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过漠视这些孩子的教育,直到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情。
偏袒护短都没问题, 但若头脑不清楚到连形势都看不清, 还主动去招惹, 那就是自不量力, 是蠢。
李琰瞥了一眼双颊通红的云景淮,走到云棠身前,握住她的手:“可受欺负了?”
他不关心云景淮为何变成这副样子,他只在乎他的小姑娘有没有受委屈。
云棠轻轻摇了摇头, 也没有解释云景淮的事:“殿下, 我与父亲有些话要说, 您可以先出去吗?”
她这是要单独和云易丰说话,甚至敢主动赶太子走。
云易丰诧异望向这边, 他不确定太子会不会生气。
李琰看得出她在强撑着,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现下虽然看着平静无波,但只是在极力忍耐, 他看见小姑娘眼中对他的一丝恳求, 他忽然觉得云景淮脸上那两巴掌太轻了。
“好, 孤在外面等你,要不要留人在身边?”
“不用,我能应付。”
李琰没再多说什么,他转身离开,跟进来的侍卫和婢女也躬身退下,扶桑走之前担忧地看了一眼云棠,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还是不得不离开,暮辛出去后则站在离前厅很近的地方,如果里面有太大的动静,她会立刻冲进去。
前厅的大门关得严实,日光尽数被挡在门外,厅内显得有些昏暗。
云景淮四肢被捆着,呜呜叫着想让人给他松绑,云易丰却没有急着上前帮他。
“他做了什么?”
云易丰神色微凝,他虽然有些不满云棠将云景淮打成这个样子,但也清楚这个女儿的性格,她承诺过不会意气用事也看得清楚娘家的重要性,她现在如此对待云景淮,怕是这个儿子做了极其愚蠢的事。
但什么事会让她这么动怒?
云棠不急着回答,她走到云景淮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记得声音小些,若是再大呼小叫,我不会手软。”
云景淮恼恨地看着她,此刻却也不敢大呼小叫,因为他发现父亲似乎并没有为他讨回公道的想法。
侯府上下,云景淮谁都不怕,唯独怕这个向来不偏不倚的父亲,私底下的事情云易丰不管,但若犯错到他面前,无论是谁他都不会偏颇。
云棠说完转身坐到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声音淡漠:“父亲可以问问他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如今屋内只有他们三人,云易丰也不耽搁,走到云景淮身前,蹲下去将他口中的布条抽了出来,看着儿子张口想说什么,云易丰懒得听他的哭诉:“别多话,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云景淮立刻哑火,他勉强撑起身子坐在地板上,见父亲无意给他解绑,不得不忍耐下满心的愤怒。
“你刚刚对侧妃娘娘说了什么?”云易丰开门见山,语气还算平静。
云景淮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从前他欺负同窗犯到父亲面前,父亲与他说话就是这样的口吻。这些年他学乖了,明面上认真读书学习,私底下做了不少仗势欺人的事,不过他处理得很好,没有犯到父亲面前。
今日是他莽撞了,父亲这些年的温和,让他快要忘了父亲的性子有多么冷血,他不会因为自己是长子就手软半分。
“我、我没说什么。”云景淮不敢将刚刚的话重复。
云棠看着他这副样子,更加确信他刚刚的话真假参半,只是不知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
“云景淮,我是跟你商量吗?你若再不开口,我就让人打到你开口。”云易丰没了耐心。
“我、我……”
“说!”
云景淮被吓得浑身一颤,他很清楚父亲耐心到底了,怕父亲真的找人来揍他,只好低声道:“我说……我听闻父亲十九年前曾让人在云韶府赎出一名女子,父亲将那女子作为外室,谁、谁知那女子与旁人私通,最后服毒自尽,尸骨被丢到乱葬岗上……”
云景淮不敢完全重复刚刚的那些话,但仅仅这几句,云易丰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他起身看着云景淮,沉默几息后,突然抬脚狠狠踢在他身上。
这一下踢得极重,云景淮被他踢得撞在不远处的桌脚上,觉得浑身的骨骼要裂开一样的痛,他忍不住嚷出来。
“闭嘴!”云易丰吼了他一句,云景淮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暴怒,硬生生压下所有的痛哼声,缩在桌脚那里不敢再有动静。
云易丰平复一会儿情绪,又看向云景淮,目光狠厉:“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为什么要查这件事?”
