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当对峙时,忽闻窗外一窸窸窣窣之声,似人的脚步声。
门虚掩着,一人影迅速滑过。
谢灵玄抬高声线,不怿地问了句,“谁?”
他有密语要与温初弦说,来此会客厢房前,明明命商氏下人暂时退下的。
那人影本来还遮遮掩掩,闻谢灵玄发觉,便也不躲了,光明正大地走出来,竟是萧游。
谢灵玄哑然失笑,“原来是商公子。”
萧游直面谢灵玄,神色显得难以置信,却又沾点幸灾乐祸。
他咳了咳,义正言辞说,“放开初弦。”
谢灵玄疑惑地睨了眼温初弦,温初弦耷拉着眼皮,静默不语,自顾自地理着衣衫。
“什么意思?”
萧游道,“都闻谢家长公子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巨变,还患了失忆症,邪门得紧。今日才知晓,原来您并不是谢公子啊,真是演得一手好戏,连亲生母亲都骗过去了。”
很显然,方才谢灵玄和温初弦的那番话,都被萧游给偷听见了。
谢灵玄沉吟片刻,心下鄙夷,面色上依旧维持着和颜,“商公子。我夫妇来您府上做客,您却偷偷摸摸地听墙角,恐不是待客之道吧?”
“若是我把此事扬出去呢?”
萧游把他打断,“……陛下,长公主殿下,会不会为真正的谢公子报仇,将您抓起来问罪?”
冒充朝廷一品命官,罪名可不轻,判个车裂都绰绰有余了。
萧游现在可算明白了,为何温初弦会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变心,又为何她宁愿私逃也不敢和谢灵玄提和离——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谢灵玄。
他既撞上了此事,就不能袖手旁观。
谢灵玄面对这样的威胁,笑了下。
他回头柔腻地望向温初弦,心照不宣,仿佛在调侃她。
温初弦如芒在背,窘迫,尴尬。当初她也是这样直白又幼稚地揭穿他的,甚至还告到了长公主面前,那样拼命,到最后还不是自讨苦吃。
“确实会。”
谢灵玄轻轻附和了声,“所以,商公子您今日偶然知道了这桩事,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游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几不可察的目光落到了温初弦身上。
“如果你放了温小姐,或许我也能放你一马,替你保守这桩秘密。”
……
会客间厢房升起滚滚浓烟时,商贤正与几位亲近的客人谈话。那几位客人都身居朝廷要职,是他的左右手。
忽听到外面嚎叫“走水了!走水了——”
商贤惊得手中酒杯都没拿住。
起火的地方在垂花门附近,一连三排房,包括会客间和几位公子小姐的房间。
商子祯正在卧房酣睡,被这滔天的火势殃及不说,远道而来的谢氏夫妇却也正在会客间休息,汹汹大火也将二人困在其中。
待好不容易救人出来时,谢公子浑身尽是灼伤,他怀中的温小姐也被烟熏到了,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睛。
冬日里空气浮躁,一起火就是一场大祸。临近的几间房室几乎全被大火燎尽,一片狼藉,总共找到三具烧得焦黑的尸身,还有好几个受伤的丫鬟和小厮。
商贤抱着其中一具哭得撕心裂肺,本就稀疏斑白的头发簌簌而落。
火起时,商子祯少爷正醉卧在房中,自是当场被烧死了,新认来的云渺小姐也被活活困在了火圈中丢了性命。剩余的一具尸身,却是萧游的,不知为何他也死在了会客室。
长公主闻商府起火的消息,惊得几欲晕去,竟弃了马车,径自骑快马赶来。
见儿子谢灵玄正阖眼昏着,手臂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烧伤,柔肠百转,心疼如刀割。
长公主抱着自己儿子痛哭,谢灵玄微微睁开眼睛,“母亲别担忧,儿子没事,初弦也没事。”
长公主真是后悔不迭,就不该让玄儿来参与商氏这不祥的席面,否则他怎会伤成这样?
问起火因,竟是宾客送的礼品箱子中藏了火油,厨房的一丁点火星飘过去,就孽生了这场祸事。
但要究到底是哪一位宾客蓄意在礼品中藏火油,根本无从查起,因为所有礼品已都变成了炭灰。
温初弦迷迷糊糊地休息了一会儿,心口的闭塞之意渐渐退去,吐出一口淤血,这才转危为安。
长公主套车,要带她和谢灵玄回去。
商贤赶过来,歇斯底里地叫人将谢灵玄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说他纵火杀人,害死了他的儿子商子祯。
长公主拦在谢灵玄身边,愤愤不平道,“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今日原是你商府摆宴,害得我玄儿险些葬身火场,你们却还要恶人先告状,诬赖我家纵火?”
