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爷疑惧不已,还以为自己被对家弹劾了。
指挥使陆风长驱直入,亮出腰牌,说是锦衣卫办案,直接带走了温家小姐温初弦。
诏狱内,是不见天日的牢房,暴酷的刑具,呼天抢地的哭嚎声。
温初弦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世家女,连锦衣卫也未曾见过,乍然被单独带到此处,如何能不怕。
陆风询问她和张夕的关系,温初弦说有婚约。
这才知道,送进宫的半江红香中含有足量的七星莨菪,使得少帝夜半晕厥,现下张夕已被下了狱了。
温初弦如堕五里雾中,浑身凉透了。贡品出了差错,那是何等罪名。
好在锦衣卫并未对她用刑,问清了情况,便差人将她送了出去。
温老爷和何氏早等在诏狱外,见温初弦被送出来,一股脑儿地迎上去。
夤夜之际,天空如泼洒的浓墨般黑得令人心慌。老鸦呀呀地叫,落在树梢儿上,精绿的瞳孔盯向地面上的人。
温老爷压低嗓子怒斥,“你个不孝的逆女,香料何时进贡到了陛下手中?你到底加了什么?”
温初弦隐忍地咬唇,“女儿按照香方配香,不曾擅改一味香料。”
何氏虚弱地流泪,“你为何还要嘴硬,是想殃及全家吗?若非我和你父亲连夜卖老脸去敲谢府的门,求谢相代为斡旋,保你一命,你焉能这般全头全尾地从诏狱里出来?”
温初弦满腹委屈,怎生料到这不白之冤会忽然降临在自己头上。她惘然极了,谢灵玄为何要帮她,这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阴谋?
香染居已被锦衣卫查封了,那里面保存着温初弦和张夕原始的香方以及香料。
明日会有大理寺少卿专门前来审查,鉴别香料中是否有不妥之处。
温老爷和何氏带温初弦一同回了府,一夜之间阖府人心惶惶,谁也没能入睡。
温初弦辗转难安,仔细回忆了近来所用香方,每一味香料皆经她精心调制过,即便香品不佳,也绝不会有毒有害,应不至于害得少帝夜半晕厥。
现在唯一的希冀,就是明日大理寺少卿能查清真相,还香染居一个清白。
好在所有用过的香料和香方都存在香染居的库房中,这些都是她和张夕清白的证据。
时至盛夏,天干物燥,夜晚空气中浮动着热浪,凉席黏身,更添心烦意乱。
温初弦躺在玉枕上,喉咙里干巴巴,脑袋更如被千丝万缕的麻线缠住,冰鉴里的冰根本不足以驱逐暑热。
想她身处闺房尚且如此难熬,张夕被关押在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又受了多大的苦楚?
临近天明之时,温初弦才迷迷糊糊地合了一会儿眼皮。
只不过打盹儿了一炷香的光景,醒来天已微明。
府中默寂如斯,静得可怕,连小厮脚夫的走动也无。
温初弦有种不祥的预感,问了个丫鬟才知道,原来不知哪里的火星飘到了临江街,香染居起了熊熊大火,殃及了街上其他的一十五间铺子。
温老爷刚刚得知此事,带府上所有的男丁去救火了。
温初弦身子颤了颤,一口鲜血差点急呕而出。樱唇上毫无气血,白得像纸。
香染居怎能被烧?那里保存着所有证据不说,更是她这些日来苦心孤诣的心血所在,到底是哪里来的天火,要将她逼到绝境。
临江街,长安城的潜火铺来了,备足了牛皮水袋和洒子,却依旧难以阻挡滔天似的火势。
温初弦亲眼目睹,张牙舞爪的火苗蹿上香染居的雕梁,似阿鼻地狱里的恶鬼,炙热的空气要把人的魂儿都烤干。
可怜香染居那般精致的装潢,里面名贵的香料、古器,以及她焚膏继晷研制出来的香方,凝聚心血的账本,皆付之一炬,化为焦炭。
温初弦哽咽,有种莫大的难过和伤心,似失了神智,冲过去亲自拿了水囊救火。两个婢女见此,冒死将她紧紧拽住,三人差点被烧塌的横梁砸中。
香染居虽然只建成了不足月余,但就像她自己的孩子,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心血在里头,那是她自己的事业。
可如今不白之冤落在香染居上,一把修罗恶火,把她赖以生存的事业都焚没了,也把她娘亲的遗愿焚干净了。
待终于遏制住了大火,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赶到了此处。
临江街整个皆是焦糊冒烟的断壁残垣,哪里还有什么查探的必要。
裴大人质问,“奇了,知道本官今日要来香染居清查香料,恰好就有这么一场火。温小姐莫不是心中有鬼,蓄意毁掉罪证?”
何氏正扶着昏厥的温初弦,温老爷怒道,“裴大人,小女也为救火砸伤了腿,现在还未苏醒。您这般含血喷人,污蔑我温家,还有一点良心么?”
