觉得,他会任你生下这个孩子,让朝臣们都知道他们拥戴的储君竟是这样一个寡廉鲜耻之人?在选秀期间,同人无媒苟合,他会愿意承认吗?
  他或许对你有几分情谊,但你扪心自问,你在他心中比天下还重吗?
  一声声反问就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我血肉模糊的心口上。
  是了,他一向看不起我,也不想要我的孩子。
  皇后看见我的神情,和煦地笑了,自顾自继续道:他去舜平办差事,都走了五日了,他没告诉你吗?
  太子不忍亲自动手,临走前托付我为他了了这桩心事。只要你喝了这碗药,太子侧妃之位就是你的了。她从凤椅上走下来,拿出一卷圣旨递给我:你也是我章家人,日后本宫和太子都不会亏待你。
  我将明黄色的圣旨展开,一字一顿读了好几遍,眼泪吧嗒吧啦落下来,泪滴晕湿了几个字,变成小小的黑乎乎的一团。
  原来如此,原来是要用我孩子的命去换太子侧妃之位,原来是这样。
  背上凉意直蹿而上,话像长了刺,变成破碎的音调堵在喉咙里:我不要,我不。
  我不要当太子侧妃了,我想要我的孩子。
  我腾地站起身来往出跑。
  敬酒不吃吃罚酒!皇后气急,一挥手,侍卫嬷嬷都涌了上来,团团将我围住。
  两个侍卫将我压在地上,一个老嬷嬷掐住我的脸,扣着我的喉咙,粗暴地将药灌了进去,一时间,喉咙间苦涩蔓延。
  热意脸上四处流淌,混着下巴上的药汁流进脖子里
  曾经我以为嫁给太子所有人都不会欺负我了,我错得太离谱了。
  你得理解太子,他也不能随心所欲。
  皇后对着身旁的宫女道:菊英,送她回去,让哥哥请人教教她规矩,以后这般,实在不成体统。
  菊英跟在我身后送我出宫,我拽着圣旨忽然在宫道上跑起来。
  章小姐,你等等奴婢呀,宫中岂能这般莽撞。菊英在我身后低声喊叫。
  我却控制不住自己,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个没注意,前脚绊了后脚,我重重跌倒在地,圣旨散了开来。
  章氏秋荷,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闻之甚悦。今太子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章氏秋荷待字闺中,与皇太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为太子侧妃……
  手里的圣旨是那样的讽刺,那样的可笑,我大口喘着气,丢开圣旨,泣不成声。
  肚子越来越痛,汗水沿着脸颊不断落下来,我捂着肚子疼得满地打滚。下意识往身下一摸,手心里和指尖上全是温热黏稠,夹着浓重腥味的殷红,好像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从我身下渗出来。
  那是我孩子的命。
  章小姐。满头大汗的菊英追上来,看清眼前景象,惊呼一声,又猛地捂住了嘴,作势要来搀我:此处人来人往,你可不能在这躺啊,我扶您起来。
  珠珠姑娘?月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殷九逸在我面前蹲下,牵起袖子给我擦了擦满头的细汗: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太医院。
  安王爷,这不合规矩,还是让奴婢——菊英还未说完,便屈服在殷九逸凌厉的目光中。
  王爷,求你不要去,去了太医院我就没法嫁人了。我疼得嘶嘶吸气,汗珠沿着脸颊哗哗而下:我只是喝了堕胎药,没什么要紧的。
  话音方落,殷九逸不管不顾地抱起了我,秀美的眉毛拧成一团:喝了堕胎药会死人的,我先送你去太医院。嫁不了人,大不了本王娶你。
  我缩在他怀里,生怕自己一身的血污了他的衣袍,可是这根本无可避免。
  王爷,真的不能去太医院,不要去太医院,不能去。意识有些迷离了,我强撑着交代道:我不去太医院,去了太医院,我在京城也待不下去了。
  好。
  听到满意的答复后,我支撑不住地闭上眼睛。
  我曾那样期待,渴望这个孩子的到来,渴望可以幸福一点。好像有了这个孩子,我平凡的人生可以璀璨一点,以前所有受过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我曾在黑夜里由衷地感谢上苍,谢谢她送我一个孩子,让我不那么孤独,不再像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可是身下大片大片的血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孩子没了。
  我不配得到一丝丝的幸福。
 
 
第30章 
  那日,安王将我从宫里抱回了安王府,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
