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流光一闪间,深红雀羽便直穿过男子心口。
尸体应声而倒。
然而不过一瞬,当场毙命的男子重又从一旁走上前,一甩拂尘,仍然操着尖细的嗓门斥道:“还不快走……”
是幻境。
很巧的是,他非常、非常地善于分辨幻境。
而幻象是杀不死的,只有找出瘴眼,才能真正离开。
洛长鹤于是浅浅颔首,应道:“好。”
那名宦官立刻便换了副神色,笑眯眯的一扬拂尘,抬着下巴道:“你这和尚还算有几分机灵,侍奉佛祖哪有侍奉殿下来得要紧。”
洛长鹤没什么表情,只是察觉到什么一般抬起头,看向长廊尽头。
长廊深处转过一段裙摆。
那一角裙摆迤逦如潋滟流水,大幅的散在沉沉的桐木地上,青雀头黛,簇簇绣出繁花情致,衬得玉筑雕栏旁深雪也如二月杏花,深宫玉阙处珠帘半开,浓烈馥郁的华艳气息也随这一方裙角袅袅而来。
“…殿下便在前头,快些上前。”宦官模样的男子上前低声催促道。
洛长鹤淡淡收回目光,却低眼看向了廊脚,那里挤着开满了玉玲珑与朱砂垒,在深冬厚雪中依然开得娇艳。
这是不应该在寒冬出现的景象。
这幻境处处真,处处假,因此才叫人难觅破境之法。
他又静静看了一会花,低下身去轻轻抚去花上落雪,神色平静而又温柔,这才直起身,依言抬步上前。
走过长长的回廊,拂开青金色的珠帘,又绕过三处垂花门,这才到了一处暖亭,暖亭四面以玻璃围宝障,琉璃做瓦顶,馥郁缱绻的暖香氤氲在亭内,一打帘便细密又缠绵的直扑人面而来。
这幻境中那强抢僧人的所谓殿下,便斜倚在庭中的琉璃榻上。
玉白金丝屏风上浅浅映出一个影子,极淡,像丹青手试色时落下的闲笔,却又极美,纤纤绰约的一段风姿。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是被身边的人哄开心了,轻笑一声,带得环佩叮当,轻轻俯下身子,给了爱宠一个亲昵的逗弄,复才慢声道:“…上前来。”
洛长鹤指尖倏然一动。
他罕见的生出几分犹疑,却仍依言绕过屏风,女子乌黑如鸦羽的眉睫便这般直直撞进他眼底。
……是她的脸。
出现在了他的幻境之中。
…幻耶?真耶?
《圆觉经》中说: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本无次第。
意思是人心中有妄念,才会生幻象,若本就知道一切都是幻,那么幻象自然也不会出现。
洛长鹤比谁都清楚这句偈语的意思。
然而…然而。
他于是停在了原地。
可对面却一点不收敛。
榻上美人懒懒倚在铺着柔软狐裘的琉璃榻上,梅染的大幅裙摆簇簇堆叠逶迤在桐木地板,锦绣堆里散漫伸出一只玉足,足上金齿屐摇摇欲坠,顺着看下去,艳艳一点红,落梅一般染在脚尖。
有容貌清秀的小侍,正温柔小意的伏低身子,为面前的美人染甲。
其实并不是如何出格的动作,但却满眼都是无双艳色,想避开她眼波流眄若落花窗前的眼,却又有她细白纤巧的踝撞入眼帘,延伸其上是修长亭匀的小腿,皮肤透而白,薄薄一层覆盖在精巧的骨骼上。
这般风流,这般怜,然而连目光放上去都嫌重,怕太过唐突污浊,扰了她滟滟惊春的美。
相凝霜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人。
洛长鹤平日里,总是穿一身素白的袈裟,冷寂疏朗如长空深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尔等凡人离我远一点”的气息。
这会就不同了,兴许是为了配合整个大环境,他身上的袈裟也变成了寻常僧人穿的暗红袈裟,尽管神色还是冷淡,但昏昏亭内他露出的一截脖颈像浸了月光的白玉,被暗红袈裟一衬,便生出几分难言的风流。
不过,他自入内,就没有往自己身上多看一眼。
她轻轻挑了挑眉稍,随手打发走身边的人,支起下巴向前倾了倾身子:
“大师……上人。”她支着下颌笑得眉眼弯起,嘴里喊着再尊敬不过的称呼,声音却低柔微哑得像个梦,“你既然已经见了我……”
她似乎乐不可支,笑得带出气声,如同微绒柔软的花蕊轻触人的掌心,簌簌的痒。
“就不愿意来……亲亲我?”
