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走后,崔皇后也推开窗牖,望向头顶繁星璀璨的夜空。
她自领间取出一个平安符,启开,里面夹杂着一缕柔软的发丝。
这是十八年前,她送徐嬷嬷和初沅离京之时,她剪下的初沅的一撮胎发。
她知道,自此一别,经年难见。
她这辈子,注定亏欠初沅。
她也想方设法地,想通过徐嬷嬷给她更好的生活,至少,也该是大家闺秀那般,千娇百宠着长大。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徐兰嬷嬷那场的大病,让她始料未及。
等她得到徐兰逝世的消息之时,初沅也已经不见了踪迹。
所以,她是在为陛下赎罪,也是在为她自己赎罪。
崔皇后双眸微阖,将那枚平安符珍而重之地压在心口,眼角一滴清泪划过。
***
承平十五年,七月初六。
是初沅十八岁生辰的前一天。
虽说初沅早就嘱咐过府中下人,不必过于铺张,最后的生辰宴,应当还是在宫里开设,然而整个公主府依旧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为了她的生辰大费周章。
甚至已经开始整理,京中那些贵妇千金,提前给她送来的生辰贺礼了。
初沅抱着三七坐在凉亭,看着流萤挖空心思,张罗着仆从剪彩挂灯、布置庭院,笑得颇有些无可奈何。
她垂眸,轻抚三七毛茸茸的小脑袋,思绪万千。
三年前的今日,她及笄的前夕。
她为了躲过三娘为她举办的出阁宴,故意将自己折腾到牢狱之中,看不见天日,等不到明天。
那时的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的生辰不是煎熬,更不是折磨。
而是万众瞩目,是所有人的期盼。
初沅低下头,凑到三七的耳畔,小声叙说着心事:“三七,你说……我今年能收到怎样的礼物呢?”
然而三七并不会开口讲话,它喵呜着伸出猫爪,挠她胸前的绸带。
初沅也不知道它是哪里学来的坏德性,忙是握住它的小爪子,颦蹙着秀眉,低斥道:“这可不能乱抓,万一我的襦裙掉了,该怎么办?”
话音甫落,她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三七和它的主人,究竟有何相似之处了。
初沅轻咬住下唇,莫名地,有几分脸热。
许是翌日的生辰将临,当晚,初沅翻来覆去的,如何都不能入睡。
尽管有府中的仆从和宫里的宫人尽心尽力安排,但她还是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她掀起茵褥,趿鞋下榻,然后径直往窗牖走去。
伴随着穿透黑夜的吱呀声,她也启开窗扉,看向外面的庭院。
微风徐徐,吹着夜间的凉意蔓延进屋内,庭中的芭蕉梧桐簌簌作响,来回地晃动。月光如霰,薄薄的一层铺洒在院中,映出斑驳摇曳的树影,还有披着夜色而立,身形挺拔若松竹的男人。
听见窗牖启开的声响,他也侧过首,朝她望来。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愈发显得他有几分,出尘的清隽。
隔着浓稠的夜色四目相对,初沅不禁怔住。
律动的心跳,忽然有刹那间的节拍错乱。
她忙是倒退几步,随手拿了件外衫,披着走到屋外,驻足于离他一步之远的地方。
“谢、谢言岐,你怎么来了?”
谢言岐的眸中噙着些微笑意。他看着她,小幅度地挑了下眉,反问道:“怎么就不能来?”
第133章
其实, 在来之前,谢言岐为着近些时日的案件,进了趟宫。
这期间, 有人意图闯进大理寺牢狱,谋害徐兰之子陈焘, 杀人灭口。
这伙刺客, 显然不同于先前的黑衣杀手。
他们的招式,并非黑衣杀手直取性命的凌厉。
瞧着,倒更像是行伍之间的将士。
尽管他的心里已有猜测, 但他还是故作不知, 让奚平护住了陈焘,保住他的性命。
随后, 他便进宫面圣,将此事如实上报。
然而,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几日的时间,圣人就已是憔悴不少,佝偻着脊背,面色青灰。
好像是一.夜之间, 苍老了十余岁。
见到圣人的时候,谢言岐便也知道,他的那些猜测, 桩桩件件, 尽是真。
当年, 初沅和宋初瓷的身份错换, 果真与皇后脱不开干系。
刺杀陈焘, 也只是圣人想要灭口。
让那些旧事, 彻底尘封于岁月。
……
谢言岐站在夜空下,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安静地看着初沅。
似是因为他的那句回答,她凝望着他的那双眸子,也略微睖睁,颇有几分不敢置信。
初沅轻咬住下唇,心绪千回百转。
倒不是说他不能来。
她只是有些意外,为何他总能在她的府中,来去自如。
而且还能这般,行若无事。
夜风吹着幽篁窸窣作响,交错着落在他们脚边的竹影,也宛若水中藻荇的浮动。
像极了,那些看不透、又摸不清的心思。
初沅觉得冷,抬手拢紧领口,定定地瞧着他,问道:“你就不怕,我现在叫人,把你给抓起来吗?”
