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开始觉得流言不可信,直到他将李琰每月前去净慧寺的事和离霜花毒每月发作的特性结合起来,他这才开始疑心,他召来俞清源问询,又让信任的御医为李琰诊治,终于确信他的长子真的身中离霜花毒。
“什么时候的事?”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琰垂首答道:“十一年前第一次发作,一开始儿臣以为是普通的头疾之症,以为那些幻境是心里愧疚所致,后来屡次发作才察觉不对,是儿臣下令让俞太医隐瞒,父皇若要责罚,请只处罚儿臣一人。”他说完,径直跪下。
皇帝看着长子,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动,心里沉沉叹了一声。
他不需要问李琰为何选择隐瞒,他如何能不知?
当年李玹病死后,顾若曦也因为丧子悲痛太深,苦苦撑了半年,最后还是撒手人寰。
皇帝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痛楚,先是他最疼爱的幼子病逝,接着是他最爱的女人离去,他心里悲痛难当。
他当然知道李玹的死不该怪在长子头上,但当时的他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所以他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给长子。
帝王不喜,纵使他是储君,也是举步艰难,那时候李琰每一步都需要走得很谨慎,不能出一丝一毫的错,不然太后和贤妃第一个会将他生吞活剥。
皇帝:“你在幻境中,会看到什么?”
李琰一怔,他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
他想过皇帝会问起隐瞒的原由,他当初选择瞒下此事,不仅仅是因为处境艰难,也是因为他需要权势,他需要有足够的能力去为阿玹报仇,去将前朝的那些余孽一一除尽。
李琰一瞬的怔愣过后,很快回答:“儿臣会看到四弟。”
皇帝:“他会说什么?”
李琰:“……他怨儿臣没有救他,觉得该死的是儿臣,想要儿臣下去陪他。”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收紧,他的眼里闪过沉痛之色。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长子,李琰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皇帝深知他做事谨慎妥帖,知晓他端方守礼,他很满意这个孩子。
但因为长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在李琰的教育上很严苛,记忆里父子两个几乎没有什么温情的时刻。他不是在考问功课,就是在严厉斥责,直到曾经还会笑着跑向他的稚童,渐渐长成他期盼的模样,父子也到了除却政事再无其他可相谈的地步。
皇帝还记得长子出生时他的喜悦,他其实很爱这个孩子,但他从未让长子感受过那份爱意。
他对所有孩子都宽容和善,唯独对长子十分严苛。
皇帝突然开始后悔,他当年不该那么做的。
刚刚失去幼弟和母亲的孩子,他是如何撑过那些悲痛,如何一次次熬过头疾的发作?
他不知,他从不知。
皇帝上前两步,他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他握住李琰的手臂,将长子扶了起来,声音依旧那般听不出喜怒:“此事怨不得你,是那些前朝余孽该死。你放心,父皇会为你寻找冰珀,听俞太医说,侧妃的血也有用,此事不会到最糟糕的程度。”
李琰被皇帝扶起来,他没有在父亲口中听到一句斥责的话,这与他想象中的场景不同,他第一次有些明显的发怔。
皇帝心中轻叹,他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声音突然放缓了些:“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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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传得纷纷扬扬之时,皇帝接连处罚好几个碎嘴的宫人,言及再有人敢胡乱议论此事,必定重罚。
此事被压了下去,皇帝的态度摆得很鲜明,他选择维护长子。
李珩等了几日,只等到这样的结果,他怒极将手中的茶盏扔了出去。
茶盏嘭的一声撞到门框上,碎瓷片飞溅到绣金的裙摆上,皇后面色冷然地踏进来,声音似要结冰:“珩儿这是在气什么,不如说给母后听听?”
李珩看见皇后走进来,收敛怒色:“刚刚宫人不甚打碎一盏儿臣最爱的琉璃灯,儿臣这才失了分寸。”
“是吗?”皇后看着李珩,她抬手让所有人退了下去,直到屋中只剩下他们母子,她眸色冷凝:“母后竟不知珩儿也会毫不心虚地撒谎了,不过你的事情做得不够妥帖,你将太子身中离霜花毒的消息传给贤妃,当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能够借刀杀人吗?”
“母后,儿臣没有。”李珩否认道。
皇后摇了摇头:“敢做不敢当,这一点你就比不过太子。”
李珩神色一黯:“在母后心中,儿臣永远比不过皇兄。”
皇后闻言,面色骤然一厉:“你和太子比什么?有什么可比的?珩儿,你当真以为你的所作所为能瞒过你父皇吗?你应该看得出来,陛下选择维护太子,你不该再有那些心思!”
