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力地压制着,道:“臣有分寸。”
尽管他佯作望向窗牖,但在旁边的谢贵妃,还是留意到,他稍稍透着红意的耳廓。
她不屑地笑了下。
前一刻还在和她坦白,他和初沅之间的关系。
结果这时候,倒是和她装起纯情来了。
***
为了不引人注目,谢贵妃先行一步。
待她携着外边的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走远,谢言岐方才不紧不慢地,从水榭走出。
甫一走到岸边,一直潜于灌丛的奚平,终是扛着昏迷不醒的滕子逸现身。
他边是将肩上的男子放下,边是侧了下头,示意后面的灌丛,道:“世子,那边还有个,是和他同行的一个宦官。”
谢言岐眼神微动,侧目瞥向双眸紧阖、内侍装束的滕子逸,不由得冷声轻嗤:“把他给我弄醒。”
奚平颔首应是,旋即轻点滕子逸的穴位。
下一刻,昏迷着倚靠在他肩头的滕子逸,便慢慢地睁开眼。许是意识还不够清醒,他的神情显然有几分迷茫。他眼珠转动,下意识地打量四周,须臾过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眼下处境,瞧见身前不远处的谢言岐。
身着深绯官府的男人负手而立,逆着光,身形高挺若松竹。他似笑非笑地睥着他,凤眸含着冷意,“滕大人,真是巧啊。”
听见这话,滕子逸不禁整个人怔住,刹那间,晕厥之前的诸多回忆,尽数浮现脑海。
他下意识地攥紧双拳,蹙着眉头,神情凝重地问道:“……谢大人什么都知道了?”
闻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忽然逸出一声轻笑,带着几许肆意,几许嗤嘲。
他没有出声应答,然,滕子逸却从中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那点卑劣的心思,已是让他识破。
到底是同朝为官的僚佐,一时间,滕子逸颇有几分无地自容的窘迫。他半垂着眼帘,有意地回避着,薄唇抿起,道:“下官自知,擅闯宫闱是大罪……但凭谢大人处置。”
谢言岐不禁冷笑道:“你的罪行,单是如此?”
滕子逸眉头蹙得愈紧,“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言岐眼神微动,乜斜凤眸瞥向他,打量着他如今这幅宦臣装扮,“你这样进宫,难道,就是为了在太液池闲逛?”
他话中深意,无疑是要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对昭阳公主的心思,尽数揭露。
滕子逸屏息凝神,极力地平复着。
他不想,也不愿,将承恩侯府所剩无几的一点体面,也尽数丢在这里。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谢言岐,忽而回过神,反问道:“那谢大人呢?谢大人你,又为何在此?”
他还记得昏迷之前,靠近水榭听见的那声嘤咛。隐约中,似乎还有男人的低喘……
他可不会觉得,他醒来以后,第一个见到谢言岐和他的下属,会是个偶然。
谢言岐慢条斯理地捋顺袖角褶皱,笑道:“怎么,滕大人难道是想定本官的罪?”
但他身着大理寺官服,显然是光明正大地进宫来,和他的行踪鬼祟、擅闯宫闱,迥乎不同。
若是他不坦言,滕子逸也无法挑出他的错处。
滕子逸阖紧齿关,还未来得极回话。
下一刻,谢言岐便状似无意地迈前半步,和他擦着肩。
他听见谢言岐落在耳畔的一声冷嗤:“可惜本官的罪行,你永远无法揭穿。”
滕子逸神情微怔,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他。
谢言岐侧目而视,和他四目相对,若有似无地笑了下,话中肆意的占有欲,显而易见,“我的人,你也永远抢不走。”
***
另一边,初沅走在谢贵妃的身旁,和她一起漫步于庭院。
葱郁草木沐于霞光之中,端的是粲然可观。
然而初沅却无心赏景,整颗心七上八落,没个安定——
她独自走出水榭的时候,便和岸上谢贵妃的随行宫婢,撞了个正着。彼时她方知,原来谢贵妃一直在亭榭没走,而且在她走后,还在里边耽搁了好一阵。
既如此,那她和谢言岐之间的事情,想必,她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意识到这点,初沅是愈发难以直面谢贵妃,贝齿轻碾下唇,始终难以启齿解释。
看出她的为难,谢贵妃拍了拍她勾在自己臂弯的小手,安抚似的笑道:“阿妧,今天的事情啊,都怨我!怨我之前,会错了你的意。”
“我还以为你当时说的心仪之人,是今年的那个状元郎呢!”