话音甫落,谢言岐也没忍住提了下唇角,轻笑着出声,反问道:“殿下当真能有这么心狠?”
要亲手,送他进牢狱?
他贯是肆无忌惮的性子,初沅也不指望着自己的话,能吓着他。
她的眸中盈盈带笑,难得多出几分生动的轻俏。她上前一步,将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也缩短,仰首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怎么笃定,我不会呢?”
谢言岐伸手拉过她垂在身侧的柔荑,带着她的小手,置于心口。
隔着单薄衣衫,初沅甚至能真切感受到,他律动的心跳。
一下,一下……
沉稳,又似乎压抑着,难言的晦暗情愫。
她睫羽轻抬,目光从覆在他心口的那只手,移到他的眉眼间,凝眸望着他。
谢言岐眼里的笑意很淡,眸中似是点缀着星辰。夜色的朦胧,让他的眼神愈发温柔深情。
像极了夜空下,倒映着璀璨星河的湖泊,几乎要将她溺于其中。
初沅下意识地屏息,隔着弥漫眼前的月色,和他四目相对。
他眼珠不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低声道:“因为臣赌,殿下的这里,也有我。”
就像他的心里,有她。
体会到他话中这份直白的深意,初沅整个人怔住。
她忽然觉得,掌下触及的心跳,似乎也将她的心绪扰乱。
然而谢言岐并没有给她流出逃脱的余地。
话音甫落,他便将手放在她的腰后,收紧力道一按,初沅就不受控制地朝他怀中倾去。
刹那间,温香软玉盈满怀。
谢言岐半垂着眼帘,眸中噙笑地睥着她。
初沅整个人偎在他怀中,稍一抬首,便是相距咫尺地和他对视。
然而他的眼眸若月下静湖,漾着深情的柔波,却足以将她心里的那些不安、惝恍……尽数吞没。
让她的内心归于平静。
慢慢地,她卸下心中压着那份惘然,放松地靠在他胸前。
“所以,臣是赢,还是输?”谢言岐扶着她的纤腰,目光始终流连于她的眉眼间,问道。
初沅抬起手,攀住他的肩颈,广袖滑落至她的臂弯,露出的半截手臂莹白纤细。旋即,她踮脚,凑近他的耳畔,嗓音轻柔似风过,“那就只能恭喜谢大人……你赢了。”
无端撩动着他的心弦。
闻言,谢言岐不由得轻笑一声。
还好,他没有输。
他侧过首,唇吻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颈侧,笑道:“既如此,那么,臣有什么彩头吗?”