“什么心思,母后不如说得明白些,”李珩再也压不住眼里的愤恨与不甘,“儿臣不懂,母后为何永远选择站在皇兄那边,您总是偏心皇兄,但明明我才是母后的儿子!我为何不能有那些心思,我哪一点比不过皇兄,他身中剧毒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明明我才是那个最合适的……”
“闭嘴!”皇后怒极,挥手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整个室内安静了下来。
李珩摸了摸脸上的伤,他嗤笑一声,这还是他第一次挨打,因为他的母后觉得他不配坐上那个位置。
皇后握紧双手,她脚步微动,又生生忍住站在原地:“我问你,你与二姑娘定亲,是因为喜欢她,还是想利用她是顾家女的身份?”
李珩冷嗤一声,他仿佛在听什么笑话:“母后,事到如今,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你怎么能这么做?”皇后怒容满面,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不明白他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权势利誉熏心,野心袒露得明明白白。
她紧紧闭上眼睛,近乎咬牙道:“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不该利用她。”
皇后看得出顾晴儿是真的喜欢上李珩,所以才会答应他的求亲,她也以为他们两情相悦,所以才会答应让他们定亲,但既然不是,她就不会纵容他一错再错。
她尝够为家族利益为孩子为旁人,陪伴在非喜欢之人身侧的痛。
她做过许多错事,她不能再让别人为她的错负责,更不能让顾家姑娘再卷入这些无妄纷争,尝与她一样的痛楚。
“珩儿,你与顾家的亲,必须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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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月光透过窗棂落下几缕微薄的光亮,室内昏暗压抑。
姬梦岚的呼吸一点点被那双大掌夺走,她的脚碰触不到地上,面色涨红,窒息的痛楚将她逼得发疯。
“你、你不能杀我,我是、是北黎王族。”
庆王慢慢收紧手上的力道,语气冷冽:“天下尽知北黎王的妹妹早已为李慕循跳崖殉情而死,本王杀了你又如何?”
“为、为什么?我、我做错什么了?”姬梦岚说话越发吃力起来。
“你错在不该利用李珩,你脏了他的手。”庆王眸光阴狠,与他人前示人的温润形象截然不同。
他看着姬梦岚濒死的模样,在她即将真的被掐死的上一瞬猛地松开她的脖子,他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怕沾上什么脏物。
姬梦岚死里逃生,她捂着脖子喘了好几口气,缓和许久才靠在墙上,语带嘲讽道:“你倒是痴情,她与皇帝生的儿子,你都能如此珍惜。”
庆王瞥了她一眼,姬梦岚被他的眼神一骇,缩了缩身子,又道:“你放了我,不怕我一怒之下将你的事告诉李慕寒吗?”
“你不会。”
庆王拿着白帕仔细擦拭着手指,他刚刚就是用这只手险些掐死姬梦岚,他嫌脏。
“你想要大楚混乱,想要北黎趁机而入,留下我这个祸患,百利而无一害。”
姬梦岚被他完全戳中心思,哑着嗓子笑出声:“果然啊,你也有野心,你说得对,我乐得见成。可惜啊,李慕寒竟然选择护着他那个儿子,看来他也并非不喜欢李琰,若是当初将他一并杀了,该有多好。”
姬梦岚的神态癫狂,庆王将那白帕扔在地上,看也不看她一眼:“既然如此,你便再试一次,说不定这次能将他杀了。到时大楚混乱,你王兄自然可以趁虚而入。”
庆王说完,也不管姬梦岚有没有听进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驿站。
姬梦岚在地上坐了许久,直到听见门外有人敲门,才扶着墙壁起身问道:“谁?”
“姑姑,是我,我好像听见一些动静,姑姑还好吗?”
“我没事。”姬梦岚答了一句便不再理姬辛月,她开始考虑庆王那个提议,她确实想再试一次,哪怕不能成功,她还有其他的筹码。
姬辛月等了一会儿,确信姬梦岚不会再理她,这才迈步离开。
她听得出,姬梦岚声音不对,她也不过假意关心一下,管她死活,只要能给她解药就行。
她往回走时,又听见楼下人在议论离霜花毒的事情。
“听闻只有冰珀才能解离霜花毒,也不知是真是假,可惜我们王宫的冰珀都烧光了,若这大楚太子真的身中离霜花毒,怕也是无药可医。”
“若还有冰珀,说不定还可以利用此药在新盟约上占些优势,不过说来当年王宫那场大火也是奇怪……”
姬辛月听完他们的议论,她回到房间,静静坐了许久,然后起身朝着一处箱笼走去,她从箱笼中取出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那两人的话还在她耳边回荡。
她想,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第57章
合作
浮生阁里说书声不断, 楼下不时响起一阵阵鼓掌声,二楼时有人喝彩而起,袅袅茶香中,最为偏僻的一处雅间门紧闭, 仿佛外面的热闹与之无关。
推开这间雅间的侧门, 穿过长长的走廊, 姬辛月走到一处屋舍前。
屋舍外守着侍卫, 浮生阁里的说书声此刻离得十分遥远,一个脚步声轻若无闻的婢女上前,姬辛月任由她搜身, 她今日没在腰间挂任何香囊, 衣衫简单, 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可以藏起攻击的武器。
婢女搜查完, 这才推开门,轻声道:“郡主,请。”
屋内,云棠早已听见门外的动静, 她坐在李琰身侧, 看着姬辛月跟随婢女走进来。
她垂首而进, 态度恭敬又谨慎,不像上次宫宴明目张胆地朝着李琰看去, 她一身素衣,眉目间似也难掩疲惫,说话声亦有些虚浮:“辛月见过太子,见过侧妃。”
“郡主不必多礼, ”云棠抬手示意她起身, “不知郡主今日相邀, 是有何要事相谈?”
