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心疼,那就说明,她的心里有他。
初沅在他的逼视中,几乎要溃不成军。
她垂着眼帘,将柔荑从他的手中挣脱,问道:“所以,你就故意弄伤自己吗?”
掌中落空,谢言岐看一眼手背,那所谓的伤口,漫不经心地笑了下,“这倒不至于。”
说着,他走到凉亭的坐凳栏杆坐下,仰首看着她,似是别有深意地问道:“殿下以为,臣的伤是如何来的?”
听完他的话,初沅不免怔住,后知后觉地想起,前些日子送到她宫里的玉露团。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想来,应是常年远庖厨。
对于掌厨的事情,算不得谙熟。
初沅甚至都无法想象,他屈尊降贵蒸制糕点的模样。
思及此,她不免有些忍俊不禁,唇畔弯起的弧度淡淡。
瞧见她的嫣然而笑,谢言岐便也知晓,她这是已经了悟。
他笑着伸手,握住她置于腹前的细腕,旋即,收紧力道一拉。
猝不及防的下一刻,初沅便跌坐在他的腿上。惊慌之中,她下意识地抬手,攀住他的肩颈。
相隔的距离骤然缩短,初沅偎在——他怀中,一呼一吸之间充斥的,呃呃尽是他身上的清冷松香。
霎时间,她的呼吸骤然变得紊乱,且短促。
初沅凝眸望着他,小手抵着他的肩膀,启唇嗔道:“你大胆。”
又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吓唬她。
可惜她刻意摆出的架子,实在没有威慑之力。
谢言岐揽住她的纤腰,带着她又向自己凑近几分,直至鼻翼相对、呼吸交缠。
他笑:“臣想讨个赏,也不行吗?”
那日他在亭榭的解围和相助,还有前阵子他送的玉露团。
好像于情于理,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初沅轻眨眼睫,“你想要什么?”
谢言岐并未立即应答,而是问道:“好吃吗?”
他的话转得太快,初沅难免没能反应过来。她愣怔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太甜了……”
虽说里边的半数玉露团味道尚可,但初沅还是觉得,他加的糖多了些。
闻言,谢言岐眉梢轻挑。他伸手,摁住她的唇角,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因着常年习武,他的指腹留有薄茧,略微有几分粗糙。带起酥酥麻麻的一片颤栗。
他问道:“是吗?”
初沅无意识地咬住下唇,无声颔首。
得到答案,谢言岐没忍住又是一声轻笑。
他的气息温热,拂动她额前的一缕碎发。
他转而捧住她的脸颊,一点一点地,不动声色地,朝她逼近,笑问:“有多甜?”
初沅攀着他的肩膀,不语。
她能感觉到,谢言岐正在向她寸寸靠近。
也能察觉到,他真正的意图。
他们彼此的呼吸,错乱着交织。
初沅忽然有些紧张,她的两扇鸦睫,无措地轻颤着。
却没有回避。
清风徐来,穿过他们相隔分寸的间隙,带来夏日的浮躁热意。
却没有吹散浮动于他们之间,逐渐升温的暧昧情愫。
初沅也心不由主地,攥紧他肩上的那方衣料。
就在他将要吻住她的唇角之时,初沅好似透过撞击耳膜的心跳声,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跫音。
——是流萤,将她要的伤药,取了回来。
初沅瞳眸睖睁,几乎是像兔子一般,弹跳出他的怀中。
原先的心荡神迷,登时荡然一空。
不及谢言岐反应,她就已经站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佯作无事地捋顺耳边碎发。
谢言岐背靠着鹅颈栏杆,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不免小幅度地挑了下眉,唇畔的弧度似笑非笑。
初沅无心去读他眸中的深意。
反正,总归是揶揄。
她回首,望向直通凉亭的那条小道。
果不其然,下一刻,流萤捧着几个小药罐,绕过路边幽篁,自小道尽头走近。
“殿下。”她将手里的瓶瓶罐罐放到亭中央的石桌上,道,“这些都是医治烫伤的药膏,不过……效用好像有些不同。不知道殿下是要哪个?”
