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鹤听了她这样促狭的话,也并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一挽袖口,倾身递过来剩下的半只新剥得干干净净的石榴,榴果清甜气味盖不住他衣袖间淡淡摩柯曼殊花香气,如水一般浸润鼻息肌骨。
“…是有人教我的。”他收回手,指尖透白如冷玉,剥完了也干干净净,“那个时候,用不了棋盘。”
这话有几分奇怪,相凝霜听得轻轻一扬眉,重复道:“用不了?”
三个字轻轻巧巧落在夜里,洛长鹤却沉默下来。
他轻闭了眼,拨弄了几下持珠,半晌才慢慢道:“施主,你该歇息片刻。”
相凝霜轻轻一怔。
难不成她表现得很明显么,他怎么看出自己累了。
自方才魔气一现,她灵识受惊,这会确实有些疲乏,但身处瘴中实在不能松懈,她兴冲冲撺掇玩游戏也是为了让自己精神些。
“能与上座对坐灯前,我哪有心思歇息?”
她不大习惯被别人看破心思,下意识撑了脸颊软语,随手拣起一支琉璃钗簪在发里,抿起的笑被烛火一晕,雾雾蒙蒙,看不真切。
又是这样。
这样雾里看花的亲昵,这样信手拈来的情话,她借着烛火含笑看来的眼神太涟涟含情,露湿晴花一般,让人明明清楚这不过是随手施舍的亲近,却还暗暗祈愿一瞬,她也为自己曾动过情。
只是一瞬而已,要的不多吧。
“只歇息一刻钟。”洛长鹤仍然在拨弄持珠,语调清冷平稳,似乎半点没被她絮絮软语所扰,“施主此刻灵台内淤,心神不稳,破瘴时恐生变故。闭目养神一刻钟吧,我守在外间。”
他言毕,轻轻一抬手,熄了一盏烛火,一旁的紫檀白绢屏风随即轻巧移至正中。他起身拂帘绕过屏风,一敛衣袍,背对着她的方向坐下来。
半点没给相凝霜说不的机会。
她有几分无语和好笑,但也清楚他说的确实是对的。在夜色昏昏里困意也慢慢生出来,与方才不同,她此时闻到一点优昙香气,让她想起月明风润下流泉潺潺而过,于是连倦意也来得安全而缓慢,温水一样裹住手脚。
她想了想,靠在窗边慢慢闭上眼睛。
月亮也跟着静下去。
她呼吸轻轻,几乎没有声音,倦极也存了一点清醒。
而屏风这边,阖眼诵经的僧人在心中念毕最后一句,清淡的影落在桐木地板上,难描难摹的一段风姿。他睁眼,看向自己始终半握的掌心。
掌心清透,落一点殷红如血石榴汁液,盈盈,像女子鸦鬓珊瑚钗一朵,又剔透,似指尖丹蔻玲珑。
他用目光轻触,以一刻钟为期,贪恋一百二十七年未曾有过的近。
身后人呼吸越发轻细,乌云隐了弦月踪迹,他缓缓合拢手掌,似在梦与醒之际,轻吻欲散的月光——
檐下风铎却骤响。
雨来了。
第12章 月下霜
几乎是在雨刚刚落下的那刻,相凝霜便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发现洛长鹤不见了。
这厮竟然撇下她自己去破瘴。
她立即起身径直奔下中庭,正要往幻境中的巽坎二位去,视线中却虚虚瞥到有黑影斜斜刺出来,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朝她后心袭来——
有什么东西隐在半开的门后阴影处,气息极弱微不可察,趁着她穿堂而过的这一刻暴起出手,几乎在眨眼间已有破空声逼近。
相凝霜下意识运起灵力,转瞬又想到什么一般立即收回,并不正面迎上,反而一脚踢开窗户跃了出去。
窗外是一片莲池,她拂花渡水而过,将将要登上岸边回廊时,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个小魔使,难怪她和洛长鹤都没能察觉。
魔使是最低一等的魔修,尚未修炼出魔体,还保有肉身之躯,修为也极低下,因此周身几乎没有外溢的魔气,一般出现也只是被用来刺探消息,属于不用费什么力气对付的小喽啰。
看来她之前感受到的那丝微弱魔气便是从这来的。
相凝霜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却没停,依然没敢出手。
雨丝斜斜如织,已经开始下起来了。
虽说杀个魔使不过是随手一招的事,但眼下不行,境中落雨,瘴眼出现,洛长鹤此时恐怕正在破瘴。这个时候瘴中若是除了瘴眼处还有别的灵力波动,是极危险的事,不仅瘴眼处会有异动,整个妖瘴也有可能坍塌。
总不能不顾洛长鹤死活吧,人家还辛辛苦苦破瘴来着。
相凝霜有点烦,既烦自己不该闲得做好人,搞的窝窝囊囊左右为难,又在心里大骂这是哪个王八蛋设的局,这不就是搞了个道德困境让她选吗。