洛长鹤蹙起眉。
他生得好实在不必赘述,但偏偏气质冷清孤远,几乎盖过容色,也因此眉眼甚至显得浅淡,湛湛深蓝眼眸却始终姝丽。
这样的一双眼,无论看什么人,都仿佛隔了层迷迷渺渺的雾气,是三十三重天上神佛看世人。
相凝霜却在此刻发觉,洛长鹤几乎是飞快的、仓促的,瞥了一眼她的小腿,才皱起眉的。
……这是在皱什么。
她在心里嚯了一声,还没说出玩笑话来,下意识跟着一看,便发现自个小腿上多了一道划痕。
似乎是个挂在软帐四角的银质嵌碧的熏香球,松了系带跌在榻上,她不经意一动,便划开了个细细的口,这会才渗出一点血来。
幻境是假的,幻境里受的伤却是真的,但相凝霜没怎么当回事,正要回过眼继续开口,洛长鹤却动了动。
他以指为刃,割下了袖口一片衣料,抬手递给她。
相凝霜愣了愣。
她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没想到这位神仙在幻境中性子都好了些,竟然会管她这么一点点马上就能自愈的伤,一时没有伸手去接。
“我碰不到伤口。”她摇了摇头,多了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这话半真半假,伤的位置确实刁钻,但扭着腰也不至于碰不到。
她是做惯了的逗人玩,其实已经等着洛长鹤冷脸颦眉了,没想到眼前人闻言顿了片刻,反倒轻轻闭上了眼。
而后他低下身去。
动作很轻,轻得依旧冷淡与疏远,然而却温存,几乎像盛夏落下的雪。
他就这样闭着眼,隔着一层衣袖,轻而快的替她包起伤口。绕过、打结,全程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点似是而非的触碰,瞬息之间便退开。
她惯用的轻薄嬉笑,有人珍而重之,近乎虔诚。
相凝霜又怔了一瞬。
这一连串行为超出她认知,她半晌才回过神,抬手便眼疾手快牵住他袈裟一角。
“……你怎么不看我?”
她眼中轻轻含起笑意,话音在舌尖半转轻含,声音低如气声:“听说出家人看什么都满目是佛,你现在看一看我,还能看到佛吗?”
说完还觉得不够,她略直起身,抬手拉上了面前人的领口,微微抬起精巧下颔,继续调笑道:“……如何?你此刻眼中…”
如玉指尖轻轻拂过心口。
“…心中,只有我吧…”
声音更低,几乎是耳鬓厮磨的情话:“…上座?”
洛长鹤倏然抬眼。
相凝霜忍不住笑起来,直直迎上他目光:“上座,您没能抓紧我呢。”
不能再逗了,不然等会闹大了,还是老老实实战友相认,她选了先前说的这句话来对暗号,想让洛长鹤放下戒心。
没想到洛长鹤却突然动作很大的往后退去——
他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整个人如梦惊醒一般,几乎是冷着脸、神色生硬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这突然又怎么了。
相凝霜有些不明所以,以为他被自己逗生气了,便忍住笑认真道:“幻境中虚虚实实,我也是谨慎起见才这样试探的。”
她眨眨眼,讨饶一般:“上座不高兴了吗?别生气了…”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她领口松了些,露了大半纤细锁骨,薄而透,像清润可透灯影的瓷。
洛长鹤却一眼都没有看她,甚至拈起腕上持珠,淡淡说了句:“施主多虑了。”
又正经,又冷漠。
相凝霜突然冒出一点微妙的猜想。
在她没有说明之前,洛长鹤到底知不知道她不是幻象?
如果知道,他何必跟被踩了毛一样,变脸变得这么快。
如果不知道……他对着只是个幻象的自己,何必还要去管那一点伤口呢。
难搞。相凝霜被他自相矛盾的反应搞的一脑袋浆糊,但眼下时机不对,也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自己在心底又唏嘘了一会,向后倒在了铺着柔软皮毛的榻上,一边享受幻境中的奢靡腐-败生活,一边开始跟洛长鹤谈正事:
“我从前还是花的时候,听其他修炼的精魅说起过瘴。我们现在应该是落入了瘴中的幻境……您坐啊…要想破瘴,就得找到瘴眼。”
“瘴眼并不好找,没什么行之有效的法子,只是听说藏在幻境中不太对劲的地方。”
洛长鹤闻言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才开口道:“那几名方虞阁弟子,应当也在幻境之中。”
相凝霜没理解他思维怎么如此跳跃:“怎么说?”
