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个能理解,禽类嘛,又是孔雀,自然十分爱护自己的羽毛,更何况作为雄性资本的羽毛。
总之呢,在无数修士心中,这是位神仙一般难以捉摸的人物。
有修士曾经笑言,看到佛子一个衣角,都忍不住想顶礼膜拜。
而这高山白雪一样的人,此刻却好似坠入凡尘被钉入业火中一般苦苦挣扎着。
但即便是心气不顺如此刻的相凝霜,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生得好,如此狼狈的境况下不仅半点未减其风华,反而更添三分病骨风流,也怪道合欢宗那些女修都把搞大法华寺的佛修当成终极奋斗目标。
可惜同样身为妖女的相凝霜此刻半点旖旎心思都生不出来。
她未曾与洛长鹤打过照面,却实实在在有过几次交锋。
第一次是恶妖流窜盗走天虞阁至宝,她从中使了些手脚,本可以顺利的当一回黄雀,但天虞阁请来了洛长鹤,她便与那宝物失之交臂。
那是她第一次远远见到洛长鹤,黑水崖下一瞥,他眉眼漂亮得近乎慈悲。
而相凝霜则恨得手痒。
第二次是正道择选新秀的折月宴,门徒凋零的万剑宗出人意料一剑夺魁,沉默的少年剑修得了大法华寺的圣物玲珑塔,半点激动也无,回头便马不停蹄的送去了栖霜谷的妖女手里。
正道的那些个长老们几乎要气得吐血。
没办法,东西是人家光明正大赢的,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于是那段时日相凝霜料理了不少意图潜入谷内的各门修士,其中甚至还有大法华寺的佛修。
她还记着夺宝之仇,赤着脚坐在松树上,慢悠悠地放了其中一个佛修回去送信:“若是真想要,便让你们佛子自己来拿。”
嗯,确实算得上对头了。
相凝霜又冷眼瞧了片刻,她并不了解佛修的功法与路数,自然也看不出洛长鹤这般状况的原因,但他此刻这么虚弱,却实在是个难得的良机。
不对……那是什么?
相凝霜的注意力被洛长鹤手中捏着的东西吸引过去。
从他周身的灵力波动可以看出来,洛长鹤此刻已然是到了最为痛苦的时刻,长长的、华丽的尾羽已经全然显现出来,而他一只手攥得发白,似乎是痛极,因此无意识地,将侧脸轻轻贴在了手中攥着的物件上。
缱绻的,依恋的。
相凝霜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自打她知道洛长鹤这个人以来,他就一直是一副高山白雪龛里玉佛的姿态,大雄宝殿供的地藏菩萨都比他有人气,唯一鲜活些的时候或许是他开杀戒的时候,可惜见到的人也都死了。
此刻这副神情……相凝霜努力看去,想看看他手里捏的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细细的,有链子从他的指缝垂下来。
项链?
相凝霜不太确定地推测道。
那链子极细,在天光里时而折射出微弱的亮光,她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那链子好像是珞石制成的。珞石产自空桑山的阳面,冬日里可以生暖,可惜颜色并不多,只有素白一种,不大好看,很少有人用它来做首饰。
相凝霜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也有过一条珞石的项链。
……不会吧。
她心情微妙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自个儿做妖女许多年月,行事不忌,的确有意无意惹过不少情债,但因为曾经目睹过合欢宗的女修花数百年时间攻克佛修,好不容易成了好事,那佛修却因动情修为大跌,渡劫时没扛过去折了性命。因此对佛修一贯是敬而远之,半点因果都没结过的。
一桩风流韵事是不碍事的,但损了人命总是不美,日后她渡劫时这桩性命也得算在她头上。
不划算。
在她观察那条珞石链子时,洛长鹤似乎是已经缓了过来,在几息内便平息了灵力的波动。
也得亏这佛塔之上没有修为低下的外门弟子,不然方才那一遭威压便抗不过去。
相凝霜眼睁睁的看着他平复了一会气息,理了理衣衫,流水一般的素锦自他指尖滑过,而他姿态从容地站了起来。
经过方才那一番苦痛绞身,他这时神情竟然极为平静,不过一个抬眼,便有如神祇高居云端俯瞰芸芸众生,这三殿七楼二十四塔,都不及他一睇的佛性。
红尘万相,梵音缭绕,佛香渺渺。
又慈悲,又冷漠。
此刻有扶桑花悄然映上西窗,日头西斜反而天光渐明,笼出一片金光,年少的佛子斜披素白袈裟,顶着冰雕玉塑的一张脸,在这样明艳灿烂的日光中微微俯下脸去,眼睫轻垂沉沉如梦,看向面前这一支亭亭未放的花。
他指尖一动,伸出手去,似是要轻轻触碰花叶。
相凝霜心里一紧。
洛长鹤修为已臻大乘,他不会一眼看出自己不对劲,要在这把她当场捏死吧。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解了她的困扰,门外有人低语请示道:“上座,天虞阁来人已至山门,住持问您是否有空一见?”
