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时一个月里见不到两面,所以他说那是他的外室,她一下就信了。
一切明了之下,一股浓烈的酸楚毫无征兆地翻涌而上,楚沁眼眶一红,不管不顾地向裴砚怀里栽去,裴砚赶忙搂住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她怎么了,就先拢着她安抚起来:“好了好了……不哭啊。”
接着,他猜到了心里的委屈,继而又明白了她为何会冒雨过来炖汤,不由一边苦笑,一边将她拢得更紧了:“委屈沁沁了。是我不好,害沁沁怀着孕还胡思乱想,可这事出得突然,我听霍栖一提,脑子都乱了,只想着赶紧将事情办妥,拖一刻都怕节外生枝,便没顾上先回来一趟。”
楚沁本沉浸在埋了几十年的秘密被一朝戳破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根本没往那处想,听他这么一提反倒恼了,拳头一下下地狠狠锤他:“你混账!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
“我错了。”裴砚低下头吻她眉心,“再没有下次了。”
他这般柔声细语地哄劝却只让她更难过起来,一味地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其实理智来说,楚沁能理解他的安排。
裴砚不像她已经活过一辈子,对许多事情早已有数,他如今是货真价实的只有十八岁,近来的这些波折几乎是他遇到的头一桩大事,还直接就关乎储君与朝堂震荡,有几个人心里能不乱?
他在心慌意乱中还能立即想到编个身份帮他们母子遮掩已经不容易了。
可这点理智并不能让她不生气。
她觉得上辈子的自己像个傻子,方才的瞎难过也很不值。这种“不值”不能深想,心念稍稍一动,就会让她觉得上辈子从头至尾都不值,许多本身能说清的事情,他们都没有说,几十年都过得稀里糊涂的。
她于是越哭越凶,裴砚自知安排欠妥,只得好声好气地一再赔罪。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楚沁好歹把哭声止住了。他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脸颊,她仰起脸,满面泪痕瞧着可怜兮兮的,眼睛还有点肿,借着最后一缕残存的不安拽着他闹小脾气:“真跟你没关系?你发誓。”
“我发誓。”裴砚衔着笑举起手,立起三指,“我裴砚,若跟花痕与两个孩子又半分关系,这就让我替霍栖入诏狱,秋后便凌迟而死,死后挫骨扬灰。”
说得这么狠,可见毫无心虚。
楚沁破涕为笑,在他怀里蹭了蹭,便要往外走:“我们回去。”
裴砚“嗯”了声,却偏要人备轿来。楚沁说不用,他还是执拗地支使王宇去了,转回身摸摸她的额头:“以后不许下雨天这样往外跑了,便是没孩子也不能这么淋啊。”
楚沁闷闷地应了声“哦”,等轿子备来,到底是乖乖坐了上去。
宅院里的路比不得街面宽敞,能在宅中行走的轿子都小,只能供一个人坐。裴砚于是便径自往正院走,走得倒比楚沁还快些,楚沁进门时,他已在屏风后换衣裳了。
楚沁这才注意到他衣袍下摆处沾了许多泥点,再伸手一摸,下头半截几乎是湿的,可见刚才回来时挨了淋。
楚沁不免愧疚了一下,对着衣服暗自吐了吐舌头。接着就丢下衣裳寻向屏风,在屏风旁边一探头——
裴砚全身只穿这条亵裤,冷不防见有人过来,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转而看清是她,他的笑容也还有点僵:“去歇一歇。”
“我来帮你。”她步入屏风后,探手去取铜盆里的帕子。
裴砚这一路赶回来,不仅淋了雨,还出了汗,更衣前自要擦一擦。她拿着帕子走进他,他却禁不住地面红耳赤,她望了他一眼,也跟着脸红起来。
——两个人当了这么久的夫妻,这种事她做来自问应该很自然,现下这么一脸红才想起来,她竟然没太这样看过他。
她自然见过他不穿衣服的样子,可那都是在床上;倘使好端端地在屋里站着,那身上至少要有件寝衣。
但现在,他的上身就这么堪堪展现在她面前,从腰背的轮廓到腹部的棱角。她看得双颊发烫,局促地想要避开,可又忍不住再多看一眼、然后再多看一眼……
她这副神情,倒让先一步比她脸红的裴砚先冷静下来。他瞧着她的模样,愈发觉得好笑,伸手一攥她的手腕,直接按在自己胸口处:“孩子都有了,你这副样子好笑跟我不熟。”
楚沁:“……”
他又说:“要看就大大方方看,要摸就大大方方摸。我是你夫君,你躲什么躲?”
