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听得混混沌沌似有所悟的一众佛修连忙抬眼,却只能看到一线素白色衣尾,迤迤然于金砖嵌莲的地面。
洛长鹤朝着明塔的方向一路行过来,路旁的佛修个个垂首行礼,只敢低头看向他的衣摆。
这是大法华寺上一任主持明觉在时定的规矩。
明觉的死因是走火入魔,他是个一心探寻佛道寻偏了的人,早年间还称得上有慧心有大智慧,但随着修行日久难以渡劫,逐渐便走偏了道,在寺中大兴极端的外道苦行,事火、卧刺、受持牛戒狗戒等比比皆是,为此送命者不知凡几,更立下诸多苛刻规矩,其中便有不得直视尊者一条,违者应剜眼而持戒。
但自明觉死后,这些规矩便立刻被洛长鹤废除了,只是时日尚短,仍有人改不过来。
庭前又起了风。
洛长鹤到了塔前,却并未入内,似有所觉一般抬眼看去——
花枝亭亭一樽,安安静静置于窗边。
而青玉花樽旁,衣裙与花一色的女子坐在六曲阑干上,春光盛大里垂落的裙摆像柔软的云霞一般。
应当是觉得闷,但又怕被人看见,她只是分了灵体出来。这算花木化灵的天赋,整个大法华寺内,也只有洛长鹤能看见她。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她忽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弯出一个笑来。
红唇微弯,连带着眉梢也飞入乌黑的鬓发,艳到明烈。
洛长鹤一顿,像被烫了一般几乎是在一霎那就收回了目光,过了片刻,才又神色平静的抬起头。
神色变幻不过只在几息之间,而在相凝霜看来,他从始至终都是那副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不以为意,只是仍看着洛长鹤的眼睛,一手支颐,轻轻吹了一口气。
飞红流絮一般的花瓣便随着风袅袅落在他素色袈裟上,似雪上一点朱砂。
洛长鹤一顿,下意识便要抬手拂去。
侍立在塔门前的佛修见状,忙上前一步说道:“我来为上座拂去落花。”说着便作势要伸出手。
“……不必。”
送花的人毫无留恋,已经转身进了塔中,他像是忍耐什么一般轻轻垂眼,低声拒道。
“不必。”
明塔内一片寂静,一扇重门,十三层高隔绝了塔外的一切声响,除了青鸾香炉中偶尔作响的香灰声,室内静得仿若千鸟飞绝的空山。
洛长鹤正微阖着眼,在佛前诵经,相凝霜则坐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洛长鹤估计是不想和她多待,这两日能不在塔中便不在塔中,但每日在塔中诵经的日课是躲不过的。
她偏了偏头,又换了个姿势打量他。
半点没方才对着浮迟爱搭不理的劲了。
喜新厌旧嘛,妖女之长情。虽然她不久前才信誓旦旦这辈子没兴趣搞男人了,但今日日头这么好,室内亮堂堂的,她看洛长鹤也突然顺眼了几分。
他今日身上的素色袈裟似乎是新换的,与昨日那件衣尾暗纹的样式不同。束发的木簪似乎也不太一样…
啧,到底是孔雀。别的佛修一身袈裟穿五百年,他日日不重样。
……长得确实不错,就是太冷了些,这张脸若是染上情意,低眉浅笑,又是什么样子?
相凝霜起了兴致,慢慢开口道:“……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洛长鹤的动作一顿。
眼看着他仍未睁眼,相凝霜也不急,只是继续慢悠悠念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她掩不住笑意,本就低而哑的声线愈发显得千回百转:“…闻君有美名,愿荐枕席。”
洛长鹤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紫檀持珠,急匆匆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忍无可忍的意思。
出口的话倒是平静:“施主是从哪里听来这段话的?”
相凝霜回答的可诚实了:“我做花木做了数百年,看过许多男男女女定情,就是那时候听到的。”
洛长鹤:“……此话不能随意说出口,以后万万不要对人说了,对施主不好。”
他还真拿她当初初化灵不谙世事的花妖了,耐下心来叮嘱她。
不过相凝霜不领情:“可我想对上座你说。”
她直起身来,往前膝行两步,趴在桌案上,隔着一室淡白袅袅的沉香烟气,笑吟吟的看他:“我因上座而化灵,若要报答此等恩情,自然要为你做一回神女。”
洛长鹤终于颦起眉,估计是想不通她怎么什么话都敢说,修美乌黑如翎羽一般的眼睫低垂,到底是没有失了气度,温声细语说道:“施主应该多考虑修道一事。”
相凝霜见他转移了话题,也顺着说了下去:“佛寺闷杀人,总待在塔内心境都窄了,哪里还有慧心修道。我自己又不敢外出……不知道能否劳烦上座带我出去看看呢?”
