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半年,方才回信道,暂无此事。
镇国公夫人连忙抚着他的肩膀,柔声道:“唉,你别气,气急伤身。你没听奚平说吗?他当年啊,是遇到意外,导致什么都不记得了。”
“……蕴川这孩子,看着不着谱,但也绝对不会是拿婚姻大事开玩笑的人。”
说到此处,镇国公夫人又是忍不住地倾吐叹息。
蕴川不比大郎二郎,承受得太多,不止是担着整个镇国公府,还有他大哥二哥的过往。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蕴川对女子动心。
那封家书的用词分明如常,像是在陈述什么最为普通不过的事情一般,说那家姑娘出身微末,或许无法和镇国公府的门楣相配,甚至还在信中一本正经地权衡利弊,觉得成婚之事,有利于镇国公府藏拙,不会引得圣人猜忌。
然,知子莫若母,她看得出来,那字里行间,皆是情意——
除却巫山不是云。
愿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
回到凌风堂之后,谢言岐先是沐浴,紧接着,便被沉重倦意压着眼皮,睡了过去。
梦里弥漫着浓重黑雾,他漫无目的地前行,终是在一脚踩空的同时,坠入了一片树林。
一辆辘辘驶动的马车和他擦肩而过,惠风撩起车帘,他和一双清凌凌的泪眼,隔着车窗四目相对。
不过刹那之间,马车便疾驰远去。
待到消失之时,他的世界,又被漫无边际的黑雾占据。
……
回忆扯动着心脏,带起剜心般的疼痛。
谢言岐在这阵剧痛中蓦然苏醒过来,坐起,急促地呼吸着。
这时,一张纸条从枕边轻飘飘滑落。
上边写着,承恩侯府。
作者有话说:
对柿子而言,除却巫山不是云=非他不可
应该还有一千字左右就重逢了,但我真的熬不住了,明天早点更
第七十八章
这日, 卯时三刻。
天色微明,东宫的金辂车便从长街尽头辘辘驶来,吁停在公主府门前, 接初沅前往承恩侯府赴宴。
将养几日,初沅脚踝的扭伤也大致痊愈, 只是不便行于坡道。她就着流萤的撑扶, 提裙踩上梅花凳,进到了马车。
车里,太子妃靠着窗牖端坐, 鹅蛋脸清丽, 眉眼柔婉,一见, 便知是诗礼之家的闺秀。
看到弯身走近的初沅,她连忙笑着招手, 示意身旁的位置, “初沅,快过来。”
太子妃柳边夏,乃是河东柳氏正房嫡女,真正的望族贵女, 性情淑静,有林下之风致。
初沅进宫伊始,不知深宫里的规矩。是太子妃亲自教导, 助她学会了宫中的各项礼仪。
或许就是因为这层情分, 初沅也很愿意亲近这位端雅娴静的长嫂。
她顺着太子妃的意思, 坐到旁边的空位上。
不多时, 金辂车便又踩着辚辚之声, 沿朱雀大道而行。
初沅没忘记先前琴谱的事情, 所以在临行前夜,特意让流萤去府中内库拿取了另外的孤本,以赠予太子妃。
太子妃珍而重之地捧着那本古朴珍籍,却是笑着婉拒了。
“这本《西出阳关》,原先收贮在宫里的琼林库之时,我就曾向皇后娘娘讨要过,但当时,皇后娘娘没舍得,只借我誊抄了一份。”
“所以,阿嫂已经需不着了。”
说着,她便将孤本交还到初沅手里,“这册琴谱世间仅此一份,如今,它既是你的私藏,那你就该妥善保管,快些收起来罢。”
初沅不知有这么一出,闻言,神情有刹那的懵怔。
平日里,她并不热衷于弄管调弦,只闲暇之余,随意拨弄几下。府中贮藏的诸多曲谱,都是先前有一回,皇后莅临公主府之时,见她在庭中抚琴,过后差人送来的。
初沅拿着那本稀罕的琴谱,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烫手。
——她还以为,阿娘轻易就送给她的东西,应当不会过于贵重。
岂料,原是千金难求。
……
金辂车驶过长安城的纵横街径,直往承恩侯府而去。
半个时辰后,终是在一座府邸前停住。
今日庆贺承恩侯府的老夫人寿诞,来往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初沅跟着太子妃下车,被阍者迎着进府,先去正堂拜会老夫人。
正堂大都是承恩侯府的家眷,鬓发如银的老夫人儿孙绕膝,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笑吟吟地听着轮番进呈的贺词。
见到款步行来的初沅二人,老夫人连忙拄着拐杖起身,携满堂后辈拜见,“老身参见太子妃,参加公主殿下。”
