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
耳际无端爬上红意,江念晚咬了咬嘴唇,努力按下奇怪的心思,想把注意集中在书册上。
可后知后觉的羞恼情绪却越发汹涌,她又气他那惜字如金的模样,又恼他一言不合就赶她走,抱过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烦死了!”江念晚将书册狠狠一摔,恰赶上香兰掀帘进来。
瞧见她这不高兴模样,香兰小心瞧了瞧手里的物件,不知该不该说。
“怎么了?”
“公主,镜玄司那边送过来了几本书册,”香兰小心翼翼递过去,道,“说是帝师看公主在策题册子上的几处做了标记,想是公主有不懂之处,故而一一做了细解来给公主。”
“……”江念晚冷笑,“又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他当我吃这套?”
片刻之后,香兰瞧着躺在床榻上翻帝师亲自写的注解的九公主,一时无言。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公主其实也很不该和帝师置气呢,”香兰瞧着她开心些了才敢开口劝慰,“翎朝宴在即,帝师又是出题人,这个时候公主若还常常去镜玄司,旁人明白的知道是请教,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师偏私呢,这样岂不是也对不起公主这些时日的努力?”
江念晚顿了下,片刻后眨眼道:“他真是会这样想吗?”
“帝师心思细腻,定然比公主想得多些。”
江念晚抿着唇瓣,低头去看他颜筋柳骨的字,小声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吧。”
看着长云殿中又恢复阳光灿烂,香兰笑道:“公主在翎朝宴上好好表现,帝师自然也晓得公主原谅他了。”
江念晚深以为然,又仔仔细细地对付起那些策论,看得极认真。
陆执这样用心为她,她不想辜负。
*
七月初二,艳阳高照。
翎朝宴设在青珏台,自晨时就已经坐满了人。不同于以往的宴会,翎朝宴因有着学问交流的名头在,氛围格外肃穆些。
为求公正男女策论分场,中间以宽大的屏风相隔,题目侧重也稍有不同。
这一次入围翎朝宴的世家女子有吏部尚书之女徐绮、右翼前锋营统领之女邹云清还有按察司使之女梁娴,这三人是定文堂论试的三甲,这才得以选拔入宫。
江念晚在座上坐着,目光凝在徐绮身上。
她确实生得好相貌,肌肤雪白红唇皓齿,眉眼微微上挑,着妆也多用艳红,更衬得人皮肤白皙透亮。远远望去,只觉行立间虽尽是大家闺秀之气,却难免有些目中无人的高傲。
也难怪,她已经连续三年夺得头名,自然心气高些。
徐绮依次给诸位公主行礼,待到江念晚时,她也面挂淡淡微笑,礼节分毫不错。
只是刚礼毕她却忽然抬起眼看江念晚,神色颇为古怪。
江念晚心中不解,只淡道:“从前便听说徐大姑娘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只是我这几年不愿在宫中活动,姑娘可是不认得?”
徐绮略整理了下神色,展颜笑道:“九公主神姿过人,是叫人念念不忘的,臣女怎会不识。只是方才闻得公主身上药草香熟悉,想起自己从前也偏爱这类草药,故而失了礼数,还望公主见谅。”
江念晚一顿。
她差点忘了,当初徐绮绣给陆执的药草包被她拿去了宫里,又日日压在床榻上。那药草包用料甚为讲究,药香时时不散,故而她身上也沾染了许多。
用着人家绣的东西,此刻多少有些心虚,江念晚若无其事道:“是吗?我近些时日不得安眠,故而配了此方。”
“臣女略懂些医术,倒觉得这样的药更适合安神呢。九公主需要安眠的话,若不嫌弃,臣女也可为您另配一药草包。”徐绮温声笑道。
江念晚干巴巴地笑着:“不必麻烦了,这个我用着甚好。”
“是呢,不管是什么症候,也得公主用着好才是真的好。那臣女就不多打扰了,臣女告退。”徐绮唇边拘着笑意,行了一礼。
江念晚悄悄松下一口气,却没瞧见徐绮转过身的一刹那,脸色乍变。
徐绮握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
这是她亲手做的东西,她绝不会辨错。
她为帝师阅尽古方配出的药方,亲自去采寻的二十二味药制成的药草包,如今竟被眼前这个公主收用?
这个九公主江念晚,到底和帝师什么关系?
