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捏着小姑娘的后脖颈,把她拉远些,见她茫然地望着自己,似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还吧唧了一下嘴巴,像是尝到什么好吃的东西。
“你啊……”李琰无奈轻叹了一声,他是故意给她喝酒的,她不易醉,多喝一些也无妨,如今真的醉了,也只是觉得困,比寻常胆子大一些。
“想不想睡觉?我抱你去睡觉?”李琰试探地问道,小姑娘眼皮在不停地打架,听见他的话却突然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放;“不睡不睡,睡了会梦到不好的事情,我总是看见娘亲在我眼前消失,怎么抓也抓不住。”
小姑娘声音酸涩,说着说着眼角还落了两滴泪。
李琰捧着她的脸给她擦泪,耐心道:“今日不会,你喝了这么多桃花酿,会梦到满园的桃花。”
“真的吗?”云棠有些不信。
“会的,”李琰声音轻和,他让云棠躺在他腿上,拿起薄毯盖在她身上,“也许你会梦到和你娘亲手牵着手在园中赏花,你娘亲折了一支桃花插在你的鬓间……你们走了许久,你走得累了,缠着你娘亲要睡,你娘亲抱着你坐到树下,花瓣落在你们的身上,花香浮溢,你听着她柔柔的说话声,睡意愈深……”
他声音又低又浅,好似年幼时母亲哄他入睡一般,他哄着怀中的小姑娘进入他轻柔描述的梦境中,不知过去多久,他小心抱着云棠起身,正要将她放到床榻上时,听见云棠在他耳边道:“琰哥哥,棠棠喜欢你。”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但他还是清楚地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身子一僵,感觉到云棠抱着他的腰紧了些,他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姑娘,低声问她:“棠棠,你说什么?”
熟睡的云棠显然听不到这一句话,她只是钻进熟悉的怀抱中,睡得更加香甜,仿佛真的在梦中见到娘亲,以及……她的琰哥哥。
李琰将她放到被窝中,见她不肯放开自己,索性躺下与她一起睡。
小姑娘生得好看,睡觉时显得安静又乖巧,他靠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半是感叹半是好笑道:“棠棠,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他也真是疯了,她一句醉酒的喜欢,竟让他心跳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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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谦派去的人在药铺守了十几日,也未曾抓到什么可疑的人。
云棠也始终没有决定是否要去问云易丰,此事耽搁着,转眼到了三月。
新科放榜后,圣上在琼林苑赐宴于新科进士。
云棠被李柔蓁拉着早早来到此处,此刻宴席上众人松散,不拘谨于坐于一处,李柔蓁拉着云棠站在一处花瓶后,她们视角很好,正好能看见一甲三名进士,状元和榜眼都已年过四十,那探花看起来倒俊俏得很,面颊生得白净,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看起来有些像是纯情的小狗狗。
李柔蓁:“笑起来倒是挺好看,难怪三妹会喜欢他。”
云棠:“三公主喜欢探花郎?”
李柔蓁:“是呀,他是苏家的公子,身份也不差,不过贤妃似乎还是有些嫌弃,这门婚事还不一定能成呢。”
三公主是贤妃的女儿,贤妃自然想为女儿千挑万选出一门顶好不过的婚事。
提到婚事,李柔蓁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抱着云棠的胳膊小声道:“阿棠,我真的有些后悔了,自从我要议亲的消息传出去,母后成天给我看画像,整个京都的儿郎我都快看了个遍,连父皇都开始询问我的婚事,我这会儿要跟他们说不想成婚了,怕是会翻天。”
李柔蓁说着话还不忘朝探花郎那边看,见那探花郎腼腆笑着,立刻来了兴趣:“这探花郎,莫不是有喜欢的人了,阿棠你瞧他脸红的。”
那探花郎朝着一个方向看去,脸颊有些红,似乎还有些紧张。
云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巧见一片蓝色衣角闪过,有花架格挡,她瞧不清那人是谁,但那片蓝色衣角有些熟悉,她正思索着,突然听到李柔蓁对她道:“阿棠,我先走了。”
“怎么了?”
“来不及解释了。”
李柔蓁转身就走,云棠正奇怪着,忽然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追了过去——是梁熠。
她也是最近才确信梁熠就是她在平州认识的梁同知,但梁熠走得太快,云棠不便追过去,她的目光停留几息收了回来。
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还是叫人察觉,跟在云棠身后的月烟抬头看了一眼主子,又转头看了一眼梁熠的背影,似在思索什么。
云棠无意再看探花郎,转身准备离开这处,她刚要动作,忽然被人从后背满怀抱住,那人低头咬着她耳朵说话,声音透着丝危险:“棠棠,探花郎好看吗?”
