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循前朝旧制,太子可娶太子妃一位,纳侧妃一位,良娣二人,良媛六人以及其他位份更加低微的选侍①。
云棠之前认为以她的身份,最多得一个良娣之位,更大可能是良媛,她从未肖想过太子妃和太子侧妃之位,这两个位置极其重要,可以用来与实力不低的世家结亲巩固地位,而她的身份明显不够。
虽然太子如今不需要联姻,他是百姓口中称赞有加的储君,德才兼备,明君之选,但云棠也并不认为她能得到其他位置。
她这几日其实有些忐忑,她得不到任何消息,不知他有没有真的将此事放在心上,尤其今晨听见国公夫妇来此,她更是焦灼,她怕会出意外,她怕顾少安还是不肯罢休,坐立难安许久,终于听见前院来人让她去接旨。
那一瞬间,她的不安全部消失,只剩下要面对圣旨的忐忑。
但她没有想到,他给了她太子侧妃之位,唯一屈居于太子妃之下的名分。
云棠越走越快,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情绪,拐过一个角,她走得太快险些撞到来人身上,在看清那人是谁后,她往后退了两步,声音平静地唤道:“长姐。”
她脸上没有任何倨傲之色,也让人看不出她心中的情绪波动,礼仪依旧周全。
云瑶先是看到她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再想起刚刚下人来报的消息,她仿佛一个溺水之人,难以呼吸,情绪近乎在崩溃的边缘,她咬着牙道:“恭喜妹妹了,如今觅得良缘,只是不知妹妹是何时与太子有了关系,我们竟是一点也不知情。”
云棠看着她快要崩溃的样子,云瑶实在不会隐藏情绪,尤其是在已经隐忍多日的情形下,若不是那一张明黄色圣旨勉强拉回她的理智,她已经快要破口大骂了。
云棠看着这个快要崩塌的嫡姐,她倏忽一笑,声音轻柔地道:“长姐忘了吗?我与二公主相识。如今想来,还要多谢长姐那日带我去净慧寺,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得此机缘。”
她本就生得美,一笑起来刹那芳华盛开,但这般笑意落在云瑶的眼中,刺得她心口一疼,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在为旁人做嫁衣?
第一次带她去茶楼,结果夺去顾郎的注意;第二次带她去净慧寺,结果让她结识二公主。
为什么所有的好运都理所当然落在她身上?凭什么!
云瑶不会知道,她眼中的所谓好运曾给云棠带来什么样的艰难,她只能看到结果,这也正是云棠想要她误会的。
杀人诛心,她并不是不会。
云瑶难以收敛情绪,云棠也不再与她废话,握着圣旨告辞。
从云瑶身侧走过时,她注意到云瑶将下唇咬出血珠,她漠然移开视线。
她忽然想起之前祖母说过的话,老夫人说她的性子像父亲,而云瑶的性子像韩氏。
如今看来,这话当真一点也没说错。
她先前恨父亲的虚伪与冷漠,如今却发现她也能做到和父亲一样虚伪与冷漠。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云棠回到冬院时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她让扶桑将圣旨妥帖存放起来,自己拿出茶饼,坐在桌旁低眉安静地碾磨,按照一道道工序开始点茶。
云易丰到的时候,她刚刚做好手中那杯茶,茶面远山重林,意境悠远。
她抬头看向父亲,浅笑着道:“父亲,您来了。”
她面上恭敬有余,笑意却不如之前的真切。
云易丰坐下,挥手让所有人退了下去。
云棠知道他有话要说,但她不急着问,将那一盏茶递给云易丰:“父亲上次说有机会要尝尝我点的茶,今日不如尝尝?”