  这一幕正好被京城一画师描绘下来,不出几日,安王抱我回府之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说书先生编了一出又一出王爷美人的戏码。
  不出意外,我爹又训斥了我,好像他的女儿是什么水性杨花的糟糕姑娘,铆足了劲儿在太子和安王之间周旋,为了富贵和名利不择手段,前脚和太子睡了,后脚又去招惹安王。
  入梦时总是陷入反反复复无法解脱的情绪中,一闭眼,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滩鲜红和掌心满目的湿热黏稠。
  一个小孩隐在一团白光里,摆摆手朝我嘻嘻地笑,那是告别的姿态,渐渐地,他的脸和半个身子隐没在光团里,他背过身来叫了一声娘亲,笑着又挥了挥手,随着白光一同消失了。
  噩梦惊醒,我在无边的漆黑中,抱住膝盖,泪如雨下。
  没过几日,皇上身旁的公公来府上宣旨,将我赐给殷九逸做侧妃。
  我爹哆哆嗦嗦地问公公圣旨是不是写错了,公公将圣旨递给我爹,捂着嘴忍不住低声起来。
  殷九逸的母妃是已逝的明贵妃,街头的乞儿都知晓,明贵妃是皇帝挚爱。
  明贵妃所出的大公主病逝后,皇帝悲痛万分,大公主的丧仪是比照着太子丧仪的规格办的。皇家公主和皇子本该分开排序,但这位公主却能跟着皇子排序,皇帝对明贵妃的宠爱可见一斑。
  也是因为这种缘故,本该是大皇子的殷九逸成了二皇子。
  都说富贵人家偏爱大儿,殷九逸的名字和封号便是最直接的佐证。
  安王,殷九逸,皇帝希望他富贵安逸,名字里都能看出皇帝的偏爱和慈父之心。
  若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和殷九清争东西,那人一定是殷九逸。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帮我,我乐见其成。
 
 
第31章 
  没过一会儿,安王府的人敲锣打鼓将流水般的聘礼抬了进来,绑着红绸带的箱笼从门口一直抬到了前厅。
  门口瞧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殷九逸一身红袍骑在高高的白马上,手里还提着两只大雁。
  他从马上下来,从人群中走过,妖孽般俊美的容颜令围观人群屏息。
  这或许是我这一生中最光彩、最有脸面的一日。
  那日在安王府醒来后,殷九逸同我坦白说他不喜欢女人,他还说,如果我需要的话,他会娶我。
  我怔愣地看了他许久,点了点头,当着他的面绞烂了赐我为太子侧妃的圣旨。
  那日他的脸同现在相重合,朗目疏眉,唇如涂朱,实在是极漂亮的一张脸。他走在众人中,像是星月处在瓦砾间。
  下聘殷九逸本不用亲自过来,可他还是上门了。
  我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犀利又惊疑的眼神扫过来,满眼尽是不可思议,泛着冷意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了许久,又骤然转向殷九逸。
  不咸不淡地寒暄两句,我爹留下一句冷哼,背着手率先进了府。
  我跟在殷九逸的身侧,心绪莫名。
  今年下半年除了十一月初五,剩下便是十月十二这个日子最好。殷九逸问我:这个日期仓促吗?若是你觉得太过仓促,我回去再择一个好日子。
  我摇了摇头:这个日子极好,不需要另择他日。
  王爷,真的谢谢你。我盯着地上的一地落叶说:以前我也想过,以后会嫁一个怎样的人。能嫁给你,我觉得特别好。
  他顿了顿,默不作声许久,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你这般漂亮,娶回去赏心悦目,本王也不亏。
  一盏茶后,我送殷九逸出门,跨出府门后,他转向我问道:大后天是你的生辰,不如我接你去安王府看看。
  我的生辰在九月初九,他怎么会知道?
  他似乎对我的疑惑早有预料,从胸口掏出合婚庚帖指了指。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笑着耸了耸肩:多谢王爷好意,我不太习惯以我为主的场合,会很尴尬,也会很奇怪吧。
  正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马儿嘶鸣,回头去看,棕青色的马猛地扬起了前蹄,殷九清下了马,站在原地盯着我二人看,手里缰绳攥得死紧,胸口亦是起伏不止。
  秋荷。他轻唤了我一声,霎时红了眼眶。
 
 
第32章 
  我本以为再见到他,我会很平静的。
  可是,一腔怒意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如同滚油里倒水,一下炸开了锅。
  殷九清在我的院子前站着,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贵脚临贱地,不知有何贵干?
