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珏道:“此来实为私事,可否允我入内拜祭先夫人?”
姜庆先心头咯噔一声,裴珏来拜祭陶氏?他依稀想起,陶荣谦从前是授过裴珏课业,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裴珏竟然还能感念这份旧情,想着来拜祭陶氏?
他赔笑着道:“您真是想得周到,还请随下官入内。”
姜庆先躬身请裴珏入府。
裴珏颔首,随他步入姜家。
陶氏的牌位就放在姜家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姜窈走后无人打扫,门上已结了蛛网。
裴珏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姜庆先,直看得他讪讪地垂下了头,嘴里无力地辩解:“这些不长眼的下人,做事竟然这么不精细,回头下官定要整治他们一番。”
裴珏微哂,并未说什么,只示意姜庆先开门。
姜庆先推门,周遭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慌。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却见裴珏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那么淡然地进了屋。
姜庆先一愣,讪讪地放下了手,跟在裴珏身后进去了。
门口无人打扫,屋内亦然。
香案已积了一层灰,那牌位也蒙着灰。
裴珏略看了眼,意味不明地道:“看来姜主事对先夫人无甚夫妻之情,此处破败成这样,竟然也不管不顾。”
裴珏能来祭拜陶氏,肯定是感念陶荣谦曾经为他授业解惑的旧情的,姜庆先不敢顺着他这话接下去。
“您误会了,这都是下人不懂事。”
裴珏没理会他这话,只问道:“看这样子,至少有月余没有打扫过了,可对?”
姜庆先尴尬地点点头,从前姜窈在时,这里都是她来打扫的,自她离开后,那些下人知道方氏忌讳,怎会想着过来打扫?
裴珏没再说什么,取了香恭敬地祭拜了陶氏。
祭拜后,姜庆先请裴珏去花厅,命人奉茶,裴珏倒也给了他这个面子。
“您来一趟不容易,不如在寒舍小住几日?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裴珏是镇国公嫡幼子,如今更是位高权重、简在帝心的左都御史。
姜庆先当然想攀附一二。
“此事再议,我此行还有一事。听闻你与先夫人有一女?”
姜庆先点头,“正是。”
裴珏扫了他一眼,淡声问:“她现下可在府中?可否请出来相见?”
姜庆先闻言,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他这会儿上哪儿去找姜窈?
他犹豫片刻,想用蒙其他人的说辞来搪塞裴珏。但不待他开口,裴珏又道:“家母知尊夫人仙去,对令嫒牵挂多年,遂命我前来,接她一道去京城。”
姜庆先到了嘴边的话慢慢咽了回去。
镇国公府竟然要接姜窈去京城?那丫头竟然还有这般大的造化?
姜庆先飞快地盘算了起来,镇国公府这个档头来接姜窈,那绝不仅仅是因镇国公夫人牵挂她,没准就是受了陶氏所托,想替姜窈寻门亲事。
别说眼下姜窈不在,就算她在,姜庆先也不能让她得了这桩好事。
反正裴家人都没见过真正的姜窈……
姜庆先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起身对裴珏行了一礼,“请左都御史稍候,下官这就遣人去叫她。”
裴珏:“嗯,去吧。”
姜庆先转身出了门,裴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冷笑着勾起了嘴角。
没想到他随口一试,这姜庆先还真敢想出李代桃僵的法子糊弄他。
他倒要看看,姜庆先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
……
约莫一炷香后,姜庆先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年纪和姜窈仿佛、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女。
那少女一进屋,先羞怯地抬头看了眼裴珏,待看清裴珏的长相后,她顿时羞红了脸。
“窈窈,这是左都御史,快快见礼。”
那少女娇娇地行了礼,含羞带怯地道:“见过左都御史。”
裴珏睇了她一眼,猜出她是姜窈的庶妹,姜娇。
他没说话,姜庆先心里打鼓,赔笑着道:“这就是下官与陶氏的长女,姜窈。”
裴珏勾唇,无甚情绪地道:“听闻尊夫人仙姿玉貌,令嫒这模样,似乎差了些意思。”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以裴珏的为人,从不会评价哪位夫人、姑娘的容貌,他现下说这番话,也不过是因为知道这父女俩的心思,有心让他们难堪罢了。
此话一出,姜庆先愣住,姜娇则面露羞愤之色。
姜窈长得像陶氏,容貌极盛,别说在姜家,便是整个建宁府,也无人能出其右。
姜娇为此恨了多年。
也就是后来陶氏过世,方氏被扶正,姜窈要在她们母女手底下讨生活,姜娇这口气才渐渐散了。
原配嫡女又如何?貌比西子又如何?还不是要看她母亲的脸色过活?