谢灵玄咳嗽了声,“相爷确实搞错了。”
长公主脾气火爆,且又身份尊贵,若在平时商贤还真不愿和她直接撕破脸。
但今日之事,商贤绝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论满场泱泱宾客中,除了谢灵玄又有谁胆敢如此放肆?
府中一片狼藉,商贤手中又没有证据,实在无法强留谢家母子,只得先行放人。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告到太后娘娘那儿去,他也一定要谢家人血债血偿。
当下谢灵玄扶温初弦上了事先备好的马车中,见温初弦坐稳了,自己才上来。
他伤痕累累的手抚摸温初弦被熏得发灰的脸蛋,眸中泛起怜惜之意,“娘子没事吧?”
温初弦摇摇头,她没事,只是心口有点闷罢了。
出了聒噪喧哗的商府,外面一片风烟俱净。黄昏的碎云染在天边,颜色潋滟无两,犹如泣血。
天空极净极净,浮光天色,晚风凉凉,一切都按部就班,仿佛刚才发生的祸事根本就是一场梦。
谢灵玄也有些疲累了,单手支颐倚在软垫上,长眸微掩。一件天青色的外袍披在他身上,挡不住他身上猩红的烧痕,这样的他,第一次有种脆弱的美感。
“你为什么这么爱用火?”
她沉吟着,忽然有感而发。
曾记得,当年张夕送给她的商铺,就是被他这么用一把火燎了的。
如今,他用另外一场火,葬送了他想葬送的三个人。
谢灵玄闻声抬起眼皮,清风似地掠了她一眼。
“不愿回答就算了,我就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
温初弦淡淡说了句。
她其实不敢知道太多,她有点害怕,怕他也用一把火把她灭口。
“不为什么。”
谢灵玄截住她的话头。
火的颜色就像天边这灿灿似金又似血的残阳一般,明丽又剧烈,多好看啊。
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没有特别的原因或者好恶的,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如此,便这么做了。
杀商子祯和云渺只在计划之中,杀萧游才掺了一点他的个人情绪。
萧游和温初弦相互亲密的那一刹那,他真起诛心了,对萧游,也对温初弦。但可惜最终他也没舍得动后者。
他想就算温初弦在外面给他找七个八个小白脸子,他也舍不得杀她吧。
真他·娘的贱骨头,真他·娘的悲哀。
遇上温初弦,他算是废了。
温初弦见他话头截然而止,也便知趣地不再问,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倚在他怀中。
其实萧游只要多细心一点点,就会发现谢灵玄送的那些礼品箱子中并不都是玉石、玛瑙,珠宝之下,是半箱的火龙油。
那东西见火就燃,见风就燎,只要洒上一点点就可以制造一场滔天的火势,所有即便商贤备了救火的水缸也没用。
谢灵玄不喜欢萧游,连灭口也不肯多花心思想主意,只用了个最直接的办法。他也不怕被商氏抓住把柄,仿佛对自己的性命毫不在意,死了就死了,他还活腻歪了呢。
温初弦永远不会忘记,是谢灵玄将手掐在萧游脖子上,将他缓缓提起。萧游双脚乱蹬,不到一会儿就没动静了,然后才有了这场火。
谢灵玄手上的力道不小,的的确确是个习武之人。
萧游他也是,明明他有足够的机会逃跑、喊人,为什么非要留下来威胁谢灵玄呢?妄自送了自己的性命。
想来富贵有时也不一定是好事,若萧游和云渺没有认亲,就还是普普通通的布衣,虽日子过得贫苦,起码性命无虞。
从前的玄哥哥,别说这样徒手掐死萧游,就是玄哥哥手持锋利的匕首,也决计不敢伤人。否则,他小时候怎会被谢灵玉欺负成那样,还常常要她的保护。
迷乱之余,温初弦也不禁在思量,眼前与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日的男人究竟是谁?
他一定是个极熟悉玄哥哥的人,或许他从前就一直潜伏在玄哥哥身边,没准她还见过他……但他从前一定不长这样,是用了某种特殊手段更改了面容,才变成玄哥哥的。
温初弦凝噎了下,再次陷入到那些可怕的场景中,心脏一抽一抽地跳。
萧游的幽魂似就在她眼前,声声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救我?还挑拨离间,害我丢命?
