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家——朽月十五
时间:2022-09-20 06:24:17

  “一道玩的,哪能没落到田里去,叫我家老婆子一顿骂。两个不是爱在田边上玩嘛,带着给他三爷爷的田里插秧去。”
  外祖父背着手,声音不轻不重。
  “那叔你把我家这个也带上,这么喜欢玩泥巴,叫他去地里玩,”八婶听了觉得这法子好,拧着小八的胳膊把他往前拉。
  生冬、小温和小八三个一对视,各自垂下了头,半个不字都不敢开口说一句。
  “成啊,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心疼他做什么,叔,你有哪些脏活累活尽管让着小子干。省得他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八婶才不心疼,她撂完这句话,就自己进门去了,省得看这糟心儿子生气。
  小八无奈摊手,乖乖跟上。
  三爷爷的田就在进庄的道边上,他家的田多,往年都要庄里的人种完再帮忙搭把手,不然光他们一家子都累得够呛。
  “三叔公啊,我给你带了几个帮手来。”
  “啥子帮手,”地里的三爷爷抬起头,不可置信地说,“他们三个小娃啊?”
  他一副你莫说笑的样子。
  外祖父找了块地坐下,很正经地道:“是喽,就这三个,给你插秧来了,三叔公你好好教教他们。”
  他又把几人皮到荒田那边上玩的事给说了一通,三叔公扶扶自己的竹斗笠,乐得牙花子都出来,“成,这么想下田,让他们来,生冬和小八下田来,小温给递秧苗。”
  庄里插秧也简单,手握秧苗把它插到稻田泥里头,不要扎得太深即可。
  生冬和小八撩起裤脚,用绳线系上,吭哧吭哧下田去。两个小子还觉得踩在淤泥里好玩,左一脚右一脚,弯腰插秧。
  插了一会儿,就喊累,头差点没栽到田里去。
  阿夏看得可乐,自己走在田垄上,云和天倒映在稻田水里,秧苗一丛丛地扎根在泥水里,期盼雨露,更待光照,好长得谷穗满株。
  她走出一半,回头喊了声,“外公,我先回去了。”
  “成,小心脚底下。”
  阿夏从纵横的小道上慢慢绕回家,屋门前,外祖母在收拾香椿芽,烂掉的挑拣到一边,鲜嫩红亮的码到白瓷碗里。
  这个时候顶勤快的霜花,是见不到她的人影的。
  “阿姐又躲里头去了吧。”
  阿夏从门口搬了一只木凳,坐下来帮忙一块儿挑。
  外祖母语气含笑,“你阿姐她说自己要是在这儿待半个时辰,得折小半辈子的寿。在里头拾掇她那篮子的芦蒿呢。”
  她嘿嘿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祖孙俩弄完香椿芽后。又剥起那竹篮的小笋,才刚从地里钻出来没多久,小小的一株。
  她们嘴里说着家常,手上的活不停。天上的浮云来回飘动,日头跟着渐渐偏西。山民吃饭是很早的,赶在日落之前就升起缕缕炊烟。
  方家的灶眼里也燃起火苗,外祖母系起围布,手起刀落,刀背将小株的春笋拍裂开,再切成细长条的小段。
  做油焖笋最好用熟菜油,颜色虽不好看,可一倒进热锅中,有股独特的油香,呛了点。
  撒一小把花椒增香,听它嘟嘟冒响,拿编的细密的竹爪篱给捞出来,春笋全倒进去。
  煸炒到青白的竹笋有些许黄,酱和白糖一同调味,放清水焖煮就成。
  旁边霜花还起了口锅,做清炒芦蒿,这道菜简单,吃得就是一口鲜。初春刚长成的芦蒿,摘下嫩茎,烧的锅热,放下去翻炒几下便可出锅。
  灶房里两股鲜交织在一起,刚插完秧累得人都耷拉下的生冬,闻到味跟那久旱的草淋到一场雨,立马支棱起来。
  小温在后面摇头,补了一句,“要是生冬有尾巴和耳朵,就是小八家新生的小犬。”
  “你这嘴呀。”
  外祖父笑她。
  生冬全然没听见,跳着迈进门槛就喊:“太婆,今晚吃什么呀?”
