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便是那场所谓重伤,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暗伤损耗。其次,长留内善炼药的长老素玄很是厌恶她,并且自矜身份甚少出手救治弟子。最后…按照她的回忆,那段时间素玄应当不在山上啊。
奇怪,这么明显的破绽,她从前怎么从未想过。
相凝霜轻轻皱起眉。
虽说不应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但他此刻心底生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那就是,现在就去找素玄。
要是再晚一些,可能会有什么变故。
念已至此,她也不再耽误,立刻便起了身作势要走,却并没有带那枚入长留的铭戒。
一则是她没打算用,不想连累了齐婳,二则也是她用不上,素玄多半不在长留山。
这位长老其实很有点意思。
虽然是修士,又身为百年宗门长留的长老,但仍然对于低级趣味保留着极大的兴趣,极爱繁华,好精舍美婢、爱鲜衣华灯、藏古董花鸟,在南域有许多处堂皇富丽的私宅,平时除了必须在山中的一些特定日子,基本都在各处私宅中厮混。
其实也不只是长留,其他稍微有头有脸些的门派都存在这样的人,毕竟百年宗门,尾大不掉,藏污纳垢,内部势力盘根错节,其中的所谓魁首长老,有几个是真正一心求道,谁说得准呢。
她站在原地松了松筋骨,打算一口气把她知道的素玄的兔子洞都转一圈,把这老东西揪出来。
……
南域此时弯弯月上柳梢,街市灯火渐暗,车马凋零,设宴的各府都酒冷宴残,笙歌暂歇,正是宴席欲散、酒至昏昏的时刻。
而别院内依然灯火通明,花团锦簇,珠帘翠幄后有女婢从袅袅沉香烟气中一闪而过,捧了醒酒的瓜果与浓茶奉给主人。
素玄半阖着眼眸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便立刻皱起眉,不甚愉快的扔了茶盏,说道:“过浓,伤了茶性,重去沏一盏来。”
女婢立即诺诺应是。
素玄又阖上眼,他今日饮多了酒,因此头痛,此刻便半倚着椅背不甚痛快。
室内明烛高烧,窗外忽而起了风,吹动簌簌珠帘,绚丽模糊光影摇斜,与细细淡白烟气混于一起,愈发醉人。
素玄等了许久也不见人,生出些不耐烦,不快的睁开眼:“人呢——”
一盏红玉暗镂云鹤纹的茶盏,轻轻贴上他鼻尖。
随即倏然狠辣一劈!
连招式都未来得及出的素玄立刻身子一软,忽而倒下,盏中滚烫热茶烫穿皮肉,他却浑然不觉。
鸦青衣摆迤逦于地,眉眼朦胧清俊如雨后江南的男子随手丢了茶盏,慢条斯理拭干指尖。
“…以她的聪慧,应该也快要查到你这里了。”他轻声开口,含了一点温润的笑意,半晌语气却又忽而一凉,冷得室内烟气也乍停一番,“…想见小姑娘一面,还要借你们这些人的脸,实在让人不快。”
他悠悠说完,窗外海棠花影摇红,正如美人夜来。
作者有话说:
好华服好美婢那段化自张岱的《自为墓志铭》哈。
第49章 雾迷月暗
相凝霜悄无声息落了下来。
…终于找到了。
素玄极爱豪奢, 这座宅院是七进七出的布局,她落下来的位置恰好是影壁旁的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树影摇动, 能隐约看见一旁的抄手游廊上正有数名侍从捧了托盘,缓步向内院走去。
她没有多犹豫,悄然跟了上去。
一行女婢绕过垂花门, 夜风忽起吹动女子们长长淡金披帛,一刹那暗光流波,拂过临廊一方池面,下一瞬便又柔柔落下。
无人注意, 瞬息间队伍中已换了人。
相凝霜手法轻柔的放倒了走在最后的那个小姑娘, 又干脆利落的把人塞进了耳房里去睡觉, 便不声不响的变了模样, 捧着红木托盘乖顺的跟了上去。
换完了才有空, 她伸出手悄悄翻看了看托盘上盛着的物品:俱是一色的澡豆、皂荚、胰子等物。
啊哈,喝多了酒要泡澡了,老东西确实会享受。
她又把托盘都整理好, 一面默默垂首跟着前面的人继续走, 一面思索着要怎么动手。
素玄身为门中长老, 按辈分她还得叫他一声师叔, 修为自然是远在她之上。所幸她今日也不是要和他打架,她只是想去求证个问题。
…但这也没简单到哪去,素玄本来就十分看不惯她, 如今她还背着个悖逆之徒的名号,别说心平气和回答她的问题了, 恐怕见了是她素玄便会勃然大怒然后放毒药死她。
人家本身就是个玩药的, 想下毒迷昏他让他乖乖听话是不可能的。那还能怎么办呢……
她倒确实是学过些惑心之术, 但一来不甚精通,而来惑术的使用条件极其苛刻,若是想有好的效果,还需要在受术人心神不宁、意志薄弱的情况下使用。
又穿过一片繁盛花树碧叶,眼看着回廊快要到头,正房离得愈来愈近,相凝霜不禁颦起眉,动作却突然一顿。
…这是什么味道?
