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神智还算清楚,他能听见云棠的声音, 尽量平稳语调回答:“没事。”
说话间, 他忍不住抚上额头, 重重按压着疼痛的额头, 企图得到缓解,手中握住的少女手腕源源不断给于他冰凉的触感,像是冰块压住撕裂掀扯出血的伤口,镇压缓解着疼痛, 但不够, 远远不够。
他头上的疼痛, 像是一层层海浪翻涌而来,一次比一次剧烈, 他感觉到神智在不断消散,情绪在崩塌,他像是又能听见多年前稚嫩的呼唤声,一次次拷问着他, 斥责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答应那个要求?
为什么他保护不了弟弟?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为什么……他还活着?
理智溃散, 疼痛伴随着深入骨髓的愧疚, 那声音一步步勾引着他,带着他走到悬崖边,指着那万丈深渊告诉他:“哥哥,和我一起走吧,你不会再痛苦,不会再自责,只有离开,一切才能真正结束。”
离开……吗?
手中的冰凉触感不知何时消失,他像是失去所有感知,眼前景象混乱扭曲,隐约间像是见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欢快地朝他跑过来,小男孩伸出手,笑容熟悉又陌生。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心底唯一剩下的声音在极其微弱地呐喊,他双目怔怔地看着那个男孩,却始终没有伸出手。
似乎得不到回应,小男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歪着脑袋,声音还是那么软糯,眼睛却流出血泪:“哥哥,为什么不跟阿玹走?阿玹很想哥哥,阿玹也想活着啊,为什么死的是阿玹呢?”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尖细,表情越来越扭曲,他凶恶冲过来,手中执着刀柄,似要狠狠戳进他的心脏。
李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忍受着疼痛,忍受着喧嚣的声音,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兽将自己团缩起来,他捂住疼得发疯的头,一次次低吼出声,偶尔间杂着几句“阿玹”,死死守着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云棠看着狼狈的青年,她看着他弯下挺直的脊背,像是一座轰然倒塌的高塔,废土漫天,掩盖住在痛苦之下折磨他的感情。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他总是淡然沉稳的,仿佛只要他出现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可原来,他也有不能解决的疼痛和折磨,他也有这么无助彷徨的时候。
云棠俯下身,她抱着脆弱的青年,微凉的指腹按压住他的额头,声音轻柔地问他:“殿下,是这里疼吗?我要如何才能帮您缓解?”
“殿下,我在,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我帮您好不好?您不要一个人扛着……”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酸涩涌上鼻腔,衣袖掩映下是指痕清晰的手腕,她顾不得疼。
少女轻柔的呼唤声一次次响起,她一遍遍地唤着他殿下,指腹按揉着他的太阳穴,想要帮他缓解些微的疼痛。
遥远又空旷的声音在干枯的心底响起,冰凉的触感再次蔓延上来,他未及睁眼,循着本能将人拉进怀中,他想要那能镇压痛感的冰凉,他像是发疯一样去追寻那触感,他抵着少女的脖颈,鼻尖薄唇碰触着她的颈项,手指挑开腰带,越过繁复的上衣衣摆。
他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似清冷雪山巅的风,吹散吞噬他的幻境,一点点清明他的神智。
他拼命汲取着那股香味,少女被他掌控在怀中,不曾乱动。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一瞬。
当神智再次回归,他听见少女很轻地唤他:“殿下。”
她不确信他的状态如何,时时会唤他一句,得不到回应就继续安静待在他怀中等着。
这一次她感觉到脖颈上的呼吸一顿,那人似乎有片刻的迟疑,后背上温热的触感也在此刻变得更加清晰不可忽视,没有衣衫的阻隔,一切显得过于荒唐。
他清醒了。
云棠的身体有些僵直,她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此刻他们两人躺在冰凉的地上,她完全陷在他的怀抱中,遮掩的大氅之下,她的上衣衣摆松乱,她被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
“殿、殿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她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很轻的叹息,而后紧握着她的怀抱一松,她仓皇一退,拢紧斗篷,正要起身,她感觉到腰间的拉扯,动作突然一顿,目之所及,妃红色的腰带一端散落在地上,隐没在玄色的大氅下。
她抿紧双唇,匆忙去拉扯,第一次没有扯动。
李琰也终于意识到什么,他移动位置,那条妃红色的腰带如同流水迅速滑走。
少女慌乱起身,避过他的目光躲进内殿。
李琰没有急着起身,他坐在原地,伸手揉了揉额头,这次发作来得快,但也消退得快,现在只剩下一些残存的针扎感,这种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今日他在小姑娘面前失态了。
他本来不想这么快让她看到这一幕。
他患有头疾,多年来无法治愈,每月都会发作一次,起初是隐隐的疼痛,爆发时就会像今夜一般,疼痛和幻境一起袭来,意志若不够坚定,有时甚至会……自残。
他不能以这样的状态待在宫中,所以每月才借着为母后祈福的名义出宫。
原本他以为,这次的发作会在两日后。
如今看来,是提前了,有可能是发作的时间间隔在缩短。
不过现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该如何向她解释刚刚的情况?要如何解释他的举动?
