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香客摔倒在半途,遭人乱踩,不住地哀嚎;
还有一对失散的母子隔着人群遥遥喊话, 彼此泣不成声, 不停地唤着“阿娘”、“小宝”。
……
一时间,场面混乱喧嚣至极。
殿内, 金吾卫和沙弥们极力扑救着大火。
但这场烈火是因为佛前烛树倒塌所致:
燃着上百支香烛的高.耸烛树骤然往佛像倒去,红烛爆开四溅, 明火落在屋檐垂落的帐幔上, 轰然焚烧起来,难以控制。
而中空的弥勒佛塑像,亦是随着烛树的倒塌被砸破,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过后, 露出了暗藏其中的尸身——毫无声息的男人被绳索绑缚,高悬在佛像的位置,双臂张开, 瞳孔涣散, 顶替了神佛, 接受着来往香客的跪拜。
在炽盛火光中, 显得尤为诡异。
沙弥们提着木桶来去匆匆, 一桶接一桶地往火里泼。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 这场大火方被扑灭。
杂乱的殿内弥漫着呛鼻黑烟,原本庄肃无比的佛堂,如今只余满目的狼藉。
几个金吾卫搭上扶梯,将佛像中的那具尸身小心翼翼地给取了下来,安放在铺地的竹席上。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身在大慈恩寺内。
收到信条的提示以后,他便安排十名暗卫以香客身份入住庙中,时刻盯着这里的动静,并在信中约定好的日期借调了二十名金吾卫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多此一举。
谢言岐抬手按了按眉心,不经提起唇角轻嗤。
这幕后之人,还真是愈发明目张胆了。
闹出的动静,一次比一次大。
是恨不能,闹得人尽皆知。
是挑衅,还是另有所图。
谢言岐微垂眼眸,睥着地面上,那个似曾相识的死者。
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拉回了他的思绪。
奚平带着两名仵作匆匆赶来。
走到殿内,奚平首先也是注意到死者的熟悉面容,不禁愕然一怔:“世子,这、这不是秦安吗?”
秦安,扬州的商贾。
三年前,谢言岐隐藏身份暗访扬州,首先便是这位商贾抛出橄榄枝,邀请他们一道游湖。
也正是因为那次游湖,世子方能和初沅姑娘相遇……
思及此,奚平不由呼吸一窒,心中多了几分忐忑。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怎么当年那些和初沅姑娘有关的扬州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了长安,而且还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世子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言岐,生怕他会因此记起过往,再次诱发心疾。
但旁边的谢言岐并无异样,他凝着眉宇,若有所思地听着仵作的唱报:
“死者男,四十有余,口、鼻、肚皮、两肋、胸.前,肉色微青,死有三日……”
“身无损痕,眼开睛突,口鼻内流出清血水,面色有青黯,疑为压塞口鼻死。”[1]
死有三日。
闻言,谢言岐摩挲着佩戴过黑玉戒的那处指节,小幅度地挑了下眉。
信条也是在三日前,传到他手里的。
但那个时候,秦安就已经死了。
原来,那人根本就不是让他来阻止命案的发生,而是让他来做个见证。
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仵作唱报完毕,将雪白麻布上拉,从头到脚地遮盖住秦安的尸身。
谢言岐眼神微动,恰巧看见不远处的帐幔上,一株复燃的余火。
微弱的焰火在风中摇曳不止,可他却好似透过这点火光,看见了一场焮天铄地的熊熊烈焰。
夜空下,火光中,弱不胜衣的小姑娘跌坐在画舫边沿,从头到脚地被一件织金玄黑锦袍罩住。随后,她伸手,徐缓将其扯落,露出了一张肤白胜雪的脸庞来,皎若明月,顾盼生辉。
清凌凌的一双眼眸,怯生生地朝他望来。
隔着空茫的岁月,和他四目相对……
谢言岐眼神微暗。
忽然一阵绞痛袭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踉跄退了半步。
“世子!”见状,奚平忙是上前,预备扶他一把。
但谢言岐也只是恍惚了这一瞬间,旋即便稳住身形,抬手示意不用。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熟稔地服了粒药丸,哑声道:“无碍。先去别处看看。”
故弄玄虚又如何。
总归是凡尘中人,不论怎样,都会留有端倪。
***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无疑是飞来横祸。
原本的拜佛祈福转变为惊骇之闻,香客和游人心有余悸,纷纷往庙外涌去。
此般境况,初沅也不好继续带着华阳逗留。
——毕竟,华阳年纪尚小,不谙世事,怕是禁不得恐吓。
他们艰难地在人潮中行进着。
侍卫来庭在前开路,流萤和旁的侍卫左右护着她们,走向庙前树下的翟车。
途中走得匆忙,初沅不慎崴了下脚,待回到翟车,流萤撩起她的裙摆查看,方才发现那截细瘦脚踝俨然淤青一片,被欺霜赛雪的凝肌衬着,显得格外地触目惊心。
流萤低声嘶气,“殿下,这得多疼呀!”