“结果你看,今天白忙活一场。”
闻言,初沅终是晓得,原来今日的种种巧合,又是给她和苏承泽的相看。
她樱唇微启,还未道出心中惊讶。
便听得谢贵妃接着说道:“其实你看上的,是我的那个侄儿,对吗?”
尽管那晚的赏月宴,谢言岐并未受邀,但到最后,他还是以别的方式,到了场。
可惜,是她忘记了这一茬。
才有了今日的阴差阳错。
谢贵妃看向身旁的初沅,却见她没有过多犹豫地,颔首应下,“是的,娘娘。”
初沅抬起头,眸中情绪平静,压着怅惘,“我和他,三年前就认识了。”
三年前,她还没有恢复身份,尚且流落在外。
一个孤女,一个样貌出挑的孤女,又怎么可能在这个世道,护得住自己?
想也知道,她和谢言岐的相遇相识,会是怎样的情境。
思及此,谢贵妃的心中是愈发怜爱,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初沅的手。
好在,三郎瞧着是风流,倒是个负责的。
“那你有想过,和他再续前缘吗?”谢贵妃问道。
初沅先是颔首,接着,又摇了摇头,“想的。”
“只是,感觉不是现在。”
他们之间,还是间隔着三年的时光。
她不知道这三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至于他们兜兜转转,绕了个大圈子,才走到今日。
她想知道,这其间的隐情——
他所谓的“忘情”,究竟是何意?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想多写点儿的,结果又跑了一整天,到处找人签字,要了我的老命了[拔自己头发.jpg]
第126章
等到谢言岐得以面见圣人之时, 天边已经是红霞遍染。
因着接应滕子逸进宫的那个宦官尚且处于昏迷之中,使得他无法凭靠自身的能力出宫,于是滕子逸就先佯作宫里的内侍, 和谢言岐他们同行。
进去之前,谢言岐若有似无地瞥他一眼, 旋即, 提起衣袂拾阶而上,随着圣人的召见进到殿内。
晚霞斜照,宫殿的宝顶重檐, 在水磨方砖地面投下连绵起伏的影子。
滕子逸和奚平一道候于殿前。
他默不作声地回首, 望向身后逐渐阖上的门扇,整颗心一如眼下处境, 置于无尽的阴翳之中。
直至门扇彻底关紧,将里边的情景完全隔断, 他方是回过神来, 颔首低眉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恍惚之际,他好像又听见了来这之前,他和谢言岐对话的情景——
“我的人,你也永远抢不走。”
“敢问谢大人, 此话乃是何意?”他蹙起眉宇问道。
谢言岐漫不经心地一笑,带着几许不屑:“字面上的意思。”
说完,他侧首,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进宫, 应当不是为了消遣, 而是因为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罢?”
话音甫落, 滕子逸的心也骤然跌落谷底。
事到如今, 他自知再无退路可言,甚至极有可能落下一个祸乱宫闱的罪名,连累整个承恩侯府。于是他思忖片刻,抿了下唇角,索性坦白道:“是,确是如此。不过,此事乃我一人所为,还请谢大人,莫要牵连无辜。”
纵使他的心里持有怀疑,但说到底,那个送他进宫的人,终究是为他考虑,于情于理,他也不该将隐情轻易道出。
闻言,谢言岐不禁冷笑着轻嗤:“你以为,你一人承担所有罪责,便能安然无事?”
滕子逸神情微怔,心中腾起迷茫。
似是看穿他的心中想法,谢言岐接着问道:“你又怎知,这一切,不是一个阴谋?”
从始至终,滕子逸都不知道这幕后,究竟是何人在操控,更不知道,那人是个什么身份、什么目的,又有怎样的计划,助得他迎娶公主。
他一言不发地咬紧齿关,久未言语。
斜阳逐渐西沉,巍峨宫殿投落的影子,也跟着寸寸拉长。
彻底的,将站在殿前的滕子逸给湮没。
……
谢言岐进殿之时,圣人正巧和兵部尚书秦追商议完毕,坐在案前,端着茶盏浅酌润喉。
和退走的秦尚书擦肩而过之际,谢言岐象征性地朝他一颔首,以全礼数,然后脚步不停地走向圣人,拱手一揖,“臣,谢言岐,见过陛下。”
听完,圣人将手中杯盏放回桌案,抬眸看向他,笑问:“听说你经手的那几个案子有了进展,是查到什么眉目了吗?”