云棠躲在内殿里将衣衫整理好,又收拾一番情绪,她按压着胸口,努力将慌乱的感觉压下去,一次次暗示自己不要紧,她是他未来的侧妃,哪怕还没有举行仪式,但也不算是……很出格吧?
不管了,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云棠下定决心,她对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深呼一口气,然后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她走出内殿,看见那人侧对着她负手站着,身上衣袍整洁,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侧身看向她,面容温和。
她看着眼前这位衿贵的太子殿下,先前的一切似乎只是她的幻觉,他不会那么脆弱,不会那么缺乏安全感,更不会需要她的帮助。
她的脚步微滞,然后如常地走过去,在他面前浅笑着道:“殿下,我该回去了。”
她表情如常,开口的话就是回去,不曾提及刚才的事半分。
小姑娘聪明得不需要他提点,主动把一切当做没有发生,她做得很好,清楚地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但是,他该高兴吗?
他看着眼前这个浅浅笑着的小姑娘,看着她清澈的双眸,突然觉得,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需要将她绑在身边,但连一个理由都不能给她。
她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但他又何尝不是把她当作救命稻草?
“殿下?”
“孤送你回去。”
“可是……”云棠有些犹疑。
他没有出现在千岁宴上,现在却要送她回去,若是皇后娘娘瞧见……
“你以为顾家大姑娘为何会知晓孤的行踪?”
“不是她的奴婢瞧见您了吗?”
云棠说完,突然意识到不对,殿下的行踪岂会让一个丫鬟轻易得知?
也对,殿下既已回宫,消息又怎么可能瞒住,怕是皇后已经知晓,所以皇后也在帮着那顾家姑娘吗?皇后难道也想让顾家姑娘嫁入东宫?
皇后是顾家女,她帮着娘家的女孩儿,似乎也符合情理。
云棠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些事情本就与她无关,有许多人的心意可以迈过她的意愿,她不可能阻止太子娶妻纳妾,更不可能左右。
小姑娘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显得有些沉默。
李琰一路将她送回凌凤阁附近,他看着小姑娘即将转身离去,余光中注意到顾嫣儿朝着他的方向而来。
他想起上次小姑娘劝说他的话,之前他是不悦,现下想起来,或许小姑娘心中也有许多不安,但她太清楚自己的情境,她不会吐露这种不安,更有可能用端庄大方的一面去掩饰。
他忽然伸手,握住那截皓腕。
云棠的手腕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握,疼痛传来,她下意识轻嘶一声,察觉不对,又赶忙将声音压下。
李琰清楚听见,他眉头一皱,不由分说掀开她的衣袖,接着看见小姑娘右手手腕上清晰的指痕,她的手腕微肿发红,周围的肌肤雪白,更衬得这里惊心。
他眉目一沉:“伤成这个样子怎么不说?”
