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圣人神情微怔,一时间,竟有些失语。他复又端起茶碗浅酌,沉吟片刻,方才肃容坦言道:“这个徐兰的儿子陈焘,前阵子,意图将一个青|楼女子,整容变成初沅的模样,其心可诛。”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崔皇后,“据他交代说,他曾经,充当过初沅的哥哥。”
“当年,就是他的母亲徐兰,亲手抚养着初沅。”
随着他一字一句地落下,崔皇后静谧平和的面孔,终是不经意地,泄露几分惊措。
……
圣人是在夜幕低垂的戌时,离开的皇后寝宫。
巍峨矗立的宫城华灯初上,悬挂于檐下的绢纱灯接连亮起,远远瞧着,当真如星汉璀璨。
圣人驻足廊下,凭栏而望。
缄默须臾以后,他终是出声,吩咐随行身旁的桓颂,“这两天,你尽快找人去扬州,调查一下十八年前,跟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徐嬷嬷徐兰。”
嗓音低沉,压着难以化解的怅然。
他知道,他和皇后的姻缘,是他当初的执意强求。
但他不信,他们之间,数十年的夫妻情分,还有他们的孩子,在她眼里,当真是一文不值。
思及此,圣人遥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后寝殿,略微阖上双眸。
站在他斜后方的桓颂侧目看他,颔首应道:“是。”
不枉他筹谋至今,终于,走到了现在。
桓颂亦是放目远眺,可惜这宫阙重重,始终望不见尽头。
但好在,他铺设的路,不久就要到终点。
他始终望着远处,唇畔的笑意若有似无。
***
出宫以后,谢言岐没有径直回返镇国公府,而是让奚平绕道,驱着辘辘驶动的马车,去往城东的承恩侯府。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一直颠簸的青帷马车终是停住,到了承恩侯府的侧门。
谢言岐以折扇挑起车帘,先行下车。旋即,他于灯火阑珊处回首,看向紧随其后的滕子逸,小幅度地抬了下眉梢,“滕大人莫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接应滕子逸进宫的那个内侍俨然晕厥,无法再次送他出宫。再说,事到如今,滕子逸的心里,也已经信不过那个幕后筹谋的人物——
与其被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就和谢言岐做一场简单的交易。
谢言岐带他出宫,那他就依照约定,带他去见承恩侯府的一个人。
滕子逸轻轻颔首,并未多言,然后径直走向紧阖的那扇侧门,伸手轻叩。
不多时,伴随着惊破黑夜的吱呀声响,门扉自里边启开。
开门的管家瞧见滕子逸,不禁面露惊愕,“世子,这都宵禁了,您怎么现在才回?”
滕子逸示意旁边的谢言岐,借口道:“和同僚畅谈,不慎忘了时辰。”
话音甫落,管家也将手中的羊角灯提高些许,借着灯烛的朦胧光晕,看向一旁的谢言岐。
但见身着深绯官服的青年负手而立,身形挺拔,若玉树临风。他面容清隽,眉眼轮廓的深邃,蕴着淡淡的阴翳,愈发显得他骨相优越。
尽管灯光昏暗,瞧不太真切,但管家也能看出,这位郎君楚楚谡谡,气度实乃高华,绝非是寻常的世家子弟。
就是不知,他们家世子,何时结交到这般人物?
觉察到他打量的目光,谢言岐眼神微动,乜斜凤眸朝他看去,礼节性地笑着一颔首,道:“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管家登时怔住,连忙将门扇推得大敞,请他们进府。
临走之前,滕子逸特意嘱咐管家,不可将今夜之事告知旁人,旋即,便在前引着谢言岐,走向府中的一处佛堂。
“这时候,我母亲应当还在祠堂诵经。”滕子逸提着羊角灯,示意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屋子,解释道。
谢言岐要见的,正是承恩侯的夫人。
可惜这位夫人,并非是他的生母。而是承恩侯的续弦,郑家正房的嫡二姑娘郑潆。
因着曾经和宋家的婚约掣肘,所以她一个名门贵女,这才嫁到侯府,给大她十余岁的承恩侯填房。
谢言岐看一眼那个方向,眉梢轻挑,并未言语。
不一会儿,他们便走到佛堂,看见跪坐蒲团的郑潆。
听见婢女的通传,她起身,回首看向灯火阑珊处,并肩而立的两个青年,不禁细眉微蹙,有些许的迷茫。
尽管和继子的来往不多,但她还是认得滕子逸的身影。
不过,他旁边的青年,又究竟是何人?