云棠脊背一僵,没想到被人抓个正着。
蓁儿提议要来看这探花郎时,他正在旁边,所以她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但这刚刚拒绝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出现在这是非之地。
云棠转身,双手抱住李琰的腰,抬头眨着桃花眼看着他:“我只是来得早了些,什么探花郎,他在哪里呀?”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双眸无辜地瞧着他,仿佛真的被冤枉似的。
李琰冷哼一声,不为所动,云棠没办法,只能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小声道:“不生气了嘛,琰哥哥这么好看,我怎么会去看其他人呢?”
云棠很少在人前唤他琰哥哥,说完脸颊都红了大半。
李琰捏了捏她的脸,故作凶她:“再有下次,唤一百句哥哥也不行。”
云棠搂着他笑起来,保证道:“绝对没有下次。”
不过,就算有下次也没什么吧,他看着凶巴巴,还不是一哄就能哄好。
太子殿下警告完,牵着小姑娘的手走到上面坐下,众人见太子已到,也不再松散,寻到自己位置坐下,不到半刻,内侍高声诵道:“陛下到!”
众人起身行礼,直到听得一句平身,方才重新坐下,也是在这时他们才发现陛下身后竟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着绯色官服,身姿挺拔,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他神色漠然,目光似出鞘的剑锋,浑身沾染沙场的戾气与杀戮血腥,让人一瞧就知他是从何处归来。
云棠目光不自觉落在他的身上,她很快认出这是那日在旸山脚下遇到的人。
“这是纪北昱?他怎么也来了?今日不是宴请新科进士吗?”
“又不是只宴请新科进士,世家子弟也可参加,不过他怎么会对这种宴会感兴趣?”
“这么多年不见,真没想到当年那么张扬的小公爷竟也成了这般冷色之人。”
“谁能想到他竟然还能回来……”
那些议论声很小,云棠只隐约听见“纪北昱”三个字,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与纪北昱对上,带着些好奇与探究。
纪北昱看到那过分相似的眉眼,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一颤,接着握紧拳头,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
第41章
旧事
纪北昱的到来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湖中, 一圈圈的涟漪向外扩散,众人看向他的目光或好奇或紧张,他们好奇这位当初被流放的小公爷是如何回到这京都,而那些落井下石招惹过他的人亦害怕他如今回来报复。
如今他气势凌厉, 那双曾经迷惑众多京都小娘子的桃花眼, 现下一丝笑意弧度也没有, 戾气在他眸中流转, 不经意扫过别人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刃硬生生刮过后背。
坐在最末尾几近隐形的韩侍郎韩凌低垂着头,拼命将自己的身形遮挡起来,他能感觉到纪北昱在看他, 那目光不过停留几息, 已经逼得他满头大汗, 他若是知道今日会遇到纪北昱, 打死也不会来这劳什子琼林宴。
他回来了,韩家是不是要完蛋了?
韩凌止不住地想,回忆起当年他对纪北昱的那些羞辱,他坐立难安, 恨不得立马装病离开, 但圣上坐在上面, 他又不敢妄动。
“你们看看韩凌那吓得哆嗦的样子,怕是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进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如今纪北昱回来了,且看吧,这韩家倒霉日子还在后面。”
云棠偶尔能听见几句议论,她朝着纪北昱的方向看过去好几次, 也不知是不是纪北昱专注着喝酒, 目光没再撞上, 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仿佛发现不了她一个小女子的目光。
云棠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上的雕饰,她转头轻声问李琰:“殿下,这纪北昱是何人,他与韩家有仇吗?”
李琰早发现小姑娘在朝着纪北昱望,他看得出来那是一种探究,也注意到纪北昱那双过分精致的桃花眼,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与少女的眼眸有几分相似。
他轻声道:“宁国公有一子一女,他是纪家次子,那日名单上记录的纪姑娘是他长姐。宁国公府没有落败前,韩凌的父亲韩绪言曾是宁国公府的家将,当初是韩绪言密报宁国公贪墨军械和侵吞军饷。”
李琰简单说清楚这纪北昱和韩家之前的纠葛。
当初宁国公府贪墨一案在京都掀起不小的风波,宁国公府被抄家流放,韩家却得到武安伯的爵位,至于这伯爵之位到底是因为战功,还是因为密报宁国公贪墨而得,便说不清楚了。
李琰原本对这桩陈年旧案也不甚在意,只是纪北昱回京后屡屡与韩家不对付,韩凌又是韩氏的兄长,与安阳侯府有牵扯,再说他此前见过纪北昱,有些疑心,这才让人去翻旧案卷宗。
这桩案子远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当初齐家也曾参与此案中,正是因为齐家一力帮着韩绪言,这桩案子才办得那么顺利。
如今宁国公府只剩下纪北昱一人,他当初也是罪人之身,但宣明六年慧贤皇后诞下龙凤胎,皇帝为此大赦天下,他这才摆脱流放之罪,这么多年一直留在边关,战场杀敌屡屡冲在最前面,不顾性命拼命厮杀得来如今的怀化大将军之位。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京城策马崩腾的少年郎,他身上有许多致命的伤疤,曾经无数次在鬼门关前徘徊,他撑着那口气回到京城,早已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纪家那些冤死的亡魂。
云棠沉默着听完那些陈年旧事,她再次抬眸望过去,正撞上纪北昱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他微微错愕,似乎有一瞬的慌乱。
云棠感觉到他的躲避,她低头不再看过去。
此刻宴席气氛松散,皇帝召了几个新科进士到面前说话,其他人也可随意走动,宴席上备有笔墨,可供他们随性赋诗,不远处摆放着投壶等物,也有些人围在那边。
皇帝唤了太子过去,云棠索性起身出去走走,她走近一处花架时,目光一瞥看到一片蓝色衣角,接着看到眉眼清丽的女子低身对她行礼示意,竟是齐诗颜。
云棠瞬间明白她先前看到的那片衣角属于谁,她每次见到齐诗颜她都是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裳,所以她看到那片蓝色衣角时才会生出莫名的熟悉感。
只是……那探花郎喜欢齐诗颜?齐诗颜知道吗?