回廊快要到头,身后魔修仍然紧追不舍,她拿定了主意,并没有继续向前,反而在半空中身子一折,斜斜迎了上去。
“砰”一声,她压在魔修身上,重重出了一拳。
一拳既出,她连一瞬都没敢停,紧接着一连串凶狠的近身杀招连出,缠臂、窝勾、肘击、膝顶、指刺、封喉,生生用每一招不带任何修为的外家功夫制住那魔修找不到空隙运功。
大白话讲,被打懵了。
毕竟时下修士尚雅,一向端着“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的作派,哪怕是切磋对敌,那也要是飘飘然千里之外制胜的,对于甚么近身拳脚那是鄙夷得提都不愿提,认为这些不入流的招式是下界无缘修道的凡人才用的,哪有修士去跟□□打脚踢的,不成体统。
但相凝霜实在是比较叛逆,所以便学了,虽然确实没什么地方用,只有温逾白还曾经陪她过过几招,不过技多不压身嘛,现在不就用上了。
最后一招折骨,她干净利落的扭断了这倒霉催魔使的脖子,拍拍裙子站了起来。
她没打算留活口问话,眼下处境复杂,魔修又都是出了名的诡诈,留着也问不出什么,还给自己留个定时炸弹。
雨愈急,天边隐隐有晦晦如烟乌云,被西风吹散。相凝霜没敢再耽搁,提气往巽坎二位飞去。
她来得迟了些。
堪堪落下时,她只看见惊虹般一式,杀意穿云裂石,刹那逼近天际。
“哧”
极轻的一声,仿佛薄刃划破戏台大幕,随即眼前的华美王庭玲珑台阁,连同那斜斜密密雨丝与天边暗云,都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茫茫一片,如同落在暮云层层。
而洛长鹤在这样的暮云中收回手,指尖梅枝上落雪仍在,雪后他深蓝眼眸如渊,水光云影,皆沉沉在渊。
即便是在幻境中修为被制,但这无锋梅枝,也能劈开云山万重,夜水长长。
一片茫茫里,他已经变回了原本的素色袈裟,身影淡得像月光底下的霜,身后是稀薄淡白的暮云与长空,整个人像摇摇欲坠又振翅欲飞的鸟,相凝霜匆匆赶来时,甚至疑心他也是幻境中的一部分。
“…上座!”
她提着裙子哒哒的跑过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十分关切地凑在他眼前:“您没事吧?”
这是真关心。
看这样子妖瘴已破得七七八八,凭洛长鹤的本事,说不定也已寻到了持白的踪迹。
她心下想着要如何套话,语气也变得温柔,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在珍惜着眼前的人。
洛长鹤垂了眼看她,没什么表情,霁色的眼眸也是冰冷的。
孔雀尚美。
他这一生,见过的美却屈指可数。
于幻境的血污炼狱中挣扎数百年,剥皮剔骨之痛日日加身,唯独只得到过一点垂怜。
虚幻如月下霜的垂怜。
相凝霜见他没反应,又往前凑了凑。
这一下凑的很近,她甚至能看到他眼角的褐色小痣,淡淡的一点,落在薄薄的眼皮上,轻轻一抬眼便寻不见了,半遮半隐的一点秘密。
她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洛长鹤却突然伸手,重重将她拽了过去。
嘶,他怎么突然如此热情似火。
她一愣,下意识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先反抗一下,耳边却听见什么东西淅淅沥沥落下来的声音。
像雨声,但很显然并不是。
“是血。”洛长鹤淡淡开口,很快便松开手,后退了两步,惜字如金的解释道,“妖血,若是沾上身不好。”
妖血?
“是什么妖啊?”
“狐妖。”
她顿了顿:“…狐妖?”
这幻境中应该只有浮迟那一只狐妖吧?他难不成撞在洛长鹤手里了?
“哪里来的狐妖……上座伤了他吗?”
相凝霜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洛长鹤闻言却转过眼瞧了她半晌,眼神轻飘飘的,好一会才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话:“…你的耳珰呢?”
相凝霜:?
相凝霜一怔。
她下意识抚上了耳垂,心想她耳珰早就给了浮迟,洛长鹤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不对,他竟然还会注意自己的耳珰?