为何这将夜时分,子逸会带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人,过来见她?
郑潆心知不妥,所以走近之时,刻意和他们隔出了一段距离。
看出她的顾虑,谢言岐先是拱手向她一揖。几乎在同时,他旁边的滕子逸,也帮着他告知来意,“母亲,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谢言岐,遇到一件案子,需要问母亲一些事情。”
谢言岐接着补充道:“是关于十八年前,宋氏谋逆的那一场战役。”
随着他话音的甫落,郑潆的脸色也骤然变得苍白。
一时间,多年前的记忆如同潮水涌来。
她记起曾经的两小无猜、言笑晏晏,及笄之年和他订婚的喜悦。
也记起他出发之前,身着银色甲胄、打马走在军队中,清朗嗓音穿过人山人海,对她说过的话:“阿潆,等我打赢这场仗回来,我就娶你!”
可她最后等来的,却是宋家谋逆,他战死的消息。
郑潆看着不远处的谢言岐,嘴唇翕动,喉间的千言万语,再难道出半字。
她不懂,为什么十八年过去了,她心上已经痊愈的伤口,又要再次、血淋淋地揭开,展露于世?
她面上的神情逐渐由震惊,转换为悲恸。
谢言岐面不改色地道:“也许会觉得此举唐突。但这件事情关乎社稷,还请夫人,如实告知。”
他嗓音疏冷,还真是,半点怜惜都不肯留。
郑潆自知逃不过,沉吟片刻,到底是应道:“好,我说。”
***
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俨然是夜半时分,整个府邸阒寂无声。
谢言岐自午膳过后,便进宫面圣,再未进食。
奚平也不好惊扰入睡的镇国公夫妇,于是就去厨房,端了几叠糕点过来,“先将就着吃一些吧?”
谢言岐坐在临案的圈椅上,双眸微阖,指节屈起抵着眉骨。
他倒是没有想到,探访承恩侯府的此行,竟能有这么多的收获。
思及此,他不禁笑了下,转而伸手捻起一块碟子里的玉露团,仔细端详。
这块玉露团显然是之前做的,色泽暗沉,一点都不新鲜。
瞧着,便让人失去食欲。
恍惚之际,他突然记起三年前,她亲手做给他的糕点。
精致剔透,藏着她的心意。
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品尝。
***
翌日,初沅收到了谢贵妃宫里送来的糕点。
她伸手启开食盒,一眼瞧见的,便是放在中间的玉露团。
初沅不免有些微愣怔,她伸手拿起一块,咬一小口。
旋即,蹙起了秀眉,“好甜。”
太甜了。
谢贵妃的宫里,怎么会有、这么差劲的厨子?
作者有话说:
有点缩水(小小声)
第128章
她将余下的大半块玉露团放回空碟, 然后端起手边的杯盏,浅抿杯沿。
待到茶水冲淡喉间的齁甜,初沅方才捻起绢帕, 轻拭唇角。
她不禁侧首看向旁边的流萤,问道:“这当真是谢贵妃宫里送来的?”
流萤颔首应道:“是啊, 而且还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 亲自送来的…她还嘱咐说,这道糕点不同寻常,让奴婢务必转交给您呢!”
闻言, 初沅神情微怔, 又垂下眼帘,端详碟中摆放的玉露团。
她以前, 也做过这样的糕点,虽说她的厨艺远不比宫里的御厨, 但也好歹胜过谢贵妃送来的这碟——
这个玉露团的味道过甜, 单是浅尝,就让人觉得发齁。
甚至还不如当初,她最开始学着做糕点,给谢言岐做的玉露团。
可惜当时, 他们顾着在桌案上胡来,那些玉露团尽数洒落在地……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 他觉得那些糕点味道如何。
初沅略微蹙起眉心, 实在不明白, 为何谢贵妃会说, 她送来的这道糕点, 与众不同。
瞧出她神情流露的些微嫌弃, 流萤迟疑地问道:“殿下,是味道不好吗?”
话音甫落,初沅也回过神,笑着摇了下头,“其实也还好,就是制作糕点的人,手艺好像有些生疏……”没能控制得住配料的多少。
说完,她登时怔住,终于后知后觉地晓得,这道糕点的特殊,究竟在于何处。
特殊的不是玉露团。
而是亲手制作这碟玉露团的人。
这世间,能够劳烦谢贵妃出手,以她的名义送出这份糕点的,就仅有一人。
那就是……谢言岐。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旁边的流萤也不禁试探着问道:“殿下,奴婢能尝一块吗?”