初沅刻意没去看谢言岐。
她攥紧细指,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谢大人、自己选吧。”
说完,她看向流萤,“我们走吧。”
她这着急忙慌的模样,属实是有几分落荒而走的意味。
瞧着她在逆光中行远的纤细身影,谢言岐终是不紧不慢地叫住她,“殿下。”
初沅脚步顿住。
又听他颇具深意地接着道:“可莫要忘记了,欠臣的赏赐。”
他的话中之意,太具有目的性。
初沅登时脸颊发烫。
她甚至没有应答,就忙不迭带着流萤,匆忙离去。
直至无人处,流萤方才疑惑地发问:“那位大人是帮过殿下的忙吗?所以才要赏赐。”
初沅回想起那日亭榭,他的出手相帮,微红着脸颊,轻轻一颔首,“算是吧……”
***
时间寸寸流逝,眼见得,就要到初沅的生辰。
宫里也为此忙碌起来。
也许是为了给她惊喜,生辰前夕,圣人特意加派防守,送她回了趟公主府,说是待她生辰当天,再接她回宫。
临行之前,初沅本是想去和皇后辞别,熟料皇后又开始闭关诵佛,她根本就无法面见。
无奈之下,初沅只好先顺着圣人的安排,回到公主府。
她离开府邸已有一段时间,小狸奴三七,好似也重了不少。
好在三七并未和她生分,久别重逢,仍是亲昵地用小脑袋蹭她裙摆。
初沅弯身抱起它,注视着它湖蓝的剔透眼眸,“你怎么,和你主人一点都不像呀?”
三七可比他,乖顺讨喜多了。
似乎觉察到她的意思,三七一个劲地往她怀里拱。
弄得初沅月匈前的襦裙,都有些凌乱。
初沅毫无察觉,伸手揉揉它的脑袋,对着它发愁,“差点忘了,你也是我欠的一份情。你说,我该怎样回他谢礼呢?”
第132章
初沅出宫以后, 宫里仍是在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她的生辰。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沿着正轨运行。
然而,只有圣人的心里清楚, 这不过是表面的平和罢了。
崔皇后当年的过错,送走初沅之举, 就如同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沟壑, 中间淌着难以逾越的爱与恨,如何都不能跨越。
他无法忽视,更无法原谅。
尽管他知道, 她是出于意难平, 是因为宋家的事情,恨他、怨他。
但她大可冲着他来, 又何必,为了给宋颐的遗腹子留一条活路, 从而将他们的亲生女儿送出宫, 令初沅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她说,她想再陪初沅度过一个生辰,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 初沅知晓了她当年的所作所为,知道她是为了一个外人,才舍弃了自己。
届时, 她要让初沅如何作想, 如何面对她这个铁石心肠的母亲?
圣人不想答应皇后的这个请求。
他也不想看到, 初沅为了她这点迟来的好, 纠结于爱与恨之间。
他只想让初沅无忧无虑地, 平安喜乐地度过余生。
因此那日, 对于皇后的话,他并没有同意。
初沅的生辰,他也不准备让皇后插手。
她和初沅之间的羁绊,最好是,越少越好。
只要心里没有太多的挂念,等到真相公之于众的那一天,方可不必太过心伤。
所以这些时日,皇后明是闭关诵经,其实,是被他禁足。
他需要时间想办法,解决此事。
这日晚间,圣人又不知不觉地,走到皇后的宫殿之外。
崔皇后显然是尚未安歇,槛窗透出灯烛的暖光,幽暧地照亮黑夜。
就好像多年之前,他浴血征战四方,归来的时候,她的屋里,总是会这样为他亮着一盏灯。让他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她的身边,是吾心归处。
那时候,他想——
也许一开始,她嫁给他的时候,是不情不愿,是因为乱世之中,迫不得已的抉择。
彼时,前朝末帝暴戾昏庸,致使奸臣当道、民生凋敝。
他们陇西李氏,世代忠君爱国。摊上这样一位君主,是不幸,更是机缘。
于是他就和镇国公谢怀,还有当时的骠骑将军宋颐,乘势联手,起兵平定天下。
而他作为这场造反的主心骨,最有可能荣登大宝。
率兵攻占清河郡的那一天,他打着马,穿过夹道欢呼的人群。
纤弱的世家千金也混在其中观望,雪肤花貌,远山芙蓉,其色倾城。
隔着人山人海的惊鸿一瞥,他看见她,也看中她。
崔家懂得审时度势,所以,纵使当时的她已有心悦之人,到最后,崔家还是为了一个利字,将她许配给他。
他以为,朝夕的相处,总能水滴石穿,总能让她忘记前尘旧缘,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她好像也因为事已成定局,选择认命。
结发为夫妻的这些年,她和他,也称得上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终究是抵不过,她耿耿于怀的那份旧情。
若非陈焘的出现,牵出当年,徐兰离宫的隐情。
他怕是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
圣人在皇后的殿外停驻良久,到最后,他还是神情凝重地一摆手,示意守夜的宫婢打开屋门。
这时,崔皇后还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对着悲悯众生的弥勒佛诵读经书。