再后来,得知姜窈要被嫁给那三十有七的鳏夫何通判,姜娇更是兴奋不已。
但她没想到姜窈竟然敢跑。
姜娇咬唇,姜窈真是阴魂不散,如今都不知死活了,还能让她受此羞辱。
见姜娇双眸通红、泫然欲泣的,姜庆先觉得心都碎了,忙替她说话:“她长得不大像她母亲,更像下官些。”
裴珏闻言,意味不明地接了句:“果真是亲父女。”
姜庆先不解其意,只放低姿态道:“您说得是。”
裴珏:“听说你十岁丧母,这些年日子过得可艰难?”
姜娇反应过来裴珏这是在跟她说话,忙回道:“不艰难,父亲和母亲都待我很好,不曾让我受过委屈。”
姜庆先闻言,赞许地对姜娇露出笑脸来。
裴珏只当没看见他们父女俩之间的暗涌,随口道:“虽是如此,生恩亦不可忘。”
姜娇到底是方氏的亲生女儿,面子功夫虽不如方氏那般炉火纯青,但也得了她一两分真传。
听了裴珏这话,姜娇连忙道:“您说得是,先母的生恩我亦不敢忘,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她,每日都要去先母的牌位前和她说说话,既是替她排遣,也让她知道我过得很好,不必为我担心。”
姜娇说着,竟也落了两行泪,看上去特别的情真意切。
可姜庆先的脸色却陡然变了。
“这……”
姜庆先想描补两句,裴珏却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裴珏:“贵府东南角的小屋里供奉着令慈的牌位,我方才也去祭拜了,没想到姜姑娘如此孝顺,竟然每日都去。”
姜娇不知道姜庆先为何变了脸色,迟疑着道:“为人子女,自当如此。”
她本以为说了这些话,裴珏会对她赞许有加,谁知他竟然冷笑了起来。
裴珏没再看姜娇,只问姜庆先:“事到如今,姜主事还想把这场戏唱下去吗?”
裴珏的语气一如既往没什么起伏,但姜庆先却平白听出了一丝薄怒。
他埋怨地看了眼姜娇,认命地跪了下去。
真是言多必失,若姜娇不提什么牌位的话,裴珏未必会察觉到不对劲。
他们刚刚才去了供奉陶氏牌位的屋子,那里灰尘满满,哪是每日都有人去的样子?
还有,裴珏说那屋子在东南角也是诈姜娇的。那屋子在姜家的西南角,与姜窈住的地方毗邻。
姜庆先自以为推测出了裴珏看穿这场戏的缘故,却没想到裴珏自始至终都在耍着他玩儿。
姜娇还一头雾水,但也随着姜庆先跪了下去。
事已至此,姜庆先不敢再辩解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此乃下官次女姜娇。左都御史容禀,下官并非有意欺瞒,实在是下官那长女福薄,如今重病在床。下官便想了这么个主意,让娇儿替她长姐去趟京城,以慰国公夫人一片好意。”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更让人觉得这是他们姜家的一片好意。
姜庆先以为,裴珏能网开一面,不再追究此事。
但他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一阵清澈的声音——
“父亲先是找人冒充我,现下又编造我重病的话,您这是有多恨我啊?”
作者有话说:
小裴(嫌弃脸):什么歪瓜裂枣、庸脂俗粉,也敢冒充我老婆?
第21章 撑腰
姜庆先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那一身男装、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对他巧笑嫣兮的人,不是姜窈又是谁?
她已经失踪一月了,姜庆先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出现,更不明白她是如何进府的。
姜窈笑着走了进来,在姜庆先身边站定,略弯了腰,对他道:“父亲看到我,为何这么惊讶?”
“你……”
姜庆先本就不喜姜窈,又想着自己此番在裴珏面前受辱,皆是因她而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暂时撇开了裴珏,恼怒地站了起来,扬起巴掌就要往姜窈脸上招呼。
裴珏神色一变,大跨步上前挡在姜窈身前,在姜庆先那巴掌要落下来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姜主事这是想做什么?”
裴珏脸上的恼怒显而易见,姜庆先心头一跳,张嘴想要辩解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窈从裴珏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硬生生把那股气憋了回去的姜庆先,心中畅快不已。
她道:“父亲为何要编造我重病卧床的假话?您怎么不实话实说,告诉旁人,是您想要把我嫁给一个年长我二十有余的鳏夫,所以逼走了我?您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不出口吧?”