她很好奇,既然这个糕点的味道不行,又究竟,有何处与众不同呢?
闻言,初沅凝眸望向她,竟是难得的抠门起来。她竖起葱白的食指,示意道:“只能一块哦。”
流萤还从未见过她这般较真的模样,一时间,不免有些愣怔。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一块送到嘴边品尝,蹙起细眉,发觉果真如初沅所说,太甜了些。
然而这会儿的初沅,竟是单手托着下颌,笑吟吟地看着碟中摆放的玉露团,唇角微翘,浮现淡淡笑意。
半点不见方才的嫌弃。
如今她终是知道,何谓风水轮转。
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为她,洗手作羹汤。
她又拿起一块放在中间的玉露团品尝。
不过这回,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味道。
初沅看着手里咬去小半口的糕点,沉吟片刻,不由得笑了。
然后,又捡起一块,品尝着,挑选着,究竟有哪些,是他真正用心制作的。
***
另一边,谢贵妃询问送完糕点回返的宫婢,道:“初沅那边有何反应?”
那个宫婢迟疑着答道:“殿下好像不是很满意。”
得到这个答案,谢贵妃并不觉得意外。
她揭开食盒,看着里边剩下的玉露团,不禁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她这个侄儿,倒是懂得如何讨姑娘家欢心。
大清早的,就让人将食盒送到她这里,要她帮忙转交。
也不知道是为此忙活了多久。
不过他的厨艺,实在是不敢恭维,时好时坏的。
恐怕初沅尝过以后,就能猜到这碟糕点是何人相赠的了。
思及此,谢贵妃不由怔住,登时反应过来。
“这个三郎啊,还真是会耍心眼。”
是刻意做一些次品,好让初沅识出他的身份呢!
***
这日中午,那个为滕子逸引路的内侍,终是于灌丛中苏醒,趔趄着回到桓颂的住处回禀。
“奴婢无能,还没有确保事成……便遭人暗算,昏迷了过去。”
按照原本的吩咐,他是要在水榭外边守着,直到那个承恩侯世子和昭阳公主完事,木已成舟,再带滕子逸出宫的。
谁曾想,他还没看到滕子逸进去,就率先失去了意识……
听着他的话,桓颂站在瑞兽香炉之前,手持香箸,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香灰。
隔着一小段距离,他的嗓音若远似近,带着几分冷意:“你一天一夜未归,杂家也没觉得,你能带回什么好消息。”
说着,他重新放进一块沉水香,将香炉的云母镂空盖子给阖上。
缕缕腾起的烟雾中,他侧首,睥睨着脚下匍匐的内侍,启唇慢声道:“没用的东西,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滚。”
看着那个内侍连滚带爬地出屋,桓颂落座圈椅,双眸微阖,伸手摁住了眉心,“阿潆啊,还是怪杂家,太心软了。”
若不是阿潆的缘故,他也不想出手,设计让滕子逸去捡便宜。
可惜他没有料到,谢言岐也会在昨日进宫。
恐怕他处心积虑备好的冰镇梅子酒,到最后,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思及此,桓颂不禁睁开眼睛,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眉骨,稍作思索。
事到如今,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走。
他筹谋的那些凶杀案,对初沅的刺杀,以及红袖招那个宣菱,都引着三司的调查方向,在靠近昭阳公主的旧事。
除却三年前,她回宫之时的刻意阻挠。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针对昭阳。
因为他知道,那个谢言岐,总能将她的麻烦,桩桩件件地解决。
他想借此引出的,只是昭阳公主的过往,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毕竟昭阳那孩子,也确实可怜。
——他都有些怜爱了。
忽然间,桓颂不由得笑了:“也许,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报应吧。”
“让你真正地尝一下,遭到背叛的滋味。”
“陛下。”
十八年前,你怀疑跟随着你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的宋家,心怀不轨,意图谋反。
就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真正背叛你的,其实是你的至亲至爱之人。
你最疼惜的初沅,她所有的悲痛过往,悉数拜你深爱的皇后所赐。
恐怕你也不会想到,你以为的忠仆,就是十八年前,那个叛臣宋颐的长子,宋长淮。
桓颂,是还宋啊。
第129章
没过几日, 桓颂派去扬州调查的人,便将圣人想要的结果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