还未待她彻底丢弃拐杖跪拜,太子妃便上前扶住了她,“都是自家人,外祖母不必如此多礼的。”
话虽如此,但规矩却不能废。
尤其承恩侯府还是极重君臣礼仪的世族贵家。
纵使初沅有意免去他们的行礼,亦没能挡住他们所有人的动作。
她这边刚扶住躬身下去的老夫人,几步之遥的另一边,端然而立的青年便率先拱手长揖,声音清泠若玉碎,“见过公主殿下。”
随他一道拜见的,还有老夫人的两房人丁:承恩侯夫人和她的妯娌,以及年龄不同的几个少年少女,老夫人的孙辈们。
显然,那个身量颀秀的青年,便是老夫人的长孙,承恩侯府的世子滕子逸。
既是有意撮合他和初沅的姻缘,那初沅对他的看法,便是重中之重。
太子妃不禁往初沅的方向瞧去。
时至今日,初沅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众星捧月、敬如上宾的场面。
她懵然地微启樱唇,隐约露出莹白小齿,愣怔片刻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磕绊出声,“不、不必如此多礼的。”
待她话音落下,一旁的滕子逸终是徐缓抬起头来。
眉宇俊秀,眼瞳漆黑,簇新的竹青圆领锦袍加身,愈发衬得他翩翩如玉,雪中松柏一般,清冷又透着坚毅。
与此同时,初沅也在不经意间,和他抬首望来的目光相撞。
相视瞬息之后,是初沅先回过神来,噙着些微笑意,冲他略一颔首。
而那边的滕子逸亦是反应淡淡,微垂着眼睑,慢半拍地别过头。从始至终,都守着君子之仪,便是这瞬间的对视,都克制着没有打量,教人不觉冒犯。
当真是,克己复礼、察纠百官的侍御史。
太子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半天都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到底是过来人,她沉吟片刻,还是觉得,应该试着让两人多相处看看。
好巧不巧,想打瞌睡时,就有人来送枕头。
一名随行的小宦官趋步进屋,至她跟前躬身附耳道:“太子妃,那位金吾卫将军虞崇峻,也来给老夫人贺寿了。”
闻言,太子妃神情微变,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初沅。
读懂她眼神的深意,初沅向她凑近些许,趁无人注意之时,小声问道:“怎么啦?阿嫂。”
太子妃在她耳边轻叹:“虞崇峻来了。”
提及此人,初沅便是禁不住地双眸圆睁。
“如今,三月之期已至,他的禁足也就解了。”太子妃旋即补充。
初沅无措地掐紧掌心,“那、那我是不是,该提前离开了呀?”
不然,又该惹出麻烦了。
其实,初沅这个反应,并非是畏惧虞崇峻这个人,而是有点,无法直面他的一些出格行为罢了。
虞崇峻出身行伍,常年镇守边关。
直至三年前,扬州水潦,匈奴伺机来犯,他借着这场战役,用两年多的时间将匈奴远逐,得到了圣人的嘉勉,方入京领金吾卫将军一职,护佑皇城安宁。
也就是在他披甲凯旋,载着满城百姓欢呼进京的那日,他对茶楼上,临窗品茗的初沅一见钟情,自此,便开始整日围着她打转——
不是堵在公主府门前,就是想法设法地去拦她的翟车,送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以表心意。
丝毫不懂得含蓄,热狂至极。
未曾去过边塞的初沅,又何曾见过这般阵势?
她既是震撼,又是无措。
婉拒无果后,只有极力回避。
然虞崇峻此人,实在不知脸面为何物,还以为初沅躲着他,是因为害羞。
三个月前,为了表明心意,他竟是去雇来六十多辆犊车,装满姹紫嫣红的繁花,将整个公主府团团围绕。
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初沅不堪其扰,惹得圣人大怒,罚令禁足他三个月,并笞打四十,停俸一年,勒令他不得再此般行事。
他这样的行伍之人,按理说,是和承恩侯府沾不上边的。
他说是来为老夫人贺寿,想必,定是冲着初沅而来。
想想虞崇峻的行事作风,太子妃也分外无奈。
她安抚似的轻拍初沅肩膀,随即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滕子逸,唤道:“子逸。”
滕子逸迟疑地看了眼她旁边的初沅,慢步走近,收礼地止于一步之远的地方,略微颔首应道:“不知太子妃有何指示?”