洛长鹤终于舍得看她一眼:“我方才在林中破瘴时,以及现在身处幻境之中,都能感觉到这妖瘴尚不成境,应当是无法立刻吞噬数名修士的。”
所以才会像笼草一样,将虫豸拉进笼中,再慢慢消化。
“…很有道理。”相凝霜想了想,继续说道,“还有,幻境是有自己的规则的,我们只能顺着规则来,否则就变成了鬼打墙。”
她举了个例子:“比如,在这里,我是一个强抢民男行事放荡的殿下,那我就只能继续行事放荡,祸害良家,不能突然收心。”
洛长鹤听得拧眉:“你要如何…祸害…?”
“只是装个样子。”相凝霜笑眯眯,“我修为低,才化灵没几天,什么都不会,只能靠您了。”
洛长鹤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唔了一声。
他随即起身,毫无留恋般准备离开,临走却想起什么一般顿了一顿,半晌从袖口取出一样东西来。
碧蓝深翠,是一片孔雀尾羽。
“幻境中变化无常,施主修为尚浅,带着这个,可保灵台清明。”他将孔雀羽递过来便收回了手,语速也快,三言两语便交代清楚。
总之,就是无论肢体还是语言,都清楚表达出:这只是一个很不值钱的东西,我随手一给,你就随手一收吧。
相凝霜想了想,也很快收下来:“好,您去吧。”
“…很漂亮。”
眼看着洛长鹤将将转身,她又轻声补上一句。
洛长鹤没有停顿,十分不留情面的快速否定道:“这不是我的。”
相凝霜笑眯眯:“我没说这是您的。”
洛长鹤:“……”
洛长鹤直接走了。
于是她便捧着孔雀羽软倒在榻上,乐不可支的笑了半天。
这人还有几分好玩,有几分……可爱。
乐着乐着,她想起来点别的东西。
直到方才说笑,洛长鹤的眸色才恢复成平日里的淡淡霁色,而抱影林中那冷淡一瞥,冲天黑气中他眼瞳分明仿佛烈火焚尽的深雪,几乎如同上古传说中堕于魔界破印而出的孔雀大明王。
……这人真是好多秘密呢。
她没骨头一般撑着额角,慢慢思索着,帘后侍立的清秀男子见状,便小心翼翼的上前侍奉,手势轻柔的按着她的肩膀。
揉肩的力道恰到好处,一寸一寸温柔膜拜过去,帘幕重重里她似是有些懒怠的微垂眼睫,私语一般轻声开口。
“…还要继续装吗?”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幻境(中)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闻言轻轻一顿。
随即身后的人含混轻笑了一声,绕过琉璃榻,露出本来的一张脸,含笑道:“……我总是瞒不过你。”
是浮迟。
他看起来竟然还有点高兴,唇角轻抿,是他真正愉悦时才有的笑意。
她一眼便能认出他,所以方才在他面前与那佛修那般亲密,也只是做戏吧?
阿霜对他到底不是铁石心肠。
心底起了真正的甜蜜,便连带阴郁狭长的眉目也舒展开,浅灰璀然的一双眼春水一般:“……我一直想见你穿这样华美的裙装,果然好看。”
相凝霜没说话。
瘴是妖族的主场,妖修藏身于瘴便相当于雨汇江河,纵是有通天之能也是找不出来的。她能看出来,只不过是因为熟悉。
上一世最后那几年,浮迟的性子越来越疯,有时若有哪个修士对她献殷勤,他便会变幻成那个男子的模样来寻她,她若是不理会也还好,若是稍降辞色愿意应付,他便会立刻杀了那人。
衣摆沾着的鲜血尚未拭干净,浮迟只是低着头一根一根吻过她手指,仍然顶着那张幻化的脸,像沉浸在一场罗浮梦中,低身呢喃道:“……喜欢这张脸吗?我一直用好不好…只要你喜欢。”
……疯得她都害怕。
她实在心堵,懒得看浮迟那张脸,皱着眉问道:“你进来做什么?什么时候进来的?”
浮迟依然笑吟吟的:”当然是为你寻持白镜,我也只是比你早一会子入瘴。”
相凝霜回忆了一下上辈子她视角中的持白镜归属问题。
先在浮迟手里,然后她骗过来,最后洛长鹤横插一杠,结果她到手的鸭子飞了。
那浮迟又是怎么搞到手的。
这只狐狸肯定知道许多内情,相凝霜轻飘飘试探道:“你的意思是,那妖仍在瘴中?可据我所知,妖族有本事布下恶瘴的妖修也没几个。”
浮迟点了点头,很赞同的样子:“确实,我也十分意外,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人物。”
啧,装模作样,绕来绕去不说正题。
相凝霜心知浮迟只是一向爱在她面前装乖,实则行事诡谲隐秘,藏一肚子坏水,也懒得与他多说了,自己低下眼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