他的呼吸灼得初沅忍不住瑟缩。
她躲避似的埋在他的颈窝,瓮着嗓音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谢言岐握着她的纤薄肩膀,将她推开些许。旋即,他的手沿着她的玉臂下滑,直至攥住她的小手,和她十指相扣。
他抬眸凝着她,从始至终,黑曜石般的眼眸都噙着浅淡笑意,“跟我来。”
初沅没有任何犹豫地,跟上他的脚步。
也许是顾及着她,他似乎将步履将步履放慢不少。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灌丛间的青石小道,衣袂带起的风,吹动草叶上初凝的露珠滚落下去,簌簌作响,却又清幽静谧。
不多时,谢言岐便带着她,走到府中开凿的湖畔。
夜空下的静湖倒映着繁星明月,风一吹,泛起波光粼粼。
临岸的水边,不知是何时渡来的一艘画舫,阒寂地停泊岸沿。
见到此情此境,初沅不禁怔住。她侧目看向身旁的男人,略微咬住下唇,“谢大人还真是好本事……”
不止是对她府中的架构了如指掌,竟然还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弄进画舫。
她的话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嗔怪,还有几分委屈。
谢言岐不由握了握她的小手,低声道:“既然金吾卫没本事拦住臣,那么臣就只能想办法,安插人手,护住殿下的安危。”
言外之意便是,她的府中,有他安排的暗卫。
所以,找来这样一艘画舫,轻而易举。
初沅听完他的话,实在是对他的理直气壮,无可奈何。
她不免弯起细指,轻挠他手心。
谢言岐眸中的笑意愈甚。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画舫。
船舷穿破水面,驶离岸边,漾开层层涟漪。
初沅还是头一回,这般夜半游湖。
她仰首望着星空,朦胧月光勾勒出她的侧颜,宛如月下初绽的琼花,静谧之中,透着勾魂摄魄的美。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侧着首,眼珠不错地瞧着她。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画舫的初见。
彼时火光冲天,她不慎落水,上船之时,已然是浑身湿透,难掩狼狈。
可她披着他的外衫跌坐在船尾,却依旧似,九天神女落凡尘。
皎皎明月一般。
思及此,谢言岐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轻叩船板。
随之而来的下一刻,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自船内飞出,盘旋在他们周身。
夜色之中,就有如人间星河,将他们环绕。
看见飞舞眼前的荧荧微光,初沅先是怔住,随后,不禁瞳眸睖睁,侧首朝他望去。
萤火虫的光芒一明一灭,繁星似的,映着她姣好的面容,愈发衬得她清透若天上皎月。
比之初见,更为惊艳。
她的眸子澄澈透亮,流转着细碎笑意,是惊,亦是喜。
“这都是从哪儿来的呀?”初沅伸出手,接住一只萤火虫,隔着它散发的微弱光亮,看着他,问道。
谢言岐回望着她,回道:“附近的灌丛,捉来的。”
既如此,那便不是巧合。
而是他亲手的策划。
恍惚之际,初沅的耳畔忽然回响起三年前,他们分别之时,他最后问她的话——
“喜欢萤火虫吗?”
“……喜欢的。”
“那过段时间,带你去看?”
如今,时隔三年,她终于见到。
蓦然间,初沅的鼻尖有些发酸,止不住地酸。
原来,他没有忘记过他的承诺。
兜兜转转蹉跎三年,他还是,将当年的承诺兑现。
慢慢的,她的眼圈泛起微红,清澈的眼眸亦是盈盈流转着水光。
谢言岐伸手握住她的后颈,俯首凑近,唇吻落在她的睫羽,卷走那点将坠未坠的泪珠。
他的嗓音低哑,又似乎噙着些微笑意,“既然臣摘下了天上明月,那么就该还明月,地上的繁星。”
待他的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初沅也轻抬睫羽,凝眸望向他。她贝齿轻碾下唇,迟疑着,犹豫着,问道:“……三年前,也一样么?”
也视她为明月,要赠她一片星河吗?
谢言岐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她的眉眼。
他笑着反问道:“不然,殿下以为呢?”
随即,他拿出袖中的一个梓木信函,递交到她的手里。
初沅神情微怔,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慢慢解开上边缠绕的五色线,倒出里面的文书。
“这是……通婚书?”看清上面端正写好的小楷,她整个人怔住,心跳登时错漏半拍,连带着呼吸,都有刹那的凝滞。
这封通婚书末端,并排书写着他们二人的姓名。
谢言岐,宋初沅。
而宋初沅,还是她三年前,尚未恢复身份之前的名字。
文书的边沿,也隐约泛着淡黄。
显然不是近期匆忙赶制。
初沅愕然抬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如果这张文书当真是三年前的物件,那么,是不是就能说明……
他当初所说的未婚妻,是她?
意识到这点,初沅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剧烈地震颤着。
原来,他们之间相隔的,从来都不是身份。
三年前,他就已经试图跨越云泥的鸿沟,朝她走近。
初沅樱唇翕动,心里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可惜所有的话,都像是堵在喉间,如何都不能道尽。
谢言岐对上她那双盈盈带泪的眸子,不由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和她前额相抵,无奈地笑着,喟叹道:“若非当时阴差阳错,没来得及让你按上手印,再交由官府盖章,不然现在……你就是我的了。”哪还有那些相看宴的事情?
那时候,扬州的境况混乱不堪、更仆难数,他一边处理着扬州的繁冗事务,一边着手安排他们结缘缔约的诸多事宜。
原本,他是打算尘埃落定以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郑重地向她提及此事。
可惜当时,宫里来人接走了她,他们无可奈何地错过;再加上他因为解蛊,短暂地失去过一段时间的记忆,也失去了,对她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