云棠心中转过几个想法,但目光没有停留许久,点头示意后朝着不远处走去,而不远处有人正立于案前,笔墨挥洒在宣纸上,将琼林宴的情形描绘于纸上。
齐诗颜站在原处,看着云棠朝着梁熠而去,这般场合光明正大,倒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轻飘飘回望一眼,探花郎苏白离正朝这边走,被她看了一眼,耳根一热,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齐诗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羞怯的探花郎,她见过许多男子,还是第一次见这般容易害羞的人,连心思都不会遮掩,不过……她还是挺喜欢的,几次茶楼撩拨也能看得出他心思纯净。
至于什么太子,什么皇后……有些人就是看不清楚情势,还非要拉她下水,她又不是傻子,岂会受他们随意摆弄?有些事情她会做,但不代表最后她会顺着太后的想法去为齐家卖力。
只是不知,这心思纯净的探花郎,若是知道她的真实性情,还会喜欢她吗?
不过不要紧,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齐诗颜这般想着,淡然收回目光,仿佛没有看见苏白离似的,也不在意苏白离眼中泄露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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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棠缓步走过去,她垂眸看着那副画,作画人似乎心思浮躁,笔下线条凌乱,停顿之时,一滴浓墨坠落在画纸上晕染开来,将整幅画毁去。
梁熠不在意,他放下画笔,躬身行礼:“微臣见过云侧妃。”
“梁侍郎不必多礼。”
云棠示意他起身,又看了看那副被毁去的画,京都谁人不知梁家公子妙手丹青,如今画成这个样子,也是难见。
云棠:“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梁侍郎心情似乎不太好。”
“微臣只是在想公事,不甚出神。”梁熠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破绽。
“是吗?”云棠轻笑一声,她想起刚刚梁熠追着李柔蓁而去的样子,脚步那么急,也不知今日是谁气了谁。
她现在可算是知道蓁儿喜欢的是谁了。
不过她现在过来是另有其事。
梁熠二十岁考中状元,他当时选择外放去了平州做同知,平州那几年也不安宁,时有匪乱发生,知州不作为,梁熠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最后一力解决了匪乱,这才被调回京城。
云棠过去十几年都住在平州,她认识梁熠,也有事情想问他。
云棠挥了挥手,示意月烟和暮辛退到远处,见无旁人在,她才开口道:“梁公子,我有一事想问一问你,当初在平州城外,救我的那位公子他是谁?”
云棠直言相问,梁熠眸光微讶,他低声反问:“云侧妃不知道?”
他这话没有回答,云棠却更加坚信心中的猜测,她正想与梁熠确信一番,后方忽然传来动静,她转身去看,只见一个宫女猛地冲向皇帝,引起一阵骚乱。
那宫女面颊枯瘦,看向皇帝的双眼含着泪,一声声地泣道:“陛下,我是采宁啊,您不认识我了吗?陛下,我总算见到您了,您为何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一眼?”
皇帝见到那宫女,瞳孔一缩,眸中闪过恼怒:“谁让她跑出来的?你们都是废人吗?还不把她送回去!”
皇帝下令,内侍立刻想要将宫女押着下去,谁知那宫女听见要回去,竟似发了疯似的,口中直嚷嚷着不要,拼命挣开内侍的手,在他们追过来时慌不择路地跑向皇帝,守卫着皇帝的侍卫见此,直接拔出刀刃,那宫女冲过去的一瞬间,脖颈撞在刀刃上,鲜血喷溅而出,最后一刻她还痴痴地望着皇帝,伸手似乎想要拽住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