云易丰看着那杯茶,想起上次他们父女交谈甚欢的场景,那时她眼中满是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如今却看不见了。
云易丰伸手接过那盏茶尝了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回甘。
他放下茶盏,点头赞道:“不错。”
云棠一笑:“父亲喜欢便好。”
说完,无人再接话,屋内安静下来。
云易丰看着云棠,他捕捉着她面上的神情,没有看到得意张扬之色,也没有看到慌乱无措之色,她静静坐在那里,回望着他,像是多年前那人坐在自己面前,笑着望向自己。
他生来凉薄,对那一人动过心,也被狠狠伤过,自以为一颗真心被踩到泥地里,所以在面对这个女儿时总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些伤痛的过往,那人骂过他的话,与他说过的绝情之语,总会不时在耳畔响起。
所以他不想面对这个女儿,所以他任由母亲将她带到平州,对她不管不问。
他觉得自己铁石心肠,再不会被任何人和事困扰。
但看到女儿如今这么淡然笑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这是一种对女儿的歉疚,也是对她的歉疚。
他曾经那么期盼这个孩子,却从未给过她一丝父爱。
若是将来九泉之下相见,她怕是会再次叱骂他,又或许,她根本不愿意再见他。
云易丰想了许多,但愧疚感没有停留多久,他很快恢复成冷静镇定的安阳侯,他看着女儿,问她:“你早知会有赐婚一事。”
是肯定,而非疑问。
云棠没有反驳,她等着父亲继续说下去。
云易丰看着她这般冷静的模样,有一种当年面对那人的感觉,无从下手,再多劝说解释也无用。
他沉着声音道:“你真的觉得嫁入皇家是一件好事吗?皇家只会比其他世家更加复杂百倍,你很有可能在不经意间得罪旁人,还是你认为一个侧妃之位可以保你一生平安?如今太子尚未娶正妃,你这个侧妃就如烈火烹油,所有人都会将视线聚集在你身上,你觉得你能安宁度日吗?”
他试图敲醒女儿的浑噩,但说完又觉得太过独断,仿佛在笃定她日后会过得艰难。
但嫁入皇家本就不可能轻松。
云棠自然也明白那些道理,她决定走这条路时,就已经去设想这条路的尽头会如何,但如今听见父亲这番话,她却觉得想笑。
“所以,父亲认为,让我屈居于长姐之下,做一个贵妾,是比如今更好的选择,是吗?”
她轻描淡写地反问,却让云易丰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围猎的时候,偶然听见长姐和顾公子谈话。”
“那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过去这么久,她竟装作丝毫不知的模样,一直等到国公府来提亲都不曾露出端倪。
云棠觉得好笑:“问了又如何,父亲会为我改变主意吗?”
“其实女儿一直在想,父亲和主母会何时将此事告知于我?是不是打算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如今看来,是了。我的想法,我的意愿,并不重要,父亲也不关心,曾经答应女儿的话怕是也忘了吧。”
她声音始终轻轻柔柔,不像是在斥问,却比斥问更让人难受。
云易丰放在桌上的手收紧,他看着那双清淡的眸子:“所以你在怨恨我们?所以你想要走到一个更高的位置来俯看我们?”
“父亲怎么会这么想?”云棠浅笑着摇头,“我不可能因为一些不爱我的人意气用事。”
她指向刚刚那碗茶,继续说:“这些年祖母虽然待我不亲热,但她请先生教我读书写字,教我琴棋书画,教我焚香、点茶、插花……这些事情我都记着。我知道自己姓什么,也知道娘家的重要性,所以我不会意气用事,父亲尽管放心。”
当然,前提是她们不再招惹她。
云易丰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云棠也算猜中他一部分思量。
他确实担心因为过往那些事,云棠会与娘家作对。
但她很理智,理智到不需要他来警醒。
他看着女儿走向身后的书架,她从中抽出三本书,然后转身朝他走过来,将那三本书递还给他:“父亲,这几本书女儿看完了,也该还给父亲了。”
她曾经期望用这种微末的联系,获得一些父爱或者怜惜之情,但最后没有得到,她哭过闹过,也终于放下那份卑微的期盼。
或许,她命中本就没有亲情这条线,那便不强求了。
少女娉婷而立,眼中再无对父亲的孺慕之情,生疏又不失礼节。
云易丰看着她,此刻她冷淡漠然的样子就像是他自己,他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别人对待女儿,如今也被女儿用这样的态度对待。
云易丰终于发现,云棠和他的性子很相像,决定放手时不会带一丝犹豫。
他起身握住那几本书,最终声音平静地嘱咐道:“之前有不少人惦记着太子妃之位,现下肯定有很多人盯着你,你如今要万事谨慎,进宫后更要小心周全,切莫恃宠生骄。”
“女儿谨记。”
云易丰转身离开,云棠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心中无悲无喜,她伸手按住胸口的那块平安扣,声音很低地道:“娘亲,你会保佑我的,对吗?”