她状似无奈的叹道:“总待在塔内,又满心满眼都是上座,我当然总是想着与你……”
与你这样那样,玷污你这高岭之花的清白。
“好。”洛长鹤听出了她要说什么,开口打断了她,“过几日我正巧要出寺,会带施主外出的。”
相凝霜闻言,盈盈眼波便轻轻一动。
终于来了。
今日已经有许多佛修将抱影林围了起来,洛长鹤说的过几日要出寺,必定就是要助方虞阁抓那盗宝的妖修。
她满意了,语调轻快的应了声好,又舒舒服服窝去窗边坐下了。
也因此自然就没有注意到,数百年来诵经时都未出过错乱的人,极为细微的乱了气息。
方才缠绵暧昧情话仍在耳边,她却好似从罗浮梦中抽身而去,没事儿人一般闭着眼坐在淡金的日光中,半天不顾方才还曾倾诉爱语的人了。
无情人与多情客,她都做尽了。
“…今日太阳真好…”她被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半趴在窗边,轻飘飘的感叹。
其实她这不过一句自言自语,却没想到半晌洛长鹤居然开口问道:
“施主喜欢日照?”
她有些诧异:“自然,我是花木,哪有不喜欢晒太阳的。”
而上辈子能在终年飘雪的栖霜谷待了数十年,只是为了磨砺心性。
应了这一句,半晌也没再听到声音,相凝霜便继续半靠着雕花错金的窗棂,轻轻闭上眼休憩。
禅室内又恢复了那种,如空谷死水的寂静。
良久,洛长鹤才终于放下手中的经书,回过眼去。
相凝霜原本靠着的地方,眼下却只有小小一株花,花枝亭亭,花苞却微含半开,只能隐约看到水红染霞的花瓣。
兴许是因为日头西斜,这个位置此刻被拢在了阴影之下,花苞也如同困倦一般,微微垂着头,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恹恹的,却又娇弱,又……可爱。
他看了好一会,又闭着眼不知在等什么,半晌才轻轻抬了抬手指。
那株小小的花,便无所觉地,一点一点移回了淡金灿烂的日光下。
洛长鹤飞速收回了手。
……佛经依旧摊开着,他平心静气,翻过下一页。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梦到华胥
相凝霜许多年未曾做过梦了。
但兴许是这段日子离奇古怪的事情太多,她不过阖了眼小憩半晌,便做了一场更离奇古怪的清明梦。
梦里她还是颗种子,黑乎乎埋在地下,很努力的在攒叶子长高高,可卯足了劲就是冲不开土层,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看见天光,还没来得及开心,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颗圆滚滚毛茸茸的鸟头。
灰扑扑的鸟呜哇呜哇骂她负心薄幸,没等她开口说话就叼着她往自己巢里飞,她一头雾水拼命自证自己还是一颗种子,鸟更着急了,张嘴就要叽叽喳喳的反驳她。
结果一张嘴她就掉下去了。
相凝霜吓醒了。
此时落日西斜,几乎已然要完全的沉了下去,禅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
估计她一睡着洛长鹤就跑了,她感叹了一下此人之难搞程度,又严谨的回想了一遍,确定没和什么雀妖有过一腿,这才放下心来。
想必是这几日因为洛长鹤,她已经对鸟雀产生心理阴影了。
相凝霜唏嘘了一会。
*
接下来几天,为了能顺利进入抱影林,相凝霜表现的十分安分。
她甚至摸出来几本佛经,洛长鹤打坐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装模作样的研读经书。
可惜佛经里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组合起来就不认识了。
百无聊赖,她只好又放下手中的经书,溜溜达达绕过屏风,去了墙边看壁画。
明塔内部的建造极为宏大深丽,墙壁上壁画的颜色也是一色的深红暗蓝,绘制出的观音与佛陀高居莲座,佩戴黄金臂钏与宝石璎珞,宝相庄严,还有面目狰狞兽首人身的修罗,都居住在巨大的须弥山上。
须弥山是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她虽然不懂佛法,但这句常识兴致的偈语还是知道的,便不由自主轻声念出来。
这句话本来只是随口一句自言自语,不曾想屏风另一边的洛长鹤闻言竟放下持珠,轻声应和道:“正是,所谓本无假有,世间的万象都是因缘离合的假相,缘聚则起,缘离则灭,如幻如梦,刹那无常。”
相凝霜觉得有点稀奇。
看来,虽然洛长鹤是个非典型佛修,但热爱推广佛法这一点还是很传统的。
于是她很上道的继续问下去:“那若是无法看破假象呢?”