第15章 比试
翎朝宴开始在巳时,还富余一段时间。
“郡主安好。”见江岑宁走过来,徐绮朝她见了礼。
“徐姑娘,好久没见了,”江岑宁作势要扶她,面上端着温和,“今年也要预祝徐姑娘获得头名了,姑娘的才气怕是满京都无人能较。”
徐绮心中虽志在必得,嘴上也谦虚着:“哪里敢与郡主公主们相较,都是臣女侥幸罢了。今年翎朝宴着实比以往热闹不少,臣女瞧着九公主也出来了。”
江岑宁听她提江念晚,眸光一动,微笑道:“你可不知道,如今这位九公主仗势可大着,因为要参加翎朝宴日日跑镜玄司缠着帝师呢,都不准我们靠近呢。”
徐绮面色一变,脱口而出:“她竟这样不避嫌?”
“避嫌?”江岑宁故作不懂。
“臣女是说……帝师也是出题人,她这样日日去问,就不怕外人传闲话吗?”徐绮勉强笑道。
“咱们纵使明白也不敢说啊,她毕竟是公主,你说是不是?”江岑宁顺了顺被风吹乱的裙摆,微笑道,“都已经到夏日里了,风竟还是这么大,可见很多事也不是咱们想着就能控制的。”
徐绮不言语,瞧着被风吹得猎猎的衣裙,眸光闪了闪。
到了抽签的时刻,徐绮抬眼看了看走过来的翰林院小侍从,从中准确地摸到一只边上有细微刻纹的长签。
握住那竹签之后,她佯作不小心拨歪了签筒,翰林院的小侍从连忙上手搀扶。
“抱歉。”徐绮帮他一起接住签筒,顺势碰了碰他的手。
小侍从对上她的目光,摸到手中有了一张纸条。
徐绮眸光带着些厉色。
每年为了她能拿下翎朝宴的头名,祖父在翰林院上下打点关系,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让所有翰林院试题的签子都在侧面做了微不可查的标记。
走到帝师面前的人必得是她,绝不能是旁人。
江念晚也迅速择了一签抽出来,瞧着签题倒不常见,是问刑赏之论的对策,不过她这段时日读的古今策论不少,也不至被难为住。
她不假思索,在纸上洋洋洒洒写起来。
徐绮见她并不犯难,微垂了眼眸下去,也在纸上写起来。
翎朝宴虽十分受朝野重视,但到底也不会真如科举那样严肃,策题一出也只做短论,以半个时辰为限,待考生写完之后各自宣读交流思想,而后由出题的众位官员评出最优。
今日天气不算好,风一直吹着,众人的宣纸都用砚石压着才不致被掀翻,眼见着就要到结束之时,徐绮佯装翻页,下面的草宣却被大风吹走。
“卷纸!”她惊呼一声。
翰林院的小侍从连忙去帮她拿回,可惜风吹得甚大,一路也不知打翻带过了什么,风沙四起,屏风这侧的女眷都纷纷拿帕子捂了脸。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之时,江念晚一睁眼,却瞧见满卷的墨水印渍。
不知是谁的毛笔被风吹落,在她的宣纸上滚过了一周,如今差不多毁了她满篇的对策。
“我的天,你这满篇都瞧不见字迹了!”江念珠看见了,一时愕然。
江念晚也怔怔抬头,瞧见六公主江念安正在寻笔,瞧见这边的情形,惊得捂了嘴不知怎么办。
也并不是故意的。
徐绮摩挲着纸面,唇角绽出极轻一丝笑。
最后一炷香燃到尽头,随着翰林院的小侍从一声“时间到——”,所有人都撂下了笔。
“呀,九公主,您这……”侍从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罢了,也不过就是一次翎朝宴,和父皇说明情况,父皇不会怪罪你的。”江念珠劝慰道。
可若是那样,岂不就等同于放弃?
那她这些时日的努力算什么,陆执为她所费的心力又算什么?
“我不放弃。”江念晚低声说。
徐绮听到了她这一句,有些惊异地转过头来。片刻之后须得轮流念出策题与自己写的对策,她写的这一面子的字都已经被墨水沾染了,要怎么念?
死撑罢了。
她的题目非常阔大,以论天下治乱为题。这篇策论她已经准备了许久,经过祖父打磨,文辞华丽烂若舒锦。她读的时候,自是得了一大片赞赏,在座的都频频点头。徐绮满意坐下,等着江念晚那侧开始。
正准备瞧笑话的时候,却忽然看见江念晚将那沾满了墨迹的卷纸捧起。
“你前些时日那般好学,朕倒要瞧瞧,你这些时日到底有多少长进。”皇帝瞧见江念晚,抬眼些许。
“是。”
江念晚捻着宣纸的角,乍一抬眼,视线就落在了那个人的方向。
他在看着。
也不知为何,他的目光,总能为她添上一二勇气。
江念珠在一旁着急不已,这策论不比平常,都是要引经据典的,能写出已经要绞尽脑汁,何论默念?