大理寺和温氏本来井水不犯河水,裴大人见温老爷正在气头上,改口说,“温大人且息怒,下官非是那个意思。”
温老爷沉哼一声,抱了温初弦上马车。
裴大人拦道,“温大人,贵小姐和陛下中毒之事有关,得先交给下官,带回大理寺问审清楚。”
温老爷气得双眼圆瞪,说不出话来。
何氏搭腔道,“裴大人!是谢相发话,恩准吾家女儿回府的,裴大人也要拦吗?”
裴大人微愕,随即脸孕笑容,“原是右相的意思啊,下官自不敢阻拦,老爷夫人这便带小姐回府吧。”
温初弦昏昏沉沉中听到他们争吵,只觉眼皮重得很,恶心难受,浑身的骨头如碎了般。
她真是好冷,像在冰窖里,希望全无的那种冷。那沮丧而又绝望的感觉,让她觉得就算现在一觉睡过去,长眠不醒也没什么。
曾经那执掌中馈、经商攒钱的美梦,还真是一场美梦,经不起一点打击。
她在内心深处还在担忧着张夕,可身体的疲累已达到了崩溃的极点,脑袋一歪,就死一般地睡过去了。
……
温初弦这么一睡,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只是待她醒来之后,一切看似都恢复了原样,平静如水。
香染居起火时,她右腿膝盖下的小腿骨处被木屑砸破了皮,虽引起了几日的炎症,但终究不算什么大病,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婢女来给她换药,温初弦问,“那些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来了吗?”
婢女道,“老爷夫人替小姐挡了,您就安心养伤吧。”
温初弦又问,“张夕呢?”
婢女摇头,面色有些难看。
“估计还在大狱里。”
温初弦松松垮垮地靠在枕席上,沮丧无比,心下明白自己和张夕这桩婚事八成是黄了。
进了诏狱那种地方这么些时日,能不能活着都很难说,更别提此事还与谋害少帝有关了。
香染居的一场大火,把他们之前留存的所有香方和料子都毁去了。
这下死无对证,张夕即便能逃脱谋害少帝的罪名,也难脱进献贡品不利的疏职之罪。
她长叹一声,只觉得前路黯淡艰难。
大理寺和北镇抚司的人虽然允了温初弦回府,但毕竟她的嫌疑难以洗脱,派了许多官兵暗中守在温府外,并不允许温初弦出门。
许多远近亲戚以为温家害了什么诛九族的大罪,避之不及,纷纷与温府断交。
平日里风光无限的贵妇何氏,也体味了一把世态炎凉的滋味。唯有谢府的长公主纯善耿直,眼见温府势微,仍来探看何氏和温芷沅。
温初弦前些日子因为开香铺刚抖擞了精神,乍然又沦落到此境地,有些难以接受。
全哥儿的乡试放榜了,果不其然没考中。
全哥儿过到温初弦的床边,巴巴恳求温初弦送他去大学士庄先生的私塾,好隔年再考。
温初弦苍白的面颊上尽是苦笑。
之前她确实打算花一笔钱,送全哥儿去庄先生的私塾的。可如今的她,自身难保,哪里还支撑得了全哥儿的学业。
就连她娘亲迁祖坟的事也搁置了。何氏憎恨温初弦是灾星,总是给温府带来灾祸,连累府中其他哥儿姐儿,连见她一面也不愿。
五月虽是烈日炎炎,温府却比深九寒冬还冷。
于温初弦而言,香铺没了,婚事没了,娘亲的迁坟之愿没了,弟弟的学业也没了——只在一夜之间。
从前引以为荣的欣悦事,只在须臾间就变成了昨日黄花,七零八落,委顿成泥。
她又变得孑然一身了。
虽是活人,却和行尸走肉相差无几。空有双手双脚,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喉管,任人蹂催宰割,无丝毫的反抗之力。
作者有话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抱紧可怜的女鹅……
第17章 彀中
静济寺。
时辰还早,淡青色的天畔间一轮红日将升未升,山间弥漫着迷迷蒙蒙的晨雾。
寺中僧侣却已完成了晨起打坐,笃笃的木鱼声回荡在清冷的山涧间。
工匠搭在架子梯上,用金漆给观世音像描镀了一层金身。
老住持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观音像最后一笔金镀完,双手合十,转头道,“阿弥陀佛。多谢公子为小寺修缮佛像,功德无量。”
谢灵玄亦双手合十,柔和的佛光一圈圈映在他白净紧致的下颌线上,尽显明净与虔诚。
他颔首回礼,默念,“阿弥陀佛。”
小和尚们大多没见过谢灵玄的风采,躲在朱漆柱后,偷偷朝他眺来。
静济寺虽身处深山,也并非完全不知外面的风云。近年连遭凶年,洪水瘟疫,惹得长安城外难民如潮,亏了这位谢相开设粥棚,施钱赈灾,才救了一大批百姓,免得黎元涂炭。
这一位谢相爷,虽是红尘中人,在众僧眼中却和普度众生的神明差不多。
小和尚们早闻谢灵玄的名讳,高山仰止,敬仰不已,今日好不容易恰逢谢灵玄来到寺中,这才破了清规,争相一睹其容。
谢灵玄察觉他们,温和一笑,并不指责。
小和尚们倏然惊喜,吓得一溜烟儿跑走。
黛青和云渺撑伞在宝殿外,百无聊赖地等待。
黛青感慨道,“咱们公子年年为佛像镀金身,添香油钱,大几千两的银子,皆掏的是公子自己的腰包。”
云渺坐在青石上,满是抱怨地揉腿,“公子为何每次都走路上山?虽显虔诚,我这脚也磨出水泡了。”
她想诽谢灵玄一句滥好人,却又碍于主仆身份,不敢出口。
自公子失忆后,对她的恩宠消减了,苦活累活却增多了,连带莫名其妙的习惯也多了不少。
黛青道,“你别抱怨了。公子一向是信佛的,怎能坐轿上山?”