  “吃一顿竹板。”
  外祖母看了他一眼,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把菜给端到旁边的桌子上。生冬鼓着嘴,把话给咽下去。
  几个人饭量都不算大,今晚上也就一碟油焖笋和一碟清炒芦蒿。
  蒸半锅的稻饭。
  等两位老人动了筷子后,阿夏才开始吃油焖笋,与腌笃鲜不相同,油焖出来的笋脆劲不减,浓油酱赤,却又不咸。
  阿夏对一个东西最直观的感受便是不咸不淡,刚刚好。
  好比霜花炒的芦蒿,清淡味却不淡,芬芳四溢,脆嫩,是春时味。
  等霜花走后,外祖父又去烧了一道香椿炒蛋,香气直把两道菜给盖过去,淡黄的鸡蛋、小而嫩的香椿,这时的香椿芽稍大些,也有点老,炒鸡蛋最好。
  才刚长出没多久的香椿,小到芽叶还没舒展开,用来拌豆腐上佳,放点香油真叫人难忘。
  吃完这顿菜后,阿夏嘴边的油都没有抹干净,便已经在想下一顿的春日食鲜了。
  她更喜欢镇上的说法,吃春时所长所生的物,叫咬春。
  天黑下来,星子便从云里出来,山野的风从温顺变得急躁,带来一股冷意。
  可阿夏窝在浴房里冷不到,方家是庄子里难得有浴间的人家。不是那种放一个浴桶了事的。专门在屋里砌了个很大的灶,叫人打个大铁锅,一条长砖道通向墙后,那是生火的地方。
  霜花在后头把火烧得足足的,阿夏淋着烫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叫水钻过全身才好。
  洗完后整间小屋都是白茫茫的热气,糊的灯都变成昏黄的,她穿好鞋子,在小门边上叩了声,霜花便推开一道缝把衣衫塞进来。
  那冷冰冰的衣衫她专门在炉子前烤到发热,穿到身上一点暖和得很。穿好后她把锅里的水全舀到沟里,让它溜出去。
  出了门顶着寒风回房,今晚她是自个儿睡得,洗了澡别提多畅快了,身子都是轻的,窝到软和的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昏暗的夜里,她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见到一头发光的白鹿,她骑到鹿背上,穿过松岭山的深处。
 
 
第14章 白鲞扣鸡
  一晃眼几日过去,住在山里的最后一天,阿夏哪里都没有去。
  外祖母边退鸡毛,边说话,语气颇为不舍,“你回去又没事做,还不如在这儿多待几日,好吃完山鲜再回去。”
  “哎呀,”阿夏趴在外祖母的身上,“外婆,您要是到时候想我了,就让人捎个信,况且,我端午的时候还要过来呢,要是日日待在这里,指不定讨人嫌。”
  “瞧你这嘴说的,哪里会讨嫌。外婆巴不得你日日待在这里,也罢,吃顿好的再回去,省得你娘还要在家里惦念。”
  外祖母虽然有些不舍,不过王家庄离镇上也不远,要是着实想的话,当日来回都成。
  她让阿夏去坐着,自己手里头的活计却不肯放下,霜花一起帮着捡毛,叫鸡背上一点毛也没有才好。
  鸡是自家养的,散养,就圈在后头的棚子里,撒几把谷,也养得很肥美。
  她们两个做活的时候,小温从里面跑出来,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眼睛垂下来,声音也有气无力的,“小表姐,你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呀。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过个两月又回来了,你要是真舍不得我,今晚收拾东西,明早跟我一起去镇上,生冬也去,住个几日。”
  阿夏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地,还伸长手捏捏她的脸,声音特别诚恳。
  小温很心动,转过头看她太婆,却听外祖母说:“我倒是想叫他们去,省得一日日在这里上房揭瓦的。不过再过个两日,他们的祖家有族老办寿,早早就说过了,不好不去。等再闲点时,叫他们两个一道去玩。”
  “那确实也没有办法,等之后再过来吧。”
  “唉。”
  小温老气横秋地叹气,低头看地上,不过她到底是小孩,只难过了一会儿,便又进去找生冬玩去了。
  再晚些,两个小孩挤在灶台后看火,炉眼里塞满了枯枝,锅上的竹蒸笼噗噗冒气,散出淡淡又好闻的鱼香。
  蒸的是白鲞扣鸡,山里长大的鸡小却肥美,白鲞可以说是各种鱼鲞最好吃的一种,去海边那里人家买上几条刚捞出不久的石首鱼,要鲜活的。
  旁的腌鱼要抹盐,外祖父腌它的时候什么盐也没放,处理好后选一个日子晴朗的好天气,让日头晒干。
  这样的白鲞味道比较淡,一点也没有叫海盐全给抹遍的鱼鲞来得齁咸。
  从缸里拿小半条来,剁成小块,鸡肉一层层搭在瓷盘里,隐约露出底下的葱段和花椒粒,白鲞围着鸡肉放一圈,加酒和鸡汤,让大火给蒸熟。
  蒸出来的白鲞扣鸡有股浓香,色泽清亮,底部的汤汁清,浮着一层淡淡的鸡油。
  除了杀了只鸡以外,外祖父和霜花都做了几道自己拿手的菜。
  黄昏的余晖消失在水田里,苍鹭栖息于稻草人的杆子底下,黑夜里石砖房里亮起一盏盏灯火。