近些时日的案件委实棘手,先是接连的几桩命案,紧接着,又是初沅遇刺、红袖招那场针对初沅的阴谋,甚至,还无缘无故地跳出来一个男人,冒认是她的哥哥。
如是种种,无不是针对着初沅,让圣人对初沅这个女儿,是愈发地疼惜和怜爱。
谢言岐眼神微动,看一眼站在他身边的桓颂,道:“是。”
然后,他便将这些时日,大理寺拷问出来的结果,尽数陈述。
那个自称是初沅兄长的男人,姓陈,名焘,扬州人士。他试图将红袖招的那个头牌宣菱,整容变成初沅的模样,完全是按照上头的吩咐。
他的上头,是个极其神秘的组织,似乎和当年的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至于那些人要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何,他全然不知。
而曾经,他也的确是初沅的“哥哥”,可惜后来家中生变,他的母亲病危,于是他便将当时尚且年幼的初沅卖到浮梦苑,以换来钱财,为母亲治病。然,他的母亲得知此事以后,却是在气急之下,溘然长逝。
他见过小时候的初沅,也曾通过他的母亲之口,知道初沅身上的特征。
正是因为这层缘故,那个幕后之人方才挑中他,授他以技艺,让他来为宣菱更改容貌,由此和初沅更为相似。
“这个陈焘的母亲,就是十八年前的七夕,趁乱带走殿下的那个嬷嬷。”
谢言岐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话音落下,他也随之抬首,看向高座之上的圣人。
冷不防听见当年之事,圣人难免有几分愣神。他攥紧手中的杯盏,眉头紧锁,不确定地问道:“那个嬷嬷,姓甚名谁?”
谢言岐回答:“姓徐,名兰。”
得到答案,圣人近乎悲怆地闭了闭眼。
徐嬷嬷,徐兰。
是当年,他们身边的老熟人。
作者有话说:
虽然今天很短,但我明天应该可以五千,因为我向我的基友们,立了个很毒很毒的flag,我一定要写到五千
ps:开始收线,女鹅当年被调换的真相,先打个预防针,我自己没感觉,我的朋友说有点毒,小心QAQ
女儿生日(指小说里)过后,就进入终章,最后一两个大剧情啦!我争取半个月之内!
第127章
当晚, 圣人夜不能寐,踩着满地的月色,徘徊于树影斑驳的庭院中。末了, 他到底是勉强定住心神,在阒寂无声的夜空下, 落下一声叹息:“桓颂, 随我走一趟,去皇后的宫殿罢。”
“可要提前去知会一声?”桓颂问道。
圣人摆手,叹道:“罢了, 直接过去就是。”
他并未御辇, 而是和桓颂漫步于廊道,不紧不慢地走向皇后的宫殿。
好在他们到时, 崔皇后还没来得及安歇。
得知圣人到访,她也顾不上仪容了, 忙是上前迎接, “不知陛下深夜驾临,还请陛下恕臣妾失仪。”
因着将要就寝,眼下她只穿了一身雪缎寝衣,长发披散, 愈发显得她眉间的气质温柔娴静。
再加上这些年以来,她一直都在持斋念佛,倒是比他记忆中的, 要多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圣人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 一时间, 总觉得眼前这位相识二十余年的发妻, 让他感觉熟悉, 而又陌生。
瞬息的恍惚以后, 他回过神,出声免去她的礼。依华DJ
崔皇后起身,安静地陪着他往里屋走去。
圣人也不兜圈子,撩起衣摆坐定于紫檀嵌珐琅宝座,看着旁边为他沏茶的崔皇后,问道:“朕记得从前,你身边有个徐嬷嬷,茶艺精湛,怎么后来,就不见她踪影了呢?”
茶汤自壶口汩汩道出,逸散茶香缕缕。
直至杯盏中的茶水过半,崔皇后这才放下手里的紫砂茶壶,转而端起那个白釉内青花小茶碗,递给圣人。
她唇畔的笑意温婉,可那双和初沅极为相似、剔透若琉璃的清眸中,却是惯常的古井无波,寻不见半点情绪。
闻言,她平静地陈述道:“陛下说的是徐兰?也许时间过得太久,陛下忘记了。十八年前,我怀着阿妧的时候,她办事不利,不慎挑错香料,险些害得臣妾小产,于是从那之后,臣妾便将她驱逐出了宫。”
圣人边是听着她的话,边是小口品茗。听完,他将茶碗搁在案上,凝视着她的眉眼,笑道:“朕的印象中,她好像是你的奶娘。你向来温柔娴静,没想到当时,你还真是能为初沅狠下心,将陪伴多年的奶娘赶走。”
崔皇后坐到他身旁的圈椅上,声音平静,“往事不可追,臣妾也记不清,当时是作何感想了。”
说着,她侧首,和圣人四目相对,反问道:“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问起,这样一个离宫已久的嬷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