  秋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说是什么样?你告诉我,事情是什么样?
  他用那种几乎是哀求的眼神看了我许久,嘴唇翕了翕,沉声转移了话题:皇兄妻妾众多,实非良配……
  我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说安王妻妾众多,尊敬的太子殿下,难道觉得,你以后的妻妾会比他少吗?他非良配,难道你是吗?
  你不能因为恨我,随随便便将一生交付,你了解皇兄吗……
  他还是停不下说教,他还是如此。
  是啊,我应该等着你,盼着你,等你让我用孩子的命去换你的侧妃之位。我不应该在你对我不闻不问的时候,还心存侥幸,傻傻地等你派人来通知我你允许我留下孩子了。现在更是不应该对你横眉冷对,我应该哭着求着做你的太子侧妃。
  两行泪垂下脸颊:殷九清,你害死了我的孩子,过了将近十日才出现,满口冠冕堂皇之词,只言片语都未提及我的孩子,他就让你这么难堪吗?
  秋荷。他捉住我的手腕,被我用劲儿甩开。
  你别碰我。
  殷九清顺势将我禁锢在怀中,一开口,声音都在颤抖:秋荷,你别这样,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我猛地将其挣开了,冷笑一声:我的婚期在十月十二,我是未来的安王侧妃,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要再痴人说梦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我,是我不知廉耻,蓄意勾引,是我自轻自贱,痴心妄想。殊不知,白日梦做过了头,果真得到了教训。
  秋荷,你听我说——殷九清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好,我听你解释,你说。
  殷九清看着我,好半晌吐不出一个词,良久后艰涩道:我会补偿你的。
  那好,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皇后。
  秋荷……殷九清低下了头:对不起。
  我从屋里取出浑身带血的旧衣递给他,唇角一弯说:这衣服送给你,怎么说你也是他的父亲,总得叫你亲眼看看他。
  心脏一抽一抽疼得厉害,看着旧衣上大片大片的褐色血迹,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我偏过头梗着脖子,装出一副强硬又无所谓的样子:没了个孩子算什么,也不过如此。我真该庆幸,他没碰到你这个薄情寡义的父亲。
  他在我院子里站了好久,久到月亮都出来了。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他离开了。
  看吧,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连句解释都吝啬给我。
  我的孩子死了,我连一句解释都不值得。
  我还要什么解释呢?皇后话都说那么清楚了,我心底究竟还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呢?
  有时我真的想过,万一他告诉我不是他,我会考虑信一信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在想什么呢。
 
 
第33章 
  院子里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和我的脚边。
  我停了笔抬头望,风渐起,漫天黄叶飘落,轻轻缓缓落覆在我为孩子抄的《地藏经》上。
  小桃从屋里出来,给我披上披风说:小姐,进去试试嫁衣吧。
  自孩子没了后,我常常觉得手凉脚凉,身体不胜从前了。
  这两套嫁衣是前几日安王送来的,一套上绣的是牡丹暗纹,另一套绣的是凤凰。
  我只是个庶女,卑贱且不贞,同他弟弟不清不楚,孩子死的时候,脏污的血还染了他一身。
  我不明白我对他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来送嫁衣的时候,我问他,以后需要我为他做什么?
  他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迷茫和不解,好像在说,他拥有无上的权势和地位,他能需要我做什么?
  我又问,那娶我是觉得我可怜吗?
  他摇了摇头:世上比你可怜的人有很多。
  我不解: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不贞不洁,还失去过一个孩子,娶我难免辱没了门楣。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反问: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
  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一生的荣辱命运都系在男人身上,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自立自强的机会和条件。你曾给自己取名为明珠,大抵是不愿意做淤泥里的荷花。明珠蒙尘难免使人惋惜。
  我不信他的鬼话,哪有人会无缘无故那么好心,但是我不怕,人生已经差劲成这样呢,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呢?
  从回忆里抽离,我在两套嫁衣前踌躇了许久,最终选了那套绣着牡丹花图案的嫁衣。
  小桃提着嫁衣帮我穿上,摸着我的背给我整理衣服,忽又哽咽着说:小姐,今日午膳可得多用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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