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她的身体软倒下去,那目光不知是恼怒还是愕然。
这一幕突如其来,众人皆没反应过来,也不曾注意到太子面色有些阴郁。
而在那宫女撞向刀刃的一瞬间,云棠的视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住,纪北昱正好挡住她的目光,没叫她看见那血腥的一幕。
琼林宴戛然而止。
云棠没敢上前去看,宫女们怕她出事也早就围了上来,她也没机会再去问,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看见李琰走出来。
他面色冷然,似乎压抑着什么。
云棠隐隐觉得与刚刚的事有关,回到毓庆宫,李琰挥手让所有宫人退了下去。
云棠坐到他身边,试探着问道:“殿下,那宫女是谁?”
李琰伸手揉了揉眉心,过了许久才道:“她叫崔采宁,曾经是父皇的贴身婢女,她为父皇挡过一刀,父皇曾经待她很好,好到所有人都以为父皇会纳她。”
但是没有。
彼时尚是皇子的皇帝喜欢上了顾家嫡女顾若曦,他一腔爱恋尽数投注在顾若曦的身上,甚至在登基后为她空置后宫,在顾若曦怀有身孕之时也不曾添置旁人,这份独宠甚至曾经让太后甚为不满。
然而,崔采宁打破了这一切。
顾若曦有孕之后,渐觉宫中苦闷无人相伴,心情低落以至食不下咽,皇帝心疼她,又听闻她在家中与庶妹交好,便召庶女顾若依进宫服侍皇后。
她们姐妹二人自小相处融洽,在顾若依的陪伴下,顾若曦心情渐渐好转,甚至还生出为顾若依挑选夫婿的念头,只是她还没有与顾若依提及此事,皇帝那边就出了事。
崔采宁执念过深,在皇帝的茶水中下药,但阴差阳错之下皇帝强迫了顾若依。
顾若曦得知此事,险些小产,但事已至此,顾若依只能进宫。
这也是帝后感情裂隙的开始,顾若曦无法面对皇帝,多次拒绝相见,皇帝被她冷落着,曾经满腔的爱渐渐冷了下去,他接受了太后的侄女,后宫的妃嫔也渐渐增多。
顾若曦也终于明白,无论是为了顾家,还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她都不能再冷落皇帝。
帝后关系看似修复,但是否如初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如今慧贤皇后早已故去,而曾经进宫陪伴嫡姐的顾若依成了皇后。
若非今日闹这么一出,大概所有人都会忘记这桩往事,忘记当初那件事给多少人带来痛苦。
云棠也是第一次这桩陈年旧事,她忽然想到先前暮辛说的话,殿下从十二岁那年身边就没有近身服侍的婢女了。
所以,他是那时候知道这桩往事的吗?
“孤一直以为她早就死了,所有人都是这般以为的,结果……她竟然还活着。”
父皇竟让她多活了二十一年,还当真是情分深厚,呵。
“不过,现在也死了。“
孟谦在外面轻声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才躬身走进来,他站在珠帘外面低声道:“殿下,她这些年一直待在冷宫,刚出事的那几年确实受过折磨,后来陷入半疯半清醒的状态。今日是送饭的宫女进去时被她打晕,她换上那宫女衣裳,探到陛下在琼林苑,才寻了过去。”
纵使被折磨疯,也还是要闯出来见皇帝。
而皇帝呢,明面上对所有人说她死了,结果念着曾经的情分,还是不忍杀她,任由她在冷宫中过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血溅在他面前。
什么情深,他们才是情深吧。
李琰在心底冷嗤道,挥了挥手让孟谦退下,接着一转头看到云棠似有出神,他面上冷色稍减:“今日有看到什么不好的画面吗?”
云棠摇了摇头,她的视线全部被纪北昱挡住,一点血腥也望见。
“那在想什么?”
“我……”云棠摇了摇头,还是没接着说下去。
李琰看着她,没有逼问,拥着小姑娘躺到软榻上,在她身体放松下来时,突然在她耳边很轻地道:“不要怕,我不是他。”
他不会成为父皇那样的人,他的小姑娘也不会成为第二个慧贤皇后。
云棠微怔,她转身抱住李琰,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句:“嗯。”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相信他的话。
李琰将薄毯拉上来,盖住她的肩头。
他想,不能急,他们还有时间,他会让她看清楚,他永远不会对她失诺。
/
崔采宁的事在宫中闹出一场风波,皇后得知此事后,怔怔坐了许久,她没想到崔采宁竟然活了这么久,这个毁了她半生的人竟然在宫中活了这么久。
顾若依心中忍不住生出恨意,若是今日崔采宁没死,她一定将她千刀万剐。
她当初明明,明明快要等到他了……是崔采宁毁了这一切,她该死。
“原来现在还是会心痛。”
顾若依苦笑一声,她的声音低若无闻,如此静坐半个时辰后,方才收敛所有情绪恢复成那个端庄的皇后。
.