楚沁噎了噎,默默点头:“有道理。”
然后她就定了定神,一寸寸抬起躲闪不止的视线,大大方方地看了起来。
裴砚倒也没想到她转头就能这么敞开了看,禁不住又笑了声,她认认真真盯着他,还绕着他转了个圈:“我夫君真好看。”
“我娘子也好看。”他接话接得飞快。
等他换好衣服又歇了半晌,膳房那边就将羊肉汤送来了。裴砚知道这是楚沁炖的,本没盼着厨艺多好,尝了一口却忍不住夸赞:“好鲜。”
楚沁看他爱喝,笑得心满意足。
但这其实不能算是她的功劳,其中大半归功于那羊肉。
羊肉这东西就是这么神奇,若肉质够嫩又够新鲜,简简单单的佐料就能烹出美味。就拿这汤来说,前头的那点工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可炖出来就是好喝,连被羊肉鲜香炖透的萝卜都滋味十足。可若这肉本身不好,那便是再好的厨子也难将它烹成佳肴,那股腥膻是扫不去的。
楚沁美滋滋地也喝了一碗。切成小方丁的白萝卜在齿间一碰就酥软下去,包裹的鲜香四溢。羊肉也一咬就碎,洒下的那一点点小葱花翠绿漂亮,正好提鲜,鲜美的热汤过喉而下,正可驱散适才在雨中行走浸染的寒气。
可才吃了两口,楚沁就又想起了刚才说及的大事,忙唤来清秋,吩咐道:“将这汤盛一些,给花痕和两个孩子各送去一些,安氏那边也送一盅。还有我爹娘那边……”说到一半她顿住声,转而又摇头,“算了,爹娘有了岁数,晚上喝羊汤只怕上火。你让膳房另外奉两盅汤过去吧。”
“诺。”清秋低眉敛目地应了,可在她往外退的时候,楚沁看见她忍无可忍地狠狠剜了裴砚一眼。
楚沁没说什么,挑了挑眉。背对着清秋的裴砚却跟长了后眼似的低笑了声,转头见清秋已然出去,便又转回头,道:“挺好的,这说明你身边的人对你忠心。”
楚沁眨眨眼,凑近两分,托着腮问:“这事现在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霍栖知道。”
“废话!”楚沁瞪眼,“别人呢?”
裴砚又往嘴里送了块又热又香的白萝卜:“没了。”
她怔了怔:“那就都不说?我爹娘那边……”
“别说了。”他一喟,“到底关系重大,知道的人多了,我怕事情盖不住,反倒给一家老小惹麻烦。不妨先瞒一瞒,倘若霍栖能逢凶化吉,这事自然真相大白;若不能,让里里外外都自此觉得大人孩子是我的,他们也好太平度日。”
“那……行吧。”楚沁缓缓点头,面上却仍存着迟疑。
裴砚直言道:“你有什么疑虑?你说。”
“也没什么。”楚沁低头抿了抿唇,“毕竟我爹娘在这儿呢,我就是怕我爹听说这事……又得气得揍你。”
“揍就揍吧,这事我挨揍不冤。”裴砚说着有些懊恼,啧了声,“这个霍栖,唉……”
“算了,别想了。”楚沁摇摇头,“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他好好从诏狱出来吧。”
话虽这么说,但楚沁私心里觉得,霍栖应该是出不来了。
因为上辈子他就死了呀,所以花痕的两个孩子才会成了裴砚的“庶子”。这辈子她就算已经改变了不少事情,也总归没道理改变到霍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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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楚沁在不绝于耳的雷声雨声中一如往常一般窝在裴砚怀里睡了个好觉。
但次日天一亮,他们还没起床清秋就进来了,立在床帐外头都不敢抬地禀说:“大人听闻了……听闻了昨晚的事,直接摔了茶盏,大娘子也气得说不出话,娘子快去看看吧。安姨娘那边着人来回话说,姨娘本是和大娘子说好了,今日还一同帮您肚子里的孩子做些小衣裳,可大人气急了连她一起骂,她也不敢走……”
楚沁听得一懵。爹娘突闻这等变故难免生气,她是料到了的,谁也受不得女儿在眼皮子底下受委屈。但安姨娘会受牵连她却没想到,心里不禁替安姨娘喊了声冤,跟着就碰了碰裴砚:“我先去看看,你只管安心去东宫。”
“好。”裴砚衔笑打了个哈欠,便也径自起身。楚沁坐到妆台前梳妆,清秋盯着镜子,眼看裴砚去屏风后更衣了,语不传六耳地道:“娘子还待公子这么和善,那边孩子都那么大了,娘子就这么把这事放过去了?”
“那不然呢。”楚沁抬眸从镜中望着她,浑不在意地笑道,“以他的身份,妾室总会有的,接回来一个已经生养的又有什么要紧?”