初沅试着扭动脚踝,几不可见地蹙起秀眉,“其实,也还好……没有很疼的。”起码,还能再忍忍。
车上未曾备有伤药,于是流萤便只有催促着车夫赶紧离开。
然,车外人山人海,他们根本是寸步难行。
只能随着涌动的人潮徐缓行进。
大抵是担心人多出事,一行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从人海中穿行而来,维持着应有的秩序。
这种情况下,一般是占位的车辆先行。
但长安城这种遍地权贵的地方,指不定就遇见了对家。
这不,前面的两家马车,竟是在路口争执起谁先谁后来:一个自称是名门望族,理应先行;另一家则是朝中新贵,讥嘲对方落魄。
谁都不甘示弱。
而他们也的确是地位显贵,金吾卫根本没资格在这儿给他们分个高低。
道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难得初沅这样的好脾气,也不禁为此蹙起眉头。
她将象征身份的玉佩递给流萤,软糯的嗓音噙着几分嗔怨,“既然他们都不愿离开,那让我们先走,总成了吧。”
闻言,流萤会心一笑,忙是伸手接过。
成,当然成,他们殿下,可是最得恩宠的昭阳公主,放眼整个长安城,还有哪家权贵能越过她去?
她拿着玉佩下车,艰难地往金吾卫那边挤过去。
这时,一位身着深绯官服,腰束金玉带的青年,沿着侍卫开出的小道,从人群中径直走来。
他头戴官样幞头,面如冠玉,挺秀的眉眼间,蕴藉着一股矜贵风流。
见到他,金吾卫拱手唤道:“大人。”随后,三言两句地,便解释了一下眼前境况。
谢言岐行至此处,无非就是想看看附近的地貌路况,以梳理案情。
闻言,他轻提唇角,不屑地笑了笑:“没想到,事到如今,二位竟还有此般闲情逸致。”
要知道不久前,这里才发生了一起命案。
他话中的嗤嘲之意显而易见,面对这位身份矜贵的镇国公世子,如今的大理寺少卿,适才争执不休的二人,登时显露了几分难堪。
毕竟,论家世地位、出身背景,长安城中,也没几个能比得过眼前这位年轻的世子爷。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攀比身份,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他们咬牙切齿地相视一眼,忙道不敢。
谢言岐身量颇高,再加上他与市井格格不入的气势,玉立于人海之中,很难不让人一眼就注意到。
是以,流萤便将他当做此处主事的,挤上前以后,直接就把玉佩递给了他,“这位大人,后边是昭阳公主的翟车,还请大人能够放我们先行。”
说到这里,她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毕竟,论起尊卑,这两位应该比不过我们殿下吧?”
争论的二人行在前边,属实无法得知身后情况。
如今晓得是堵住了公主,他们根本不待谢言岐发话,便连忙吩咐车夫让道:“那肯定得是公主先行,公主先行。”
两辆马车的一番动作,又让人潮涌动起来。
站在边上的流萤也免不了被挤,跟着踉跄了几步。
随着两人的避让,后边的翟车也穿过人群,徐缓驶了过来。
流萤转身蹬上车辕。
翟车碾过青石道,带起轻微震颤。
初沅难得行使公主应有的特权,这会儿坐在车里,竟是有点小小的得逞,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唇角。
翟车走到道口,又被金吾卫拦住。
随后,车窗被叩响。
谢言岐站在翟车旁边,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抬,正举着初沅的那枚玉佩。
初沅向来不喜旁人的肆意打量,听到动静以后,只掀起了车帘一角,从边沿的缝隙向外看去。
玉质温润的玉佩雕琢凤凰于飞,被递到了她的窗前,映着天光,仿若凝脂晶莹通透。
但比起那只修长匀称、掌骨清晰的手来,好像,又差了些。
初沅神情微怔,目光在不经意间流转。
从她这个角度,最多也只能看到他腰上的玉带,略显松垮地束着一把劲腰,以及,他深绯的官服。
蓦然间,一股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她一点点地将车帘挑起,视线随之宽阔。
她看见了他的胸膛,挺括的肩线……
最后,却仅止于脖颈以下。
因为这个时候,他又将玉佩往前递了递。
这显然是举的有些不耐烦了。
一怔之后,初沅慢慢伸手,将细白的指尖轻搭上玉佩边沿,不经意间,挨着了他的。
作者有话说:
[1]宋慈《洗冤录》
第七十六章
透雕玉佩通透细腻, 触手生温。
却远不及她纤指的柔软玉润。
碰到她指尖的瞬间,似有一脉悸动沿着经络疾行,径直通入心脏, 紧接着,一阵细细密密的锐痛便穿透了胸口。
谢言岐不由蹙起眉宇, 倏然松开玉佩。
因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 初沅险些没接住。
她忙是将手里的玉佩攥紧。
探出车窗的玉手被垂坠的广袖半掩,莹白纤细,指尖搭在玉佩边缘, 隐约透着淡淡的粉, 极其漂亮。
谢言岐甚至模糊记得,将其完全握在掌中的恍若无骨。
他站在翟车旁边, 望着她缓缓收到车帘后面的手,喉结滚动, 心口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绞痛。
直至尝到喉间上涌的腥甜, 他终是忍无可忍地阖紧齿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待到初沅拿回玉佩以后,一旁的流萤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漏,登时骇得双眸圆睁, “都怪奴婢粗心大意!竟然、竟然差点就把玉佩给弄丢了!”