即便是大法华寺的主持,寻常也是请不动洛长鹤的,只不过眼下这事是必须要他出面的。
洛长鹤的手停在半空中。
苍白,莹润,毫无血色。
他仍然低垂着眼眸,此刻他的眸色淡了些,像暗沉沉的雪夜,平和澄澈,看不出情绪来。
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极轻极淡,似朔风拂过无崖雪山。
门外的人得了这一应声十分惶恐,回话都带着点感激涕零的味了:“……是,另外方虞阁司器万鸣欲与您当面共商除妖一事,约莫半柱香后便会上明塔了。 ”
方虞阁司器?
这句话中包含的信息太过熟悉,相凝霜骤然听到这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今修真界门派林立,正道之中有方虞阁与长留山,药王谷等派为首。
长留暂不必说,药王谷善炼焠丹药之术,而方虞阁弟子则以铸术见长,各色法器,法阵,符箓的铸造皆通,阁主之下有四司长老,其中的司器长老则主剑、印、尺、令等器物铸造。
而方虞阁的司器长老万鸣,据说很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只喜欢研究怎么铸剑,自打入阁起四百年间下过自家山头的次数寥寥无几,而此刻居然千里迢迢来了大法华寺,又牵扯到除妖……
那不就是四十年前恶妖流窜盗走天虞阁宝物那次!
见了鬼了,她莫不是真的回到了四十年前?
难怪她体内灵气充沛,而修为却略有倒退。
……她竟是真的死了一回,又重活了一次吗。
只是这个时间点……
相凝霜正待要理清思绪,体内灵力却骤然生出难以抑制的异动。
见鬼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要维持不住原型了。
她吃了一惊暗道糟糕,立刻用尽全力压制——
然而来不及了。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此刻最后一道日光隐进一线山尖天茫,禅室中似乎是一瞬之间昏暗了下来。
而就在这暧昧昏灰的暮色里,倏然出现、光艳灼灼的美人姿态婉娈,赤着脚坐在佛门庄肃的案几上。
她出现的实在突然,像一切香艳传说中悄然出现的佳人,几乎分不清是真是幻。
是罗浮一梦中的一眼,夜来琼花般的一现。
她偏着头,明明是璨然到极致的美貌,眼神却是清透的——
像初绽的,微开的花苞。
“…我修行百年,今日聆您佛音而有悟化灵…”相凝霜轻轻弯了眼睛,看向面前佛子灰蓝的双眸,“…谢佛子您渡我。”
作者有话说:
本章题来自冯延巳《南乡子》“负你残春泪几行”句。
第3章 垂泪郎心
大变活人。
相凝霜自己都觉得绝顶离谱,搞不清楚体内灵力波动怎么会如此异常,连原身都维持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只能下意识扯个瞎话。
这瞎话实在太瞎了,她知道。
完全是在赌,赌洛长鹤在此之前没见过她的脸,赌她能演好一个初初化灵的精魅。
她年少时性子不定,被温逾白不知从哪座山头挖了回去当徒弟,修炼时常有分心的时候。温逾白也不生气,见她分心便给她讲故事,可惜他在这一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再波折起伏的故事也被他讲成一潭死水,她只好又乖乖回去修炼。
曾经也讲过白蛇的故事,蛇妖与人族相恋,一时不察喝下雄黄酒露了原型,大尾巴摇得惊天动地,把凡人夫君吓了个半死。
相凝霜从那时就觉得掉皮真是个尴尬状况,但那白蛇至少是在她的凡人夫君面前现的,最差至少也能一掌拍晕那凡人。而她眼下撞在了洛长鹤这里,她最多只能把自己拍晕。
编个瞎话试一试,若是不成,便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相凝霜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一点不露,只是仍微微抬着下颔,姿态甚至有几分自在,小腿一荡一荡的,好奇一般打量着禅室内的布置。
花木成精,山石成怪,因其为天地灵气所生所长,因此本性平和澄澈,初初化形并没有正邪善恶之分,心存正道者甚至可修为灵,与修士同列,而堕入邪道者则化为妖,与邪祟共伴。一善一恶,全在一念之间。
洛长鹤仍一下一下拨着持珠,远山金顶隐隐有撞钟击鼓之声传来,他指尖一动,一停。
一室死寂。
一瞬间室内的静默威压几乎令人喘不上气,洛长鹤居高临下转过眼,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鼻尖在灰薄的夕照中如玉冰冷,衬得原本清雅眉骨都凌厉几分。