姜窈言笑晏晏的,姜庆先却恨得要命。
这个逆女,生来就是向他讨债的。
姜庆先越生气,姜窈就越高兴。
她从裴珏身后走出去,正要再刺姜庆先两句,便瞥见方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大姑娘别怨你父亲,此事都是我的错。”
刚才姜庆先去接姜娇,当着方氏和姜娇的面把镇国公府要接姜窈去京城、他打算让姜娇冒充姜窈的事说了。
这母女俩喜不自胜。
姜娇跟着姜庆先来见裴珏后,方氏就一直在后院等信儿。
一盏茶之前,下人急匆匆地去告诉她,裴珏识破了姜娇的身份。
方氏急了,不放心地寻了过来。
她没想到姜窈竟然回来了。
“大姑娘,”比起姜娇,方氏更是会作戏,那眼泪说来就来,“是我想着何通判前途正好,又相貌堂堂的,虽说年纪比你大了些,但年纪大了更知冷知热,便想着说和你们。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若是不满意这门亲事,便与咱们直言便是,怎的不知会一声就离家呢?你父亲整日为你悬心,吃不下、睡不好的,又担心左邻右舍知道你失踪会说闲话,只能说你病了,这都是没法子的事啊。”
姜窈从前就知道方氏能说会道,惯会作戏的,可这会儿她才真真儿见识了。
什么颠倒黑白、詈夷为跖,方氏当真是手到擒来。
也难怪这么多年姜庆先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姜窈心道,方氏这番“情真意切”的话一说出来,姜庆先只怕又被哄得找不着北了吧。
果不其然,听了方氏那些话,姜庆先的神色颇为动容。
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看得姜窈几欲作呕。
而一旁的姜娇也看准时机为方氏摇旗呐喊,“我娘说得没错。大姐姐,我娘对你掏心掏肺,为了给你寻这门亲事,她费了多少心思!你不思回报也就罢了,但也不应该一声不吭离家啊,爹爹和我娘可担心你了。”
她说着,便上前拉着姜窈的手,眼中泛着泪花,哽咽着道:“大姐姐,如今你平安回来,咱们也都放心了。咱们一家捐弃前嫌,和和睦睦的,好么?”
姜娇不傻,裴珏都说了镇国公府要接姜窈去京城,她这时候不和姜窈搞好关系,更待何时?
哪怕她恨姜窈恨得要命,也要努力做出和姜窈姐妹情深的样子来。
姜窈面无表情地抽回了自己手,冷冷地看了眼这个打小就明里暗里欺辱她的妹妹,嘲讽地道:“你若把你那嫉恨的眼神收敛些,我或许还会信你几分。”
姜娇恼恨地瞪着姜窈,随后又露出几分委屈地神色,泫然欲泣地道:“大姐姐这是什么话?我知道大姐姐不喜欢我,更是觉得我娘曾是爹爹的妾室,看不上我,但咱们总归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啊。大姐姐若是嫌我碍眼,我走就是了。”
姜娇这些话,说得要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她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自方氏进屋后,就坐回原位喝茶的裴珏。
裴珏泰然自若地坐着饮茶,仿佛并不关心他们这一家子如何吵闹。
裴珏虽没什么反应,姜庆先却心疼起姜娇来。
他低斥姜窈:“你妹妹好意关心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姜窈没理会他。
她看向方氏和姜娇母女,神色淡淡地道:“我之前问过父亲一个问题,如今也问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费了很多心思寻了这门亲事,把何通判吹得天花乱坠,那若是把姜娇嫁给他,你们觉得如何?”
姜娇止住了哭声,让她嫁给何峰?!那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姜窈真是歹毒,竟然存了这么个心思。
她愤愤地瞪着姜窈,方氏却是脸色大变,不自然地道:“窈窈你说的什么话?哪有大姐姐待字闺中,妹妹先出嫁的道理?”
姜窈笑了。
当初她问姜庆先这话时,姜庆先也是这么回答她的。
“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姜窈不许讽刺地道。
姜庆先闻言,又皱起了眉头,想要训斥姜窈两句,却听得一声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是裴珏放下茶盏的声音。
姜庆先这才想起裴珏还在,忐忑地看了看他。
裴珏放下了茶盏,语气淡淡地道:“闹够了?”
裴珏此言一出,姜庆先等人皆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而后,裴珏又道:“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