当时的场面颇是混乱,她单是想着赶紧上车,结果, 就这样忘记要回玉佩了。
尽管初沅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但说到底, 这终究是皇室凭信, 倘若落入有心人之手, 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初沅微垂睫羽, 端详着手里的玉佩,纤细指尖轻描上边的雕纹,随即,她淡淡笑道:“没事的,能找回来就好。”
说着,她透过车帘撩起的缝隙,再次看向车外,想对那位大人道声谢。
然,车窗外面人海茫茫,已然不见了那人身影。
初沅微有愣怔,只得将曼帘抬得更高了些,以便探出车窗四顾。
只见万头攒动的人海中,那人身着深绯官服,清隽挺拔,楚楚谡谡,分明是最为瞩目的存在,可他带着侍卫隔开人群,越走越远,须臾之间,便在她的视野里淡去了痕迹,再难追寻。
望着他走远的方向,初沅神情微怔,竟是有一刹那的怅然若失。
就在她怔怔出神之际,外面的人群中,一声高过一声地,发出了惊艳的唏嘘:
“原来这就是昭阳公主啊!”
“传言果然不虚,当真是,倾城之姿啊……”
“便是传闻中那位艳惊四座的‘广陵洛神’,在她面前,怕也要黯然失色罢……”
听到这些此起彼伏的称叹,初沅终于意识到,是她将车帘,挑得太高了些。
她鸦睫轻垂,收回目光,松开了手里轻攥的曼帘。
任由帘子垂落,隔断彼此的视线。
翠盖珠缨翟车缓缓驶动。
如今她亮出了身份,因着尊卑礼仪,行人纷纷回避,让出一条足以通行的道路来。
不多时,翟车便通畅无阻地走出了大慈恩寺。
如有所感般,走到殿前的谢言岐顿步回首,望着远去的翟车,抬手用绸帕捂了下口唇。
待将绸帕再次展开,上边已是斑驳血迹大片。
他不经提了提唇角,带着几分嗤嘲。
她究竟有哪里好。
值得曾经的他,如此眷恋。
就算他遗忘所有情爱。
这具身体里却还是保留着,对她心动的本能。
谢言岐双眸微阖,旋即睁开眼睛,脚步不停地往大殿走去。
忍着没有回头。
……
而原先在道口争执不休的那两个人,在初沅的翟车离开以后,又是剑拔弩张。
其中一人指着对方的鼻子骂破落户:“你以为你们郑家,还能像从前那么风光吗?当年你们和宋家的关系,人尽皆知,若非圣人宽大为怀,你们郑家怕已经流放到天南海北了!现在你们郑家根本就受不到朝廷重用,还好意思自诩是名门望族吗?”
那位郑姓的公子,正是郑家的正房嫡孙,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当众受过此般欺辱?
他怒而骂道:“你、你血口喷人!我们郑家世代忠良,能和宋家那样的逆臣反贼有什么关系!”
对面的是朝中新贵肃宁伯的世子。
三年前,向来繁荣昌盛的扬州罹难水潦,为赈灾抚恤,朝廷不仅免去扬州的大半赋税,还拨钱安顿难民,然,彼时又逢边境敌军来犯,一大笔军饷支出,致使国库几近罄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