  王家的饭间点起蜡烛,明明灭灭的光影下,饭桌上摆了一盆白鲞扣鸡、一碟小葱烧豆腐、一碗咸菜毛笋还有鸡汤。
  外祖母特意给阿夏盛了一大碗饭,用饭勺压得很实,递给她时都沉甸甸的。
  “阿夏你多吃些。”
  “好好。”
  阿夏看着碗里的饭有些无言,她一般不要外祖母和外祖父盛饭,每次要么冒出尖,叠得跟座小山一般,要么跟平地一般,底下全是真材实料。
  她正觉得无从下手时,霜花把碗推过来,“给我一些,正好我懒得去盛。”
  分了一半后,霜花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的白鲞扣肉,嘴上道:“这你爱吃的。”
  外祖父也脸上含笑,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阿夏只能让他们自己吃,别管她,才吃起白鲞来,蒸熟后的鱼鲞也是有韧劲的。一点都不松垮,拿齿去撕咬,能咬下一条的鱼丝,在嘴里慢慢嚼咽,有淡淡的海味。
  蒸出来的鸡肉都被白鲞的味渗透不少,软滑的皮,肉嫩的滴汁,还很紧实,呷一口汤汁,都得咂一声,着实鲜美。
  另外的小葱烧豆腐,去王老才家买一斤水豆腐,一斤的豆腐半斤的水,切成块到锅里溜几下,小葱洒一把,配菜最好。
  再说这咸菜烧毛笋,咸菜咸,毛笋淡,不用放盐,放到锅里煨煮,出来的汤咸口却不齁。
  等一家人说说笑笑,这些菜也全都吃得差不多了,最后的碗筷是不用阿夏帮忙的,她被赶出去收拾东西。
  可她却和霜花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庄里的小巷中。
  作者有话说:
  白鲞扣鸡的做法参考——《鲁迅笔下的绍兴菜》
 
 
第15章 涮羊肉
  王家庄的人睡下早,小道边的屋子只有零星几盏灯火,四下寂静,偶尔有纺车的嗡嗡声和阿娘哄孩子睡觉的安抚声。
  阿夏和霜花也没有走多远,只过了桥。挨在石栏边上看水波流动,树影深深,月落到河里,荡出尖头小船。
  “阿姐,你真的不去我家住几日?”
  阿夏低头看底下的河水,还是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真不去,你看过哪个将要婚嫁的到处跑的,”霜花声音有点羞赧,“我嫁衣还没绣完呢。”
  她又开口,“倒是你,过了七月就十六了,故母还没给你打算吗?”
  “她私底下说过,我听见的,也没当着我面说这件事。反而是我太婆,她老人家一点也不急,不知道跟我娘说了啥,她也不急了。”
  阿夏的性子很豁达,没跟她说,她也权当自己不知道。反正婚嫁之事,就算自个儿着急也没得用,更何况她根本不在意。
  “姑母反正替你盘算得好好的,怪我,又说起这档子事来,整得跟媒婆一样。不提了。”
  “说说又没事。”
  晚上的天越发冷了,伸出的手都冻得麻木,姐妹俩挨着走回家去。
  第二日清晨,阿夏刚吃完早食,有人撩了饭间的门帘进来。
  “阿夏,东西收好了没?”
  方父肩扛着一大袋包袱,有些气喘地问。
  “阿爹,你怎地这么早就来了。 ”
  阿夏脸上浮起笑,忙站起来。外祖父忙上前搭了把手,外祖母则热切地问,“大福啊,早食吃过了没,我去给你下碗面。”
  “娘,不用不用,我吃了来的,”方父抹了一把汗,连连拒绝,把包袱放到桌子上,边说边往外拿东西,“这是镇上布庄新出来的布,小芹说给你们二老做春衫好。还有霜花的,她姑母给扯了好几尺,能做一两身,花色艳了点。生冬和小温都有,都在这了,就是得劳烦娘你给他们做了。”
  这些料子确实是最时新的,方母瞧着满意地不成,给每人都扯了不少布,也切实花了不少银钱。
  外祖母虚虚地碰了下料子,满脸心疼,嘴上埋怨,心里却很欢喜,“这丫头,买这些老多做什么,我们自个儿也可以去买。大福,你也不说拦着点。”
  方父憨憨一笑,“孝顺爹娘的事我怎么好拦着。”
  这话说的让两老笑意更甚,不再说些旁的话。
  他又把一个篮子放上来,里头是几罐酒和一个用油纸包,方父把油纸包打开,露出里头颜色鲜红的羊肉,“昨日到许村去做帮厨了,回来时正碰上有人卖羊肉,刚跌死的,新鲜,我买了一大块。留着一些自己家里吃,剩下的爹娘你们做了,好下酒,也给几个孩子补补。”
  外祖父也没拒绝,只是道:“下次别带了,空手来就成。”
  “哎,”方父应下,该带的还是会带。
  又寒暄了许久,一大帮子人往河边走,路上碰见不少的乡亲,听了很多客气话。
  将将到船上,生冬和小温颇为不舍,要不是不能去,都想跟着一道上船了。
  “阿夏,你端午可一定要早点过来,这篮子里的笋和些山鲜你们也赶紧吃掉,到时候还想吃什么,托人捎个信我给你们送来。”
  外祖母絮絮叨叨地站在船头说了许久,阿夏一个劲地点头。
  “好啦,外婆,我都知道了,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过两个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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