云景淮再不敢有所隐瞒:“我、我不满侧妃娘娘对母亲和阿姐不敬,又知道父亲和祖母一直在瞒着侧妃娘娘生母的身份,所以心生疑窦。正巧父亲身边的小厮姚山赌钱欠了许多债,我给了他银钱,姚山告诉我那女子似乎是云韶府出身且最后是服毒自尽。我又让人去云韶府查,最终查到父亲当年派杜寻去云韶府赎过一个女子,所以拼拼凑凑……”
杜寻是云易丰的长随小厮,跟了他许多年,云景淮自然能猜到杜寻是为父亲行事。
那些私通旁人的话皆是他的猜测,毕竟当年那外室已经生下孩子,云景淮想不通她为何要服毒自尽,这才随意捏了个谎。
云易丰听见“姚山”这个名字,一时间心头暴怒,他没想到是自己身边的人出了问题,他应该庆幸那姚山知道的事情不多,不然……
“来人!”云易丰朝外喊了一声,接着又看向云景淮:“你给我去祠堂好好跪着,若再敢胡言乱语,就给我滚出京城。”
云景淮连连点头,跟着小厮离开前厅。
等到大门再次合得严实,云棠抬眸看向云易丰:“父亲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
云易丰捏紧双拳又无力松开:“过去这么多年的事,她也从未抚养过你,你何必……”
“从未抚养过?那父亲将我丢到平州十几年又算什么?”云棠起身冷斥道,她一直在按捺情绪,此刻却有些忍不住了。
他们告诉她,她生母是贫苦人家的女子,父亲喜欢她又觉得她身份不够,所以才一直养在外面,最后是为生她难产而死,可原来这一切都是谎言。
“父亲总该给我一个交代,”云棠深呼一口气,压下愤怒的情绪,“她是谁,为何会在云韶府,最后又因何而服毒自尽,我必须知晓实情。”
她态度强硬,近乎执拗。
云易丰与女儿对视,他一瞬间像是看到那人在质问他,逼着他说出实情,他看到她哭着骂他,然后看见她眼中的光一点点弱下来。
云易丰错开目光,不敢再看那双太过相似的眼眸,他语气艰涩:“你应该知道,罚没入云韶府的女子大多是罪臣之女,你母亲……也是。她姓林,名温然,因为她父亲受贿才被罚没进云韶府。我那时见她可怜就赎她出来,但因为我尚未娶正妻,所以只能将她养在府外。”
况且他的外室是一个罪臣之女,这会影响他的名声仕途,乃至安阳侯府的名誉。
云棠也已经猜到一些,她现在更在乎另一件事:“她为何会服毒自尽?父亲不要告诉我,这些都是那姚山的胡言乱语。”
这也是她追问至此的原因之一,她的母亲为何要服毒自尽?
云易丰没有回答,他握紧双拳,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记得当年他推开门看到的场景,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枕边放着枯败的冥花,他冲过去抱住她唤她,却再探不到她的生息。
原来那日她眼中消逝不仅仅是光,还有生的意志。
“她其实不喜欢我,跟我在一起后每一天都很痛苦,在云韶府的那些日子也给她留下许多阴影,生下你后,她情绪日渐低落,曾经好几次寻死,我让人盯着她,但最终还是没能拦住,她……服毒自尽了。”
云易丰说完,是长久的沉默,承认她不喜欢自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云棠不会去问生母在云韶府遭受了什么,她看着云易丰痛苦的神情,似乎在分辨其中的真假。
“她服的什么毒?”
“冥花粉。”
服用冥花粉之人,状若沉眠,无药可医。
“她生前住在何处?死后,葬在哪里?”
“她生前住在我城外私宅里,她的尸骨,葬在城外旸山上。若你想去,我可以让人带你去。”
所以,她的母亲并非尸骨无存。
云棠垂下眸子,她隔着衣衫去摸那块平安扣,低声问道:“有其他人知道私宅和坟茔所在吗?”
“杜寻知道。”
“让他带我去吧。”
她今日无法再面对云易丰,她想一个人去看看她母亲曾经的住所和最后的归处。
云易丰默然,他转身出去,不久取来一串钥匙递给云棠,那钥匙陈旧上锈,不知多少年没有被人碰过。
云棠握紧那串钥匙,不再多问什么,转身离去。
云易丰唤住她:“此事,不要告知太子。”
让太子知道她的生母是罪臣之女,未必是好事。
云棠攥紧衣袖,没说一句话推门而出,她看到等在不远处的李琰,她看着他走向她,云易丰的那句提醒似乎还在耳畔。
她的手被人握住,眼前刺目的阳光被遮挡,她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忽然觉得云易丰那句提醒很可笑。
云景淮那般肆意地叫嚣,如何瞒得过旁人?