乍然起如此变故,他眼底却似乎仍未起一点波澜,轻轻一笑,语气温温柔柔的,如同莲花座上佛点化世人。
“……若真是如此,实在一桩功德。”
阴森森的。
她这么想着,却仍然四平八稳坐在几上,裙裾微动间隐约显现玉白-精妙的踝。
洛长鹤似乎是顿了顿,注视过来的眼神洁净清冷,无波无澜到亘古不变,声音却低了些。
“…上前来。”
他拨过最后一颗持珠,说话时并没有看她,淡金日光斜斜,只照亮他侧脸,一片冷玉般的光辉,说不清与声音哪个更冷些。
“…我为施主一试根骨。”
相凝霜微不可察地一顿。
果然,洛长鹤有疑心要试她,若是察觉出她有什么不妥,估摸着便要就地将她给度化了。
“好。”她倒是半点不虚,一边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尾音上扬着,一边从案几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跪坐在洛长鹤面前。
“请您教我…?”她偏了偏头,藏了一肚子坏水,说的话却像模像样。
于是素衣高洁的佛子依言抚上她发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洛长鹤垂下眼,一时之间不曾言语。
他低垂的纤长眼睫如雀翎一般,在眼尾落下疏冷的影,相凝霜仰着脖颈直愣愣看着,在心里漫不经心的叹了句睫毛好长,并不担心他真探出什么来。
她是花木化灵,修的是自己独有的心法,其中有一式名叫驻月,可以压制隐藏自己的修为,即使对方修为高过自己也无法识破。
果然,洛长鹤片刻后收回手,腕间的紫檀佛珠在动作间发出钝钝的响,清雅俊美面容上仍然是平和的神情,先道了一声佛号:“…施主根骨奇佳。”
这厮肯定还没放下疑心。
相凝霜与他几次交手,深知这洛长鹤绝不是什么慈悲为怀不造杀业的出家人,想了想还是先扯点别的,很快抬了抬眼,笑吟吟问道:“您施我如此机缘,我该如何报答呢?”
“阿弥陀佛,此事……”
洛长鹤启唇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面前的女子,正膝行上前几步,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臂。
相凝霜很明显的感觉到洛长鹤的身体一顿,手臂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她一瞬间想出了十个洛长鹤暴起杀人的应对措施。
就他这股子假模假样高山白雪的做派,再加之他的修为与地位,估计几百年间敢上来就拉他手的人寥寥无几吧。
嘻嘻,妖女就喜欢这种良家。
趁热要添把火,她没有退,素手仍搁在他的衣袖上,抬起眼,眼神欢欣又清透,盈盈如同落在湖心的月亮:“…我便以此身相许您吧。”
此刻天色完全的暗了下来,窗外悬着的鲛珠幽幽亮起,初初化灵的花妖连眸色都是透的,依赖又胆怯的抓着恩人的手臂。
尽管这恩人是个石头心的出家人。
许身酧明月,垂泪向郎心。
再澄澈不过的情态,再暧昧不过的语句。
洛长鹤滞了一瞬。
仅仅只有一瞬。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里,木门被吱吖一声用力推开,门外人的话语在同一刻响了起来:“…方虞阁万鸣见……”
将近百年未下过山的万鸣此刻心情还算舒畅,一路走来都沐浴在大法华寺的香雾诵经中,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净化了。
——直到推开门后一闪而过的光景直直闯进他眼前。
灼灼的是绯红裙裾,皎皎的是素白袈裟,重叠纠缠在莲花砖上,是静谧禅室里不该有的一段旖旎绵延。
这一瞥实在是短如石火,除了直冲入视线的颜色,似乎还有更多。
然而他来不及细看。
眼前刚被推开一条缝的木门“砰”一声关住了,他更是被一震三尺远,后背重重撞在了墙壁上。
万鸣愣住了。
实在是大法华寺这气氛太唬人,对面壁画上拈花而笑的佛陀还正对着他,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没动,试探着问了一句:“……佛子?”
门内有人低声道了一句佛号,声音清而润,似明净润泽春水一般流过灵台,万鸣不过听了一声,就觉得神智都开阔几分。
“万施主实有佛缘,初入明塔便可登华藏玄门,得以见佛光灿然。”
万鸣晕晕乎乎的“啊”了一声。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根本没空去想方才那红红白白的到底是不是佛光,只是顿时受宠若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