昨日姬辛月前去东宫,她假意与李琰攀谈,却在巧遇云棠之时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言有要事相告。
如今京都人人皆知她心悦太子,她主动进宫拉近关系并不显得突兀,况且昨日明面上她和云棠闹得并不太愉快,最后她是被云棠“请”出东宫。
她们关系如此尴尬,旁人自不会想到姬辛月是借此来相邀一见。
“辛月今日前来,是想求太子和侧妃救我一命。”姬辛月说着跪了下去。
云棠被她的动作一惊,她看了一眼李琰,李琰眼神示意她继续问下去,他不关心姬辛月要说的事,若非云棠决定相见,他未必会见她。
“郡主乃是天之骄女,何故来求我们帮忙?”云棠柔声问道。
姬辛月苦笑一声,她掀开衣袖,将手臂上的一道伤疤展示人前:“侧妃觉得我像是娇生惯养的郡主吗?”她的小臂上是一道很长的鞭伤,上臂也有些伤疤,不知为何所伤。
云棠看着她的手臂,眉头一蹙:“这是为何?”
姬辛月放下衣袖,她的声音泛着苦涩:“还能为何?因为我只是王宫中一个不知名的宫女所生,十几年来无人管无人问,因为地位卑贱人人可欺,所以我的兄长姐妹肆无忌惮地欺辱我,若非我命硬,根本活不到现在。
“如今北黎和大楚盟约将近,北黎王野心勃勃,他又怎么舍得让他疼爱的女儿上京,于是便想起我这个久无人问津的女儿,他们怕我不听话,让我服下毒药,借此来控制我。”
姬辛月想到先前毒药发作的疼痛,眼里恨意愈浓,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握紧:“他们说只要我乖乖听话,就会按时给我解药,但他们不知道,我在出发前一晚就已经偷听到他们的计策。他们要我接近大楚太子,要我死在大楚。他们意图借我的死栽赃陷害太子殿下,引得大楚皇室动乱,最后顺理成章撕毁两国盟约,攻占大楚。”
姬辛月毫不隐瞒,将所有事情详细道来。
她知道姬梦岚一直在哄着她,姬梦岚让她接近李琰,让她装出一副情深的模样,是在筹谋如何让她顺理成章死在李琰手上。
但凭什么?蝼蚁尚且偷生,她忍受那些人的折磨活下来,不是为了最终成为北黎王室的牺牲品。
李琰微掀眼睫,他的声音冷淡无温:“孤为何要相信你的话?”
姬辛月早知他们不会轻信,她抬头看向李琰,眼中无爱无欲,神色断然又决绝:“我知你们不会轻信,所以还有一个情报,不知太子是否还记得弘武年间的废太子李慕循?”
李琰眸光一寒,他当然记得李慕循,若非李慕循和那些前朝余孽合作,那些人也不能祸患大楚多年。
李琰:“记得,郡主提他做什么?”
姬辛月:“当年两国联姻,循太子曾经纳北黎王女姬梦岚为侧妃,后来循太子谋逆,世人皆以为姬梦岚为循太子跳崖殉情而死,但实则她被救回北黎,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北黎王宫,不过十二年前她曾经离开过王宫,回宫后她曾说过,她杀了李玹,杀了大楚皇帝最爱的幼子,她从未觉得那么畅快过……”
李琰周身寒气凝结,他将茶盏重重磕在桌案上,声音森寒地问道:“她在哪儿?驿站?”
姬辛月点头:“她假扮成我的婢女随我一同进京,如今正在驿站里,我也不瞒你们,那日宫宴上我佩戴的香囊就是她给我的,她要求我一定要靠近殿下,让殿下闻到那香囊的味道。如今我已经将香囊归还于她,她的身边有守卫,殿下最好不要擅动,如今正在商议盟约期间,若是殿下在驿站闹出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