宫外,庆王府。
庆王站在窗前,看着那明澈的天空,如今已是春日,他身上还披着大氅,他眺望远方,似乎在看宫城一角,四四方方的天,不知困住了谁。
他听见侍卫走进来,没有回头,轻声问道:“死了吗?”
“回禀王爷,死了,她撞在侍卫的刀口上,在皇帝面前血流而死。”
“是吗?”庆王试着去想那样的场景,唇角掀起弧度,“有趣,可惜不能亲眼看见,处理干净了吗?”
“王爷放心,他们都以为是崔采宁自己跑出去的。”
但实际,是那个宫女放她出去的,她若真能自己跑出去,这么多年早就跑出去无数次了。
说她疯,她还知道换上宫女的衣裳,说她清醒,竟直接撞在刀口上,真是可笑。
侍卫悄声退了下去,庆王站在窗前继续看着那方天,手指随意在空中描摹着,画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李慕寒(皇帝)既然舍不得杀她,那他就帮他一次,让他亲眼看着崔采宁死。
这个女人,早该死了。
正好,用崔采宁的死提醒她,莫要忘记当年的事,莫要忘记当年的痛苦。
失去的痛,怎么能这么轻易被忘记呢?要牢牢记着,永远记着那种剜心挖肉的痛,不要沉迷在如今的安宁中。
第42章
确认
春雨如织, 细细密密的雨丝斜落在漆红的栏杆上,绿叶上的水滴四下滚动,映照出一方小小的世界。
云棠纤细的指尖摩挲着瓷杯,偶一抬眸间, 看见远处一身温柔紫衣的女子自雨雾中缓缓走出, 她执着一把油纸伞, 笑容温和又恬静。
“俞大夫。”云棠起身唤道。
俞绾收了伞, 放在一旁的栏杆上,低身欲行礼。
云棠扶住她的手腕:“俞大夫不必多礼,今日我寻您来, 是有些事情想要问您。”
俞绾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一身淡青色的百褶裙, 一双月牙似的桃花眼中盈满纯净的笑意, 她的这双眼睛与她母亲极其相似,相似到她看见的第一眼就生出疑心。
云棠说话间,宫女们已退至远处,她和俞绾一道坐下, 将袖中的平安玉扣取出来, 放在桌上。
“俞大夫, 您认得这枚玉扣吗?”
放在桌上的平安玉扣泛着莹莹的光泽,是由质地上好的暖玉雕成, 底端雕刻着飘逸的祥云纹,这种纹样是常见的平安扣样式,第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有熟识的人才知道, 玉扣上的纹样顺着某个角度看去, 形似一个草写的“雪”字。
云棠也是这几日才发现这一点, 她随身携带这枚平安玉扣多年,如今才发现这上面原来一直刻着母亲的名。
俞绾执起那枚平安扣,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祥云纹,目光透着些许怀念:“你猜到了。”
不用敬称,不是疑问。
云棠也不否认:“是,我曾瞧见您在城外和纪将军见面,又去向公主探问,得知您曾与纪家人熟识交好,与纪家长女是闺中密友,所以我想您应该知道些什么。”
俞绾放下那枚玉扣,笑着看云棠:“你很聪明,这枚玉扣确实是你母亲之物。当年纪伯母高龄产子,音雪自生下来身体便很虚弱,所以纪伯父命人雕刻这枚平安扣,又让净慧寺的大师开过光,希望能保佑音雪健健康康地长大。这平安扣是一对,剩下的那枚在纪将军手中。”
俞绾这话说得很清楚,云棠悬着多日的心此刻终于落了回去,她想起那日在云韶府的名单上看过的记录。
所以,当年是父亲将林温然和纪音雪的身份调换,让母亲以林温然的身份被赎出,而林温然才是死在那场瘟疫中的人。
以前她不明白父亲为何一定要隐瞒此事,如今也能想明白了。
母亲当年不能赎出,父亲调换身份是不得已为之,此事若是暴露出去,云家和她都会有麻烦,更何况当年纪家获罪一事与韩家脱不了关系。
韩氏如今是她主母,以前又那般待她,父亲纵使再骗她一次,也不会愿意让她知道实情。
但……父亲明知韩家和纪家有仇,他在将母亲藏在私宅中时,竟同时迎娶韩氏,若是母亲知晓……
“之后我去云韶府查过,你父亲当年应该是将音雪与一个患了瘟疫病死的姑娘调换身份,才赎她出府。”
冬狩那日,俞绾去为云棠治伤,无意间看到这枚平安扣,样貌的相似以及旧物,让她无比确信云棠和纪音雪之间有关系,但她知道此事不能声张,此后试探着问过云棠这枚平安扣的由来,这才更加确定。
俞绾也去云韶府查过,结合查到的事情她可以猜出当年的实情。
云棠点头:“这些事情我查过,也知晓一些。”
说着,她点了点自己的眉眼:“我这里,是不是和母亲很像?”