这世上或许曾有一人真心爱过她,不过她很早就走了。
唯一留给她的,只有这块平安扣。
平安扣,平安扣,希望它真的能带来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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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瑶加上云易丰的事,云棠满心的激动终于冷却下来,她再次看向那卷明黄的圣旨,心中终于感觉到许多忐忑。
云易丰最后的嘱咐不论真心几何,但他说对一件事,她现在如烈火烹油,定有许多人盯着她。
或许,这侧妃之位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这般想着,更觉怅惘,直到收到李柔蓁送来的邀帖,她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
李柔蓁派了马车来接她,她穿着那身浅紫色的袄裙出门,发间斜斜插着两支丁香发簪,耳边也坠着小朵的丁香花。
马车外面守着几个侍卫,不过都有些眼生,不是李柔蓁常带的那几人。
云棠多看了几眼,心中觉得奇怪,想着难道蓁儿换了一批侍卫?不过这是在侯府门前,倒不用怕出事。
思索间,她掀开车帘,抬头瞧见里面端坐之人的面容,她霎时瞪圆眼睛,反应过来就要放下帘子离开。
里面的人长臂一伸,他握住少女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将她拉进轿中。
云棠身子不稳地倒在他怀中,挣扎间听见他附耳轻声道:“你动静再大些,别人可要怀疑了。”
这话本没有什么问题,但他这般附耳说过来,仿佛他们真的在做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一样。
云棠红着脸坐在他怀中,示意他将自己放开:“我坐旁边。”
李琰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轻笑道:“孤若不放呢?是不是又要说不合礼数?不过你今日刚收了赐婚圣旨,也该适应一下这样的接触。”
他如此理所当然地反驳她的要求,云棠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更因为他的话羞红脸。
她看着面前这个端庄自若的人,心里腹诽:她一直以为他衿贵自持,但现在愈发觉得他并不君子,也很会说话逗人脸红,果然外貌是能欺骗人的。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李琰却好像能从她脸上看出读出她的心里想法。
“觉得孤不君子?”
云棠睁大眼睛,用力摇头:“没有。”
“撒谎。”
李琰说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见她不自在,又揉了揉她的头,没再禁锢着她,让她坐到一边。
云棠试着摸了摸头发,觉得发髻应该没有乱,小声提醒某人:“殿下,头发摸乱很难梳的。”
李琰感觉到小姑娘的不满,他看着她毛茸茸的碎发,勾指拨弄了一下:“乱了孤帮你梳。”
“蓁儿说了,你不会梳头。”
不仅不会,而且还会将她的头发梳成结。
李琰终于意识到自家好妹妹对小姑娘说了什么“好话”。
“她怎么说的?”
云棠小心看向李琰,斟酌着该不该说,李琰面色温和地鼓励她:“大胆说,孤不会怪你。”
这样啊……
云棠:“蓁儿说她小时候您总爱摸她的头,每次都把她头发弄乱,第一次帮她梳头还扯下许多头发,把她都惹哭了。”
当然李柔蓁原话是说大哥“手贱”,不过这样的话她是不敢当着太子的面说的。
李琰也猜到妹妹口中不会有什么好话,他也不否认。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小习惯,面对喜欢的东西总会忍不住多摸一摸,不过很少有人能察觉。
如今不仅被人察觉了,还被嫌弃了,啧……
他不说话,云棠在想他是不是生气了,正有些懊悔,早知道不说了,他毕竟是太子,如今这样揭他的短是不是不合适?不过不会梳女子发髻也不算什么短处,也没有男子会特意去学吧?
她正想着,怀中突然被塞了一个暖手炉,她呆呆地看向他,李琰又将一对棉厚的护具递给她。
“套上吧,会暖和许多。”
俞姨说了,她体温比常人低,夏日不惧热,但冬日也会比常人更怕冷。
这也能解释当时他握住的手为什么会那么沁凉。
这对护具能将她整个小腿包裹在里面,行动起来有些臃肿,但套上果真暖和许多。
李琰看着她将护具套上去,见她不好绑系带,弯腰蹲下接过那纤细的带子,一边系一边问:“你的体温一直这样吗?”
未来的储君半蹲在她面前,细心地帮她系带,云棠有些受宠若惊,她小声答道:“嗯,是天生的,从前试着调理过,不过效果不明显,除了冬天怕冷些,也没什么妨碍的。”
说话间,李琰已经将一对护具妥帖地绑好,他顺手帮她放下裙摆,隔着厚实的衣物也没有什么触碰,但一抬头就看见小姑娘脸颊红了大半,见他起身,她眉眼弯起地笑道:“多谢殿下,这比我以前用的那些都保暖许多。”
李琰看她喜欢,只说是宫廷内常备的护具,没说是由他特地猎来的黑狼皮毛制成。
小姑娘也当真以为这是常见之物,她抱着暖手炉,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这瞧着是出城的方向,殿下,我们要去哪里?”
“今日得闲,如今落雪时节,该是赏梅的好时候。”
当然,以前他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的,但今日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