她生出点心虚,以为洛长鹤察觉出来了点什么,便装作回忆的样子:“…兴许是掉在哪里了,我没有注意。”
“……上座眼力真好。”
她积极的画蛇添足,补上一句牵强的好话。
洛长鹤轻轻唔了一声,脸色好像更冷了些。
……他怎么看起来有点生气。
相凝霜此刻突然朦朦胧胧意识到了点不对劲。
洛长鹤不对劲。
他平日里的温和慈悲,眼下似乎被刺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边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冰冷的、尖锐的,像一个铅灰色的影子笼在她面前。
尚没想清楚,但相凝霜本能一般想溜。
她也立刻这么做了,一面稍往后退了几步,一面柔声道:“我还是……”
“别退。”洛长鹤却出言打断她,声音仍然淡淡,甚至连眼神都有几分怠惰的意味,“你会掉下去的。”
?
相凝霜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会突然有一个洞?”。
“是下一层幻境的入口。”
相凝霜不可置信:“……妖族的幻境都这么穷酸又直接吗?”
这么大一个黑乎乎的洞,生怕人看不见掉进去吗?
她惊讶时眉梢会轻轻扬起,远山掠起飞鸟般的一个弧度,眼睛却会弯一弯,鲜活生动得转瞬即逝。
洛长鹤平静的注视着她。
一般说来,接下去会是一个似有所悟的眼神,然后是了然的浅笑,唇角勾起蜜糖一般甜蜜的笑意。
她对很多人这样笑过,对他也有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只有这些关于她的、细碎的记忆,被仔仔细细攥在掌心,是他仅有的可以独占的宝物。
洛长鹤顿了顿,仍然耐心的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已经破了瘴,只剩下其中最凶险的一层幻境没能坍塌,但它的入口也已经被破,因此便成了这样。”
“原来是这样。”相凝霜又对洛长鹤的修为有了新的认识,觉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干起来,便不动声色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对了,要寻的宝物寻到了吗?”
“施主请先行离去吧。”洛长鹤没有看她,手上很慢的拨弄着持珠,“我尚有一事未做。”
作者有话说:
小孔雀:我要杀了那只狐狸
第13章 细雨归鸿
人与人的思想境界是有很大差距的。
相凝霜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不好,这人肯定有什么事不想让她知道,说不定就是要撇下她自己去拿持白,甚至有可能已经拿到了持白!
于是她立刻摇头,非常坚决:“我不能留上座一个人!”
洛长鹤闻言,突然抬眼看向她。
这个眼神很轻,但几乎带着执拗的重量,一意孤行的落在她身上,锋利得要将她灼伤。
洛长鹤似乎是弯了弯唇,又似乎没有,只是语气冷淡地开口:“施主与我并无纠葛牵绊,也无应尽之责,有何不能?”
他其实很少说这样的话。
冷淡至此,不留情面,几乎拒人千里之外。
像被碰到伤处激怒的野猫,下意识摆出伤人的架势。
相凝霜一怔。
她不知道洛长鹤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尖锐,原本能随口搪塞的甜言蜜语一时甚至说不出口,只能下意识以退为进道:“上座这是生我的气了吗?”
洛长鹤不说话了。
整整半晌后,他才收回目光拨弄持珠,声音压得很低:“……出去吧。”
她甚至听到他深呼吸了一下。
……到底是没有承认他在生气。
相凝霜有点莫名其妙。
但这种莫名其妙又很不同,她不知为何觉摸出几分隐隐的稀奇,于是并没有选择一走了之,而是上前了一步,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是洛长鹤之前给她的那枚尾羽。
“我还是朵花时,经常有鸟雀栖息在我旁边啄梳羽毛,动作之间能够看出,对尾羽十分珍爱。”
她轻轻抬起头,目光澄澈又清明,风风韵韵,像含了一汪水。
话音似乎也含着水汽:“上座以此物赠我,我欢欣珍惜还来不及,怎能说没有纠葛呢?”
世人都敬他,畏他,要将他磨去人气只剩神性,送出凡尘之外膜拜尊崇。
她不是。
她要将他拉回来。
他不该相信,不该当真,不该给予回应的。
甜蜜的话语不过似真实假,正如扑火飞蛾固然可怜,但又怎能因此去怪罪火光呢。
洛长鹤轻轻皱起眉,却仍然仿佛受到蛊惑一般,犹豫了许久才开口:“你……”
相凝霜看向他,却见洛长鹤一瞬间冷了脸色,几乎是下一瞬,耳边便响起了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
满天飞羽。
刹那间牵起一道横贯长空的辉光,烟云万里千丈流金,素衣的佛子倒飞而起,深蓝暗翠的雀翎散在漫空,而充满杀气的一刀,直直刺破满天飞羽,冲她身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