俞绾看着她那双相似的桃花眼,温煦一笑:“是,你的眼睛很像你母亲,更准确得说,你们这双眼睛都生得与纪伯母十分相像,熟悉的人很容易认出来。”
俞绾想,若是纪北昱还是少年模样,他与这姑娘站在一处,别人会很快看出不对来,不过如今他冷颜厉色,眉眼锋利,倒削弱了那种相似。
云棠也想起纪北昱的那双眼睛,她起先是不确定的,但纪北昱的躲闪和为她遮挡的动作,加重她的疑心。
她也清楚,如今不是相认的时候
但她忍不住想去了解母亲,想知道母亲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俞绾知她此意,放下玉扣,回忆道:“音雪她,是个很温柔,也很坚强的女孩子。她从小身体不好,纪伯母和纪伯父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能平安长大,所以对她要求很是宽松,连纪北、纪将军这个弟弟也把她当妹妹一样照顾。
“她从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她知道伯父和伯母担心她的身体,所以从来不会在喝药这件事上任性,再苦的药她也能捏着鼻子喝下去。全府的人宠着她,她的性子也没有变得娇蛮起来,对任何人都很温柔和善。
“不过她对自己的要求有些高,琴棋书画样样都要学,也从没有坐不住的时候,仿佛遇见再难的事,她都不会灰心丧气,哪怕……哪怕当年纪家出事,我去看她时,她还对我笑着说,她一定会活下来,她要等到纪家的案子平反的那一日。”
可是,她没有等到。
云棠倏然握紧双手,心口像是被一根针突然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她突然问道:“俞姨,当年韩家和纪家是不是交好?不知母亲和韩家姑娘的关系如何?”
她问得自然是纪音雪和韩氏韩秋茹的关系。
俞绾试着回想:“那时韩家时常来往府上,韩秋茹也会跟着韩母一起过来,与音雪见面频繁,关系不能说不好,但也不能说很好,不过韩秋茹很喜欢亲近音雪。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韩秋茹就很少再来国公府了。”
云棠:“什么事情?”
俞绾本不想说,云棠追问,她只好实情相告:“那时韩秋茹一直喜欢你父亲,但后来你父亲有意向纪家提亲,韩秋茹得知此事后,与你母亲争吵过,也因为这件事,你母亲拒绝了你父亲的提亲。”
但谁能想到,最后云易丰偷偷让纪音雪做了外室,又娶了韩秋茹。
云棠沉默听完,她从前不知道韩氏的那些恶意从何而来,只以为是她的外室子身份惹恼韩氏,但如今知道这番纠葛,且韩氏曾与母亲交好,她会不会早知道她的身份?
围猎之时,那匹突然出现的恶狼,若真是韩氏所为,那韩氏当年会不会也曾……
云棠觉得心中有一个猜想快要破土而出,她又问道:“那您觉得,我母亲是那种会轻易求死的人吗?”
“求死?”俞绾皱眉,她终于察觉到云棠的话有些不对,“当年音雪不是难产而死吗?难道不是?”
云棠摇了摇头:“父亲说,母亲是服毒自尽。”
“什么?!”俞绾骤然起身,双眸不可置信,她想起刚刚云棠问的话,瞬间反应过来:“你是怀疑有人下毒,然后做成自尽的模样,你觉得是……”
“俞姨,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云棠赶忙打断俞绾的话,“还请您先不要将此事告诉纪将军,我怕他会……”
俞绾握紧双手平复呼吸,她点头道:“我明白,我了解他的性子,这件事我不会让他知道,只是……如果最终你的猜测是真的,他不会饶过韩秋茹。”
“我知道。”云棠握住那枚平安扣,她声音坚定:“若母亲当真不是自尽,那么不论下毒的人是谁,我都不会轻饶。”
哪怕那个人是韩氏,哪怕会因此与父亲决裂,她也绝不放过。
/
琼林宴后,韩家出了事情。
通州横跨湘江的大桥在凌晨未明时分骤然垮塌,致使五人身亡,七人受伤,此事原本已让当地知州压了下来,但身亡五人的亲属得知是有人偷工减料才致大桥垮塌,而知州有意瞒下此事,那五人的亲属愤怒之下状告到京兆府尹,将事情闹大。
而当初负责监督修建通州大桥的人正是工部侍郎韩凌。
御史借此事弹劾韩凌,直接将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甚至言及韩凌此前修建的工程或多或少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更翻出些曾被人压下去的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