于是太子妃便将情况轻声对他说明,叹道:“初沅不知侯府路貌,就劳烦你,先送她从侧门离开。”今日是老夫人寿辰,初沅不想在宴会上生事,搅黄了这么桩喜事。
话音甫落,初沅也跟着抬起头,向他望来,一双眼眸仿若林间清泉澄澈,潋滟着温柔眼波。
四目相对之时,滕子逸神情微恍,沉声应道:“是。”
“……还请殿下,随我而来。”
担心在中途碰见虞崇峻,临行之前,初沅谨慎地戴上了帷帽。
***
待到虞崇峻入宴之时,正堂已然不见了初沅踪迹。
他手扶后颈茫然四顾,属实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感到悔恨。
他一介莽夫,直来直往惯了,哪里还记得中原的规矩?
惊吓到公主实乃不该,他今日过来,不止是想见她,更是想当面给她赔个不是。
结果,公主好像躲着他,他根本就找不到人。
虞崇峻在衣香鬓影之中来回穿梭,末了,终是认清事实,杵在原地长叹。
这时,额头突然砸来一小片湿润。
虞崇峻站在人来人往的正堂,疑惑地蹙起眉头,抬手抹去那片湿迹。
拿到眼前的手缓缓展开,醒目地沾染了一抹猩红。
紧接着,又是一滴殷红落在手上。
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久经沙场之人,太清楚这是为何。
他退后半步,抬头。
只见承尘横亘的房梁之上,一个满身血迹的女人趴伏着,瞳孔放大,苍白的脸藏在凌乱发丝间。
诡异到可怖。
有人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往上看去。
刹那间,正堂惊叫着乱成了一片。
……
当谢言岐带着差吏赶到之时,这场寿宴已是混乱不堪。
他逆着汹涌人潮走近正堂,驻足抬首,望向头顶死不瞑目的女人,目光一沉,道:“立即封锁承恩侯府,一个不放。”
今晨送来的信条并未言明时间,所以出事的时间,是今日。
滴落的血迹显然没有干涸。
真凶,一定就还混在这群来客中间。
好在他们来时,谢言岐提前留了一行差吏守着正门,所以,只需堵住各处侧门即可。
但若是那人提前离开……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佩戴过玉戒的指节,提步而行,在一众差吏的簇拥之下,大步走向正门。
……
正堂的喧闹被距离削弱,遥遥传至耳畔,听得不甚分明。
疑心是虞崇峻惹出的麻烦,初沅倏然顿住脚步,在阶前回首,望向侧门框出的那处葱郁庭院,怔怔出神。
旁边的滕子逸落后她半步,自是瞧见了她眸底的担忧。
他沉默片刻,出声道:“殿下莫要担心,或许,是府里请来的戏班子,正惹得满堂喝彩。”
闻言,初沅眼波流转随他而动,睫羽轻颤,“……原来,是这样的么?”
隔得远,那边的动静听在耳中,显得尤为模糊。
先前,阿耶已经惩戒过那个虞崇峻了。
所以……站在应该不是因为他而闹出的事情吧?
她眨了眨眼,终是拎起裙摆,准备走下门前的这排台阶。
孰料足跟落梯,便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扯动着脚踝,使得她禁不住地身形一晃。
离得较近的滕子逸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殿下小心!”
初沅顺着倾倒的趋势,下一刻,不慎后仰撞到他胸膛,几乎是被他拥在了怀中。
顾及礼数,滕子逸一怔过后,连忙松开她,退后半步。
但脚上的伤痛实在令初沅难以站定,她出于本能地,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腕。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来。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挺拔颀秀若松竹。他身着深绯官服,金玉带掐腰,逆着初晨的天光大步迈近,站定于台阶下,随后,慢慢抬起头来。
官样幞头之下的清隽面庞,一点点在朦胧光影清晰。
初沅站在阶上,借着位置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时间,心跳快得仿若静止。
有关于他的无数记忆,一幕幕在眼前回溯。
隔着帽檐垂落的朦胧轻纱,她不敢眨眼,长久静默地凝望着他,于无声时怔然落泪。
似是过了一瞬。
又似是,过了上千个日夜。
她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软糯的嗓音一如梦境中的那般温柔,此时,带着些微轻颤。
轻而易举地,就能勾起他胸腔的悸动。
谢言岐的目光,从她轻扶滕子逸的玉手上,一扫而过。
他喉结微动,抑住喉间上涌的那股腥甜,双臂微抬,广袖随之而落,垂首迤然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见过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