她一阵慌怕,如蛆心搅肚,意扰心烦……直到身边的谢灵玄舒缓地拍了拍她的背,提醒她他还在,不要再这样炸呼呼地闹下去,温初弦才堪堪镇定下来。
日子是晦暗的,精神是晦暗的,她走在一个怪圈之中,深深为其囿困,寻不到出路。这样灰扑扑的日子,无穷无尽,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
这场火事后,商贤悲愤交加。
想那谢氏子也着实口蜜腹剑,表面上答应了要与他结盟,背地里却捅他一刀。狼子野心,根本养不熟。
商贤翌日便到太后面前,状告谢灵玄纵火杀人。虽然他手里还没实质性的证据,但太后娘娘和他沾着亲,靠这层关系,或许无需证据,就可以直接问罪谢灵玄。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灵玄将从前的旧账翻出来,反告商贤杀人害命。
真的谢灵玄落水,就是商贤暗中在船上做了手脚,才致使其差点命丧鱼腹。
商氏也没多干净,最多是狗咬狗罢了。
经此一难,商贤一时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走不出来,整个商氏也萎靡下去。
太后失去了依仗,对少帝的控制远远不如前。
商氏虽被打压了,但谢灵玄伤人一千自损五百,落一身烧痕,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胜利。
真正大获全胜的人,是少帝。
外戚商氏党一没落,少帝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这个皇帝,重振朝纲,不必再当谁的傀儡了。
这一切,少帝觉得还都是谢灵玄的功劳。
老师没有骗他,当日他被幽禁时,老师曾答应帮他除去商氏,如今真如约做到了。
少帝龙心大悦之下,竟起了和谢灵玄共分江山的心思。
老师本是他堂兄,此番又如此尽心竭力地襄助他,虽有君臣这一层关系在,但恩情他终究无以回报,就算老师想做天下共主他也是答应的。
满朝文武百官,少帝能深信且愿意深信的,也唯有帝师谢灵玄一人。
那日晨光熹微,寒露滴清响,一梳浅淡的月亮还挂在天边。
水云居,谢灵玄临于竹窗下诵佛经,温初弦正跪坐他身畔,给他灼伤的手臂敷药膏。
夫妻俩一静一动,俨然是一幅宁谧安详的闺阁图。
崔妈妈忽然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公子和夫人快去看看吧,大事来了!”
谢灵玄和温初弦对望一眼,还以为怎么了,却听崔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陛、陛下陛下来府上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马上结束啦,准备开启新的一卷~
谢谢投营养的小天使!给你比一万个心心!
第52章 噩耗
之前谢灵玄落水在家养病时, 少帝其实就存了探望的心思,只苦于太后娘娘坚决阻挠,才未曾如愿。
如今外戚商氏一倒, 太后自顾不暇,没闲心来控制少帝,少帝便微服出宫来了。
谢灵玄传道授业, 又数次相救,对少帝的恩德实在不小。少帝听说谢灵玄受了烧伤,此番借着探病之名亲自拜谢。
长公主听皇帝竟来, 大为惊愕,忙令人关紧了谢府上下各处门, 亲兵死守,闲杂人等悉数退到后院, 不得有任何闲人接近到皇帝。
谢灵玄闻此亦讶然,倒履亲自相迎。
至水云居内, 少帝瞧见了谢灵玄臂上的纱布和伤痕,不胜自责。
谢灵玄说,“商氏的事,陛下托臣良久, 臣直到今日才缴旨,原是耽搁了, 陛下不怪罪于臣已是万幸,又怎敢居功。”
少帝痛恨道,“商氏的人害得老师受伤至此, 实在死不足惜。”
又说, “改日朕要亲自在宫中摆大宴, 为老师压惊, 酬谢老师一人。”
谢灵玄淡淡微笑道,“多谢陛下。”
少帝见周遭无人,低声道,“老师想要什么赏赐?不瞒您说,朕想封您为‘共主’,与朕同坐江山,同当皇帝。您这处水云居还是太清雅简朴了,若是您想搬到皇宫中去,朕命人辟出一间宫殿来给您……”
谢灵玄听他越说越离谱,推辞道,“一日为臣,终生为臣。微臣为陛下效劳乃是本分,并无丝毫僭越之意,这等话还求陛下以后千万莫再说。”
少帝失望,“老师,朕真的不是试探您的意思。”
“臣知道。”
谢灵玄双眼眺向窗外旷远的天空,和霜枝上凝结的露水,甚是淡薄,“但那些真不是臣想要的。与水云居中一人相伴,剩活人间几岁,便足矣了。”
少帝半晌才意识到,谢灵玄说的是他夫人,只得不再提及赏赐之事。
问起温初弦,谢灵玄恬静说,“内眷妇人,怕冒犯了陛下,便叫她先退到内院去了。”
赐婚的旨意是少帝下的,少帝早就对温初弦充满好奇,今日逢缘,便希求一见。
谢灵玄无奈,这才低声对崔妈妈说,“叫夫人别那么惶恐怕羞,出来面见陛下吧。”
崔妈妈领命去了,片刻温初弦来了,薄粉敷面,雪清玉瘦,远看有如明珠美玉般清丽。她含蓄又内敛,来到谢灵玄身畔,婉然给少帝见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