她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就好像昨天晚上扑在裴砚怀里嚎啕大哭的不是她似的。
裴砚立在屏风后听得一清二楚,想笑又不好出声,只能盯着房顶舒缓情绪。
约莫三刻之后,夫妻两个各自出了门。裴砚要赶去东宫,楚沁就往东院折。
刚一进东院的院门,楚沁就看见安氏跪在院子里。
她赶忙去扶了一把,手指触碰到安氏的瞬间,安氏纤弱的肩头轻轻一栗,抬眸看见是她才重重舒了口气:“娘子……”
“快起来。”楚沁边扶她边往屋里扫了眼,小声问,“怎么样了?”
“不知道……”安氏低着头,“妾身刚才一进门,就被大人骂了出来。听着好像……大人气得头晕,今日连户部也去不得了,已着人告了假。”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楚沁拍拍她的手,“若心里不安生,你就去正院等我,没事的。”
“多谢娘子。”安氏垂眸一福,瑟缩着告退。楚沁沉一口气,提步走向房门,步入堂屋侧耳一听,卧房里,母亲正在劝父亲:“你生气就生气,拿谷玉开刀做什么?这孩子是个懂事的,近来帮了我不少忙呢。”
楚赟还在吹胡子瞪眼:“我可没为难她,是她自己要跪在那里!难不成还要我去劝?!”
“你这副样子吓死人了,沁儿看了都要害怕,何况她呢?”郭大娘子责怪地一睨丈夫,转而自己也叹了声,“不过,裴砚这事做得是不地道。现下沁儿怀着身孕,他若要去见安氏,咱拦不住,可他偏要再弄回一个外室,唉……”郭大娘子怨恼得一拍大腿,“那外室孩子都有两个了,可见已在外头养了好几年,我就不明白,他怎的非得这会儿把人带回来?哪就急这一时呢?等沁儿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再说不行吗?平日里看着多端方的一个人,怎的偏在这种事上犯浑!万一沁儿有个什么闪失,这……”
“爹,娘。”楚沁垂眸迈进门槛,房中怒于辄止。
夫妻两个相视一望,郭大娘子勉强地堆起笑意:“我正说一会儿去看你,你倒醒得早。你……”
郭大娘子一边说,一边胆战心惊地打量她的气色。
楚沁低头上前,握住母亲的手,莞然而笑:“娘别担心我,那些听我都听裴砚说了,我……不怪裴砚。”
夫妻二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下视线,楚赟好歹克制了几分怒火,从床上撑坐起身:“爹娘不是不讲道理,只是生气他偏在这时候将人带回来!明明知道你正怀着孩子!”
“女儿明白。”楚沁面上的笑容一成不变,坐到父亲身边,缓缓道,“可是人已经在了,什么时候回来,又有什么分别呢?况且,那两个孩子……”她语中一顿,“大的那个都三岁了,可见早在我与裴砚成婚之前,他们二人就已有了情分。若如今为了我不顾旧人,这人才真薄情得让人害怕。所以,爹娘也别生气了,只要裴砚日后还待我好,我就容得下他们母子。”
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一点不满都没有。
——没有不满是当然的,因为她自己心下清楚这后头的隐情。至于这番话,她摸索着上辈子自己劝自己的那些心思去说,听着就还挺像样的。
楚赟和郭大娘子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寂静持续了半晌,郭大娘子眼看楚赟的怒色还在一阵阵地涌,私心里怕搅得楚沁也难受,索性挽着她的胳膊带她出去:“走,娘陪你用早膳去。”
楚沁反将母亲的手一握:“娘多陪一陪爹爹吧,女儿没事。”她边说边勾起一缕笑,那副轻松瞧着倒真比楚赟强些。
可郭大娘子自然还是更担心她一些,正要再劝,楚沁又说:“爹娘先用膳,我先去看看花痕。”
这话反倒将郭大娘子噎住了。她虽心里不高兴,却终是不好跟着楚沁去看花痕。又因楚沁的身份放在这里,她也不能拦着楚沁不去见。
楚沁于是就这样走了,郭大娘子看着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里倒是好受了些,但坐到床边时,还是叹了声:“唉……”
她缓缓摇头,沉默了良久,自言自语般地呢喃:“还是不该把她交给我娘,硬生生教成了这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郭纪氏教女的路数,郭大娘子身为她的亲女儿可太清楚了。只是郭大娘子脾气硬,对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又因自己没受太多影响,便想当然地觉得,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吃什么亏。
谁知短短三年,楚沁就被教成了这样——说什么不在乎?昨日还柔情蜜意的枕边人,今天就突然带了一个外室两个孩子回来,郭大娘子不信能有人不在乎。
在她看来,楚沁与其这么生生受着,还不如去跟裴砚闹一场!
原本一腔怒火的楚赟突然听她提起郭纪氏,不由一怔,继而那火气就散了些,化作一缕心疼,伸手搂住妻子:“不必去想那些了。”他叹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