前夜温家夫人来,夜半敲门,那样无礼,公子还不是见了。若不是公子漏夜往北镇抚司走一趟,那惹事的温小姐早就被过堂上刑了。
可见公子心慈,对人对佛,皆是如此。公子心中到底是有温小姐的,前些时日的冷淡,不过是失忆罢了。
过会儿谢灵玄打道回府,仍是步行下山。
云渺想赢回自己的恩宠,服侍左右,殷勤地给谢灵玄撑伞。
天边泛起玫红的光辉,山间晓雾未散,日头虽出来了却并不热,云渺这举动实在多此一举。
谢灵玄叫她把伞拿开,云渺不听,反而靠近了几分。
“奴婢是公子的人,服侍公子是应当的。”
她今日搔头坠髻,轻轻傅粉,娇盼婉转,浑身每一寸尽是明晃晃的勾引之意,不是去佛寺该有的打扮。
谢灵玄睨向她,不置可否地嗤了声。
方一下山,就遇上了温家的人。
原是温老爷担心少帝的龙体,怕因前几日的事获罪,故诚心求恳谢灵玄到温府走一遭,指点一二迷津。
温老爷不傻,如今温家虽逢大难,但若傍上了当朝帝师这棵大树,足可高枕无忧。再者说,谢灵玄还算他未来的女婿,岳丈找女婿帮忙,原是顺理应当。
谢灵玄听罢,迟疑片刻,点了下头。
温府的掌事自是大喜,千恩万谢,飞快地回府报信去了。
……
温老爷求谢灵玄一叙,是因为五六日过去了,大理寺那边仍没查清真凶是谁。
这件事一日查不清楚,温家就一日背负损害少帝之龙体的黑锅,温老爷怎能不急。
张夕从诏狱被转到了大理寺狱,连同张家的几口子人都被抓了。
张父本就患有癔症,遭遇这一番变故后,油尽灯枯,还没到大理寺狱就死在了途中。
张夕身遭不白之冤,又经丧父之痛,人已形销骨立,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他托人给温初弦送来一封血-书,言说他对温初弦仍有爱意,但此番恐难以翻身,没准要被发配流放,希望她可以等他。
温老爷怎么会容许。
他在太后娘娘面前负荆请罪,言明温家绝无二心,才使得温家满门老小逃过一劫。
温老爷怕温家满门都获罪,此刻看张夕犹如瘟疫,直接退回了张家的嫁妆,毁去了婚书。更训斥何氏糊涂,胡乱与张氏这等不清不白的人家攀亲。
这样一来,温初弦先被谢府退婚,再又和张家退婚,二嫁不成,早已被长安城的人家们视为克夫命硬的扫把星,避之不及。
任凭温府门第如何高,温初弦如何美貌,都再无冰人敢上门提亲。
这一场变故委实给温府带来巨大震慑,几日来温初弦如坐蜈蚣之背,病恹恹的没精神,连话也不怎么说,整个人眼见着愈来愈消瘦。
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不允她出门,她常自抑郁地坐在如意踏跺前,手里紧攥从前香染居被烧糊的碎片,和张夕送来的那封血-书,呆怔怔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身子骨本是弱的,幸而没进到那诏狱中受严刑拷打,否则心力交瘁,真就要芳魂陨命了。
直到那日午间正要用膳,一阵极为凄厉的哀嚎声忽然透过耳膜。
原是张夕的乳娘扮作仆妇模样混进温府,趁送饭的机会靠近温初弦,对她迎头便拜,哭嚎道,“温小姐!我家哥儿在牢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求求温小姐救救我家哥儿吧!”
张家其他亲眷病的病,死的死,这位乳娘看着四十来岁年纪,从小奶张夕长大,情同母子,这才冒死混进温府求温初弦救命。
温初弦刚要扶起乳娘,家丁便来了,七手八脚地将乳娘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