洛长鹤正敛衣起身,映在玉白绢素屏风上的一段剪影流畅,闻言回答得很中规中矩:“便会心生执念。”
在佛家的说法里,执念是不好的。
相凝霜突然有点厌恶他这幅样子。
慈悲的、冷淡的、高高在上的,告诫着世人回头是岸。
于是她轻轻笑了笑,上前几步绕过屏风,靠在墙边又继续问道:“那上座总是躲着不愿意与我相处,也算是执念吗?”
“毕竟我在您的眼里,也不过是假相吧?”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放的很低,轻飘飘的尾音仿佛羽毛一般落在人的耳边,像是害怕身后壁画上的佛陀听到,责怪她误他弟子修行。
洛长鹤闻言轻轻皱眉,神情很不赞同的转头看向她。
相凝霜以为他又要发表一番高深莫测的佛理,结果他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没有躲着你。”
相凝霜:“……”
相凝霜:“你有。”
“没有。”他简短的做了否定,微偏过眼去为身旁的一支云纹犀牛烛台点上烛火,直到烛光浅浅浮在他眼底,他才又接着说道,“……在我眼中,施主便如天边的云…无人会去躲一朵云的。”
此刻禅室内一室昏昏,灯影摇斜,他话音温然仿佛春夜溪前颤颤落下一只蝶,绵软且凉,让相凝霜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愣怔。
然而等回过神,她才反应过来,这话不就是说众生在他眼中皆如草木,女色都是红粉骷髅,她也一样嘛。
有人会绕着一朵云走吗?当然不会,谁会去管一朵云呢。
哪怕这云长得再好看,再标致,甚至还整日在人头上转来转去,这吹吹风那下场雨,人也不会意识到这朵云和其他的云有什么区别。
相凝霜被气笑了,有心想说句话别回去,却想不到一句好的,半晌才硬邦邦扔出一句:“哦。”
她一甩裙摆转头走了。
洛长鹤原本还维持着那个低眼点烛的姿态,下颌的线条精致而苍白,剔羽一般的眼睫低垂,明明是看着烛火,却又好似在凝神思索。直到相凝霜一句硬邦邦的话出口,他才立刻抬起眼,却只看到美人一线玉粉裙角消失在廊道。
…他慢慢的、慢慢的皱起眉,眼底浮现出对于未知事情的迷惘与挫败神色来。
像努力学着讨好人类、小心翼翼捧出珍藏的鱼骨头,却反而被斥责的,遍体鳞伤的流浪猫。
他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
大法华寺现在的这位主持道了,修为并不是十分的高深,但胜在性情宽和,德高望重,并且十分擅长处理俗务。
这几日他便一面安抚在寺内等待的方虞阁修士,一面加紧令弟子于各处布阵,没过几日便遣小僧来明塔传话,说一切已准备就绪,可以前去抱影林了。
毕竟抱影林就在大法华寺后山不远处,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极有可能危及全寺,得提前安排好人手防务。
通报的小僧走后,洛长鹤寻了一支琉璃樽出来,轻轻摆在桌前:“我用这个来……盛着施主你,如何?”
相凝霜这个时候很积极很好说话,主动地变成花,自己跳了进去。
安安稳稳待好了才突然想起什么,她努力抬起花瓣,向上看着他问道:“我若是想说话的时候该怎么办?”
洛长鹤已经将琉璃樽托于掌上,正要缓步走出塔外,日暮时分昏黄的日色在一切景物上都落下朦胧的光影,只有他衣衫洁净,长发微束,每一道弧度都在西下残阳里勾勒出清冷的影。
他闻言思索一瞬,低眼轻轻一点琉璃樽口。
于是他指尖的浅淡香气,也似乎轻轻拂过她。
塔门大开,门外是垂首静待的武僧佛修,门内是晦暗沉沉的佛龛金像,他在将明未明的一线光影中轻声开口,竟然称得上温柔。
他说:“…不必忧心,只有我会听到。”
·
抱影林外,以万鸣为首的方虞阁修士已经等候许久了。
其实是万鸣自己太心急,来得过早了些,此刻便更是越等越静不下心,只好转过头去去找自己的小徒弟聊天。
小徒弟是他百年前新收的小姑娘,天资好说话也灵活,他心中其实十分喜爱,但无奈实在不会与人交际,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上次铸的那把剑实在太差!”
小姑娘一听不乐意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师尊您怎么老是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