“你疯了吧你?你赶紧告诉父皇……”
江念珠话音还未落下,江念晚已经垂下眼,一字一句默来。
这些时日所读的书,请教过陆执的典经,早如刀刻斧凿一般地印在心中。
他曾说策论本在于心,立意才是灵魂。就算这篇策论已被墨迹沾染,根骨却不会变。
所以就算不用方才写的,她也能再言、再述。
“论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是以赏之以仁,罚而多义,乃君子之道。然传中有‘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此皆赞有善从而赏,有过正以罚,是故赏罚皆应归之于仁,又拘之以义,是处天下事之大道。”
她言语流利毫无磕绊,娓娓道来。
徐绮怔怔,听出这一题并非翰林院所出,暗自攥紧了手。
在座的所有人也都噤声默然,一时间只听得江念晚声音从容。
她这一番策论很是出彩,不仅有从前《刑赏忠厚至论》的风采影子,还提出了刑赏不仅要有宽仁之心,也要以道义法度责令,是要赏罚分明又宽严相济。
良久之后,江念晚放下宣纸,做了结。
皇帝罕见地赞赏点头:“不错。”
在座的众人也纷纷鼓掌,不少人面露惊艳。其实江念晚两年前有几篇策论就足够引人注目,只是平日里似乎并不聪明,总是追在帝师身后问东问西,才让不少人忽略了她。如今这一篇,确实十分有分量,论道充分清晰,挑不出半分错来。
徐绮紧紧捻着手中的宣纸。
江念晚果真幸运,抽到的题恰好不是翰林院的,是陆执所出。若说她全然靠自己答成这样,她是万万不信的。
之后的几位她都没有心思再听,只等着翰林审判的结果。
翰林院的老学究们几番审论定夺,最后还是将头名定在徐绮和江念晚的对策之中。只是徐绮文采虽十分飘逸华美,却实在少了些根骨在,所提的仁而爱民也过于浮表,缺少见地。
“今年翎朝宴,九公主的《论刑赏》获头名!”
徐绮神色一顿,但很快压下,只撑着站起身来,随众人一同起身为江念晚道贺。
接下来便是自由问论,众人有不解疑惑都可相提。
“真是可惜徐家姐姐了,若不是因为九公主……”似是不敢再言,江岑宁安慰般朝徐绮笑着。
徐绮勉强笑笑,站起身朝江念晚道:“恭喜九公主获得头名,听闻九公主近日一直去镜玄司请教,今日一看确实得了帝师真传。”
江念晚看过来,淡笑道:“我天资不高,多亏有帝师相助,策论才能有所长进。”
徐绮低声笑,道:“是啊,若非这样去找帝师相助,公主今日又抽到了帝师的题目,我们怕也难这么轻易就得到帝师的教诲。”
她声音不高不低,却恰能让周围人听个清楚。
有人带着探寻的目光望过来,江念晚时常往镜玄司跑的事情,他们也是知晓的。徐绮此言……岂不在疑江念晚作弊,提前知晓了题目?
江念珠骤然拍桌子站起来,第一个不平:“你什么意思啊?”
“这是怎么了?”有人吓了一跳,连忙出声询问。
皇帝和一众翰林院官员也听到动静,纷纷转过来查看。
江念晚一愣,目光定在她身上。
徐绮瞧她神色微变,只以为自己说中了她心中要害,正暗自痛快时,忽然瞧得她轻笑。
九公主江念晚相貌生得并不明艳,可一双眼睛却实在明亮,笑起来那份温软干净,是全天下人都难有的坦荡。
“你方才说,我抽到了帝师的题目?”江念晚展颜,心中只觉讽刺。
前几年听闻徐绮夺得翎朝宴头名,她也是当真佩服的。这段时日她没日没夜的努力,也为着能与她相较,甚至研究了她从前的策论,想要写出她忽略的地方。
如今想明白一切,却觉得眼前这个人根本不配作为对手。
徐绮瞧她笑意盈盈,一时不解。
“翎朝宴所有策题都是保密的,并无谁人出题之分。你又如何知晓我今日所答的是帝师的题目?”江念晚抬眼看她,清隽眸子里带了点锐利,声音低得只有她二人能够听见,“难不成你知晓所有翰林院的题目,才知道我今日所答的是帝师所出?”
徐绮面色大变,方才只想着让她丢脸,却忘了这一样。
“听闻,徐姑娘的祖父在翰林院任职侍读,也算是位老学士了?”
徐绮怔怔不语,手指紧紧攥着衣裙,脸色苍白如纸。
“臣女只是……只是熟悉帝师出题的偏重,这也是臣女猜的罢了,和臣女祖父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