况且,她并非全然相信云易丰的话。
第39章
祭拜
云景淮的事情闹得太大, 云棠没有继续留在府中,她走时杜寻跟着一起离开,云老夫人得到消息,立刻去寻云易丰问详细的情况。
韩氏则着急忙慌去看云景淮, 谁知被下人拦在祠堂外面, 祠堂内还传出云景淮的鬼哭狼嚎, 云易丰罚他受四十大板, 杖责的人也不敢放水,力道十成十地落在云景淮的屁股上,疼得他最后叫都叫不出来。
韩氏哪里见儿子受过这样的苦, 又哭着去求云易丰, 结果依旧是没有见到人, 等到她回来时, 云景淮的刑罚已经结束,早疼昏过去,韩氏看着有大夫进去上药,这才稍稍放心一点。
她恍惚地坐在外面凉亭里, 半晌忽然抬头问云瑶:“他当真说出那女子是服毒自尽的?”
云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问这个, 愧疚点头:“当时我躲在不远处, 亲耳听见弟弟说那女子与人私通,最后因为愧疚服毒自尽。母亲, 就算弟弟说了谎,父亲也太过心狠了,那女子只是一个外室,父亲却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话如此责罚弟弟, 未免、未免……”云瑶到底不敢继续说下去, 自从先前那次落水设计后, 她也很清楚父亲的脾性,她今日实在不敢触霉头。
云景淮让她待在不远处,本意是让她看云棠笑话,结果她看见云棠如此折辱弟弟,竟也没勇气冲出去为弟弟撑腰,她现在又愧又悔,但也不明白事情何以至此?
韩氏听她说完,又坐了许久,起身时有些踉跄,云瑶上前扶她,她推开云瑶的手,声音有些飘忽:“你先回去,莫要将府中的事告诉顾少安,景淮这里有我,你不要担心,快走吧。”
云瑶担心韩氏,韩氏不让她留,催着她离开。
等到云瑶离开,韩氏扶着许嬷嬷的手,勉强稳住身形,她看着眼前庄严肃穆的祠堂,手不停地发抖:“纪、纪北昱是不是要回来了?”
许嬷嬷见此,赶紧宽慰:“应该是这几日回京,不过都是陈旧旧事了,查不出什么的。”说着,许嬷嬷环顾四周,确信无人注意到这边,才又低声道:“况且那叶七的妹妹还在我们手上,他不敢做什么的。”
韩氏闻言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紧紧闭上眼睛,平复急促的呼吸,许久才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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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弥漫林间,绕过枝繁叶翠的树林,尽头显露一间两进小院。
这院落许久无人居住,如今藤蔓顺着墙壁攀沿开出小小的黄花,陈旧的钥匙解开上锈的门锁,沉重的链条一圈圈解开,被扔到地上,推开这快要倒下的木门,烟尘的气息扑鼻而来。
庭院里生着许多杂草,四下的长廊古旧不堪,云棠顺着长廊走到后院推开正房的门,积攒十几年的烟灰瞬间将人淹没,屋内昏暗没有光线,支开窗棂光线泄露而进,眼前皆是在空中浮动的细尘。
这屋子维持着当年的模样,一切摆置皆停留在十几年前,梳妆台上积着厚重的灰尘,上面放着一把木梳,木梳上还缠着几缕长发,铜镜模糊到看不清人影,靠西放着的黄花梨木床上被褥整齐。
经年已过,这屋中再难寻得前人居住的痕迹。
云棠握住那把木梳,细心摘下上面缠绕的长发,用帕子妥帖包裹好放入怀中。
她环绕着屋中的摆置,久久没有出声,似乎想要透过十几年的光阴看到些许什么,然而沾染此身的只有无尽的灰尘。
她取下脖颈上的平安扣,站在屋中中央,轻声低喃:“母亲,阿棠想见您。”
从未见过,但依旧思念。
韩氏对她苛刻,但为云瑶做尽打算,若是她的母亲尚在世,也会如此吧。
只是,她到现在都不能确定母亲的真实身份。
云棠静立许久,最终转身走出陈旧的屋舍,她将锁链重新系上,看着站在庭院中等她的人,鼻头一酸,突然就有些想哭。
她走上前抱住李琰,头埋在他的胸膛上,声音闷闷地道:“殿下,我母亲是罪臣之后。”
李琰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柔和:“孤知道。”
侍卫早将云景淮说的话传递给他,这件事瞒不过他,云棠也早知道会如此。
她抱着他,仰头望向他,眼角还沾着泪:“父亲让我不要告诉您,但我不想瞒着您,若是将来我母亲的身份给您添麻烦,您会生气吗?”
“孤为什么要生气?”李琰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他擦去小姑娘眼角的泪:“你就是你,无论你生母是谁,无论你外祖家因何落难,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你是孤的妻,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若是寻常云棠可能要反驳他,侧妃不是妻,但现在她不想反驳这句话,她很庆幸这个时候他在她身边。
从私宅离开,马车一路往旸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