听见身后由远及近的跫音,她诵经之时,不断翕动的嘴唇微阖,然后,慢慢地睁开眼。
圣人驻足门前,没有再靠近。
他瞧着背对他的那道纤薄身影,总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似隔着天堑,难以跨越。
尽管他站在身后,不曾出声,但崔皇后还是凭着灯烛映出的,他拉长落在旁边的影子,认出他的身份。
若是往常,她定会即时起身,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
可惜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了必要,维持这份不需要的体面。
崔皇后背对着他跪在佛前,纹丝不动。
圣人也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终是没忍住问道:“皇后,你当真,不悔吗?”
崔皇后眼眸微阖,深吸一口气,“不悔。”
圣人眉宇紧蹙,不由得冷嗤:“所以初沅在你心中的分量,和你的旧情郎宋颐相较,根本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是么?”
闻言,崔皇后终是起身面向他,正色道:“也许曾经,臣妾是心仪过宋颐,但早在嫁给陛下的那一天,臣妾就已和过往种种划清界限,不再痴心妄想。”
“臣妾也是认真地,想要和陛下共度余生。”
“可陛下犯的过错,大谬不然。”
“臣妾的确是存有私心,想要保住宋家最后的血脉,可臣妾也是想……替陛下赎罪。”
“难道这么多年以来,陛下的心里,就从未为十八年前的事情,而于心不安吗?”
“那不止是宋府阖家上下百来人的性命,更是成千上万,无辜将士的亡魂!”
她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圣人瞪目看着不远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发妻。
她的眉眼一如初见的倾惊艳,可他却好像从未认识过她。
她一点都不像他以为的那个,不涉凡尘事的世家女。
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恍惚之际,他又想起十八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叛乱——
宋颐和他的长子宋长淮尸骨无存,昔年跟着他们南征北战、扫除前朝乱军的将士们,亦是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他失去的,是国之肱骨,更是和他浴血奋战的生死至交。
思及此,圣人身形微晃,整个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震颤着,难以平复。
他的胸膛急促起伏,慢慢地,脸色胀得青紫,目眦欲裂,分外骇人。
崔皇后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间,不由得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圣人极力地维持着神智,他捂着剧痛的心口,瞪目盯着皇后,嗓音喑哑,“好,崔婉,你可做的真好。”
“……既然你这么想要赎罪,那你就好生待在这里,忏悔吧!”
说着,他摇晃着身形,转过身,趔趄走向屋外。
待到留守院中的桓颂伸手将他扶住,他终是控制不住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他紧攥着桓颂的袖角,咬牙切齿道:“朕哪里错了?朕没错!”
“宋颐拥兵自重,想要效仿朕当年的改朝换代之举,朕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民生审判他,朕有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近乎嘶吼地说完这番话,他的唇角也溢出鲜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地面。
桓颂冷眼睥睨着半跪身前的中年男子,眸中平静如水,半点情绪都无。
他眼睁睁地看着圣人逐渐脱力,一寸一寸地往地上倒,直至失去意识,彻底昏迷不醒,他才蹲下身,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他,就像是在看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圣人的耳边冷笑道:“是啊,您没错,错就错在宋家识人不清,豁出性命换来的,就只有您的怀疑和忌惮。”
“还有,精心筹谋的陷害。”
他的父亲宋颐,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占据这江山一星半点。
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功遂身退,看着百姓安居乐业,世间再无战乱。
可惜,他此生功勋赫赫,杀敌无数。
却屈辱地死于一场,所谓的谋逆之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