不用问他都知道这是怎么伤的,他没有理智时自然不会控制力道,也怪他刚刚疏忽了,竟然没有注意到。
云棠有些理亏,她看见顾嫣儿在朝这边走过来,又想要把手抽出来:“没事的,回去涂些药油很快能消肿的。殿下,我该进去了。”
李琰抬眸看向她,他知道她在躲什么,无奈之余又心疼,他抓着她的手臂不放,往前逼近一步,见她要躲,故意冷着嗓音道:“不许躲。”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站在他面前,低眉不去看他。
他轻叹一声,声音放缓放柔地道:“别怕,也别担心,三年内,孤不会娶旁人,你不会受制于任何人,你就是东宫的女主人。”
他没有许诺无期限。
因为有些时候,有期限的承诺会比所谓一辈子的诺言更加让人相信和安心。
他可以用行动去证实他的话,但他需要先给小姑娘一些底气,能够无所畏惧站在他身侧的底气。
第29章
承诺
清冷的月光洒向这片昏暗的长廊,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足以让在场的两个姑娘都听得清清楚楚。
云棠错愕抬头,她的目光撞进一双幽深沉静的眸子中,她甚至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 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她听见他继续说:“君子一诺千金, 孤不会食言。”
云棠满心的疑问和忐忑, 但她看见那双眼睛中的笃定与不可反驳,她甚至能感觉到顾嫣儿投向她的目光,带着嫉妒与不甘。
云棠想, 她应该拒绝他的话, 她应该像那日在马车中一样, 劝他去娶正妃, 表现得端庄大方,但此刻不知是莫姨娘那些话的影响,还是她自己真的不愿,她没有开口拒绝。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期盼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样的承诺在她意料之外。如果殿下能够守诺,未来的三年内她不需要和别的女人争宠, 不需要像以前面对韩氏那般谨慎小心地去面对未来的正妃。
至于三年后,她还不需要想那么久,谁又知道三年后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云棠看着那双温和沉静的双眼,眼里惊愕无措渐渐消失, 细碎的星光漫上双眸, 她的眉眼弯起:“好, 我记住殿下的话了,这三年,只有我与殿下。”
话一说完,云棠感觉心中一松。
这些日子以来,祖母和父亲都对她说过许多话,甚至莫姨娘都提过母凭子贵这样的话,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东宫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子,她清楚这些道理,也以为自己毫不在乎。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那些话在无形中变成一块块巨石压在她的心上,沉重到让她呼吸都有些不顺畅,而现在,那些石头全部化为齑粉,轻飘飘地散去。
少女眼中漫上真实的笑意,李琰察觉到她不再躲闪,她坦然站在他身前,再没有刚刚的局促不安。
他的小姑娘啊,总算生出些勇气。
李琰轻轻扶着她的手臂,转身带她往一旁的偏殿走:“先上药。”
云棠没有反驳,跟着他一起往偏殿走,两人像是都忘记顾嫣儿的存在,但这种忽视才最叫人难受。
顾嫣儿望着他们越走越远,心头的不甘像是要把她淹没,她等不了三年,也不能再等三年。
母亲已经开始给她相看人家,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所有人都认定太子对她无意,她若再蹉跎下去,将来议亲会更加困难。
三年,那是她跨不过去的鸿沟。
她看着她年少爱慕的人越走越远,看着他扶着另一个姑娘,她曾以为他不会对任何人特殊,现实却告诉她,只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
浓重夜色像是要吞噬她多年来的感情,她狠狠一闭眼,不顾丫鬟的阻拦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云棠听见身后追来的声音,她抬头看向李琰:“殿下,我先进去吧。”
顾嫣儿折了傲骨也要追上来,这种情况下她不适合在场。
李琰明白她的意思,先让她进去,然后让人去取药。
他站在庭院中,顾嫣儿以为他在等自己,眼中惊喜尚未溢出,听见他说:“回去吧。”
“什么?”顾嫣儿有些没听懂,她还是期盼地看着李琰,直到发现他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像是过往那么些年,他看向她的目光,从未有一刻特殊。
她好像听懂他的话了。
他要她回去,不要再纠缠下去,可是……
顾嫣儿第一次忍不住泪水,她带着哭腔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是顾家长女,而她只是一个庶女,我明明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您为什么要选择她?”她知道她不该追上来,不该问出口,但她真的不甘心,她是顾家长女啊,她明明可以给他更多的助力……
“因为孤不需要。”
内殿的烛火亮起,窗纸上影影绰绰映着小姑娘的身影,她拄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向那道剪影,目光莫名柔和下来。
“只要你想,你可以嫁给任何喜欢你对你好的人,你为何不选择他们?”
“因为我不喜欢他们!”
顾嫣儿一说完,整个人忽然定住。
对啊,因为不喜欢,所以不选择。
云棠听见殿门响动,她看见李琰走进内殿,但宫女正在给她上药,她不好动作,于是抬头朝他笑了一下。
暖黄的烛光将小姑娘整个身影笼罩在其中,李琰没有靠近,他靠在落地罩前,看着这个盈盈朝他笑着的姑娘,心中有一块地方在变得柔软。
顾嫣儿最后还问了一个问题,她问他为什么喜欢她?
是喜欢吗?他不清楚。
起初是利用,后来是心疼,他渐渐发现,这个小姑娘很像少时的他,他们缺失相同的东西,他能感知到她潜藏在心底的不安,她对他并没有全身心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