她顺着萦绕在鼻尖那股似有若无的香味望过去,正正好看到了前面那名女婢腰间佩着的一枚香囊。
这是…升霄灵香。
升宵灵香其实并不是香料,而是一味药材,从海上舶来,有异香,舔食可精神大振,甚至有飘飘欲仙、登临仙境之感,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常常会食其取乐,更有些会玩乐的,便令家中女婢佩戴,甚至用来熏衣沐浴,这样与其寻欢作乐时,便更得无穷快活。
不过这东西都叫升宵了,药性的确很凶猛,吸食多了的无一不上了西天,于是敢用的人族也不多,但修士的体质毕竟不同,很难嗝屁,用起来更加没什么忌讳。
相凝霜了然,低下眼,果不其然看到自己的腰间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香囊。
看来我们的素玄长老真是涉猎甚广呢。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好事情,瞌睡了正好有人送枕头。
眨眼间,一行人已至正房,门口守着的小厮打起帘子,绕过屏风穿堂而过到了后罩房,一推开门便是一片水雾蒙蒙,热气氤氲,深红暗金帘幕半掩后有人正懒散泡在池中,白雾弥漫,只能勉勉强强看清个影子。
相凝霜飞快的掀了眼皮看了一圈,又淡淡低下眼,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恭顺上前,一个接着一个的将托盘放下来。
素玄这宅子里似乎规矩挺重,一干人等都手脚麻利,动作之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是默默放下了东西便往外退去。
她排在最后一个,因此轮到她上前时屋里的人基本都走完了,室内寂静无声,她无声无息上前,将托盘放在一边的矮几上,手边则是备好的衣物,一袭松绿云纹华锦衣袍,看一眼便得一眼的玉堂金光。
她不动声色微微偏了眼,看向池里的人。
……好家伙,第一次见,没想到还挺白,身材也挺好。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把相凝霜自己恶心的够呛。
平心而论,虽然她一口一个老东西,但素玄在修士中年纪绝不算大,况且修道之人根骨与体质都经过淘洗,很少有什么真正的丑人。况且此时池中人正背着身,氤氲水汽中上半身肌理流畅,线条紧致,顺至腰腹处又收的恰到好处,是修士武人特有的肌肉线条,却又有白衣公子的清俊。
…但相凝霜还是一阵恶寒。
这就好像你永远不会觉得成天黑着脸压你抄书的书院先生帅,你只会想逃。
她感到一丝棘手,还没想好找什么理由留下来,忽听池中人开口:“将布巾拿来。”
相凝霜吓了一跳。
她慢半拍的哦了一声,伸手取了布巾,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上前,走的这几步刚好从一面铜镜前经过,她忙伸长了脖子看一眼自己的脸。
方才慌忙中没注意看,这姑娘脸长得还挺好看,素玄不会是起了色心吧。
这么想着,她还是微微低下身,十分恭敬的将布巾递了上去。
“不知道怎么伺候吗?”池中男子微微偏了头,半撑着额角,“…给我擦身。”
相凝霜:……
老东西不怕折寿。
她微笑,拿起用热水浸过的布巾去擦他的背,一面又不动声色地将腰间香囊往前凑,暗暗挥动衣袖,扇啊扇扇啊扇,力求把升宵灵香的效果发挥到最大。
池中人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半阖了眸,有些困倦的样子。
到底吸进去没有啊。
相凝霜心不在焉的当着擦背女工,眼巴巴的瞧素玄的面色,冷不丁却听他又开了口:“…怎么只擦那一处。”
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把手伸向前面。
池中的人却一点都不配合,连侧身都没侧一下,她只好一手撑在池边,略轻了身去够,身上穿的素金裙角落进池水中,旋成水面上金莲一朵。
眼看着素玄似乎倦色愈重,相凝霜微微一颦眉,不再犹豫,手指一松,布巾哗啦一声掉进水中。
池中人似一惊,一回眼对上相凝霜视线。
烟影摇乱。
她的眼眸本就时常水光潋滟,此刻眼眸深处却泛出隐隐的红,仿佛明珠华宴深处藏起的珊瑚一颗,目光追随的那一瞬,珊瑚淡红顿时光芒大盛,翻起层层水波浪涌,烟云弥漫,叫人无知无觉沉迷其中。
眼看着面前人似乎微微一怔,相凝霜更是愈发聚精会神,指尖悄悄捏起诀来。
淡红光芒更灿,她轻声开口,声音低不可查,像一句不会惊醒任何人的梦呓:“…素玄。”
她额角已经出了细汗,自觉十分吃力,依然坚持开口道:“从前,你有没有医治过长留弟子相凝霜?”
池中男子轻轻一抬眼,仿佛便要启唇作答——
然而他慢慢抬起手。
这一个动作其实很寻常,很自然,然而随着他慢慢抬起手掌,室内黏稠迷蒙气氛顿时更甚,相凝霜眸中红光也便慢慢黯淡,只是迷迷蒙蒙的随着他的手掌动作慢慢抬眼。
在他抬至最高点时,她倏然一闭眼,软倒了下去。
温逾白伸手接住了她。
下一瞬,他便已经出了温池,松松披了鸦青色外裳,扶了相凝霜直起身来。
相凝霜已经完全晕晕乎乎,站都站不稳了,他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得浅浅一笑,打横抱起了她,将她轻轻放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他立在一边,静静低头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太满意,又伸出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
相凝霜原本幻化出来的模样立刻消失,变回了原本的样子,整个人软软伏在榻上,发髻也散乱,半遮了侧颜,似乎是不太舒服,漂亮的眉端轻皱着。
他便坐了下来,抬手卸了她的发簪,用指尖慢慢理顺她长发,又顺着一路抚到她脊背,手法温柔熟练仿佛安抚猫儿。
“已经练到了第九重…好乖,本该奖励你些什么的。”温逾白低眼,神色温柔,眼神却冷清。
他身上每一处气质似乎都如此矛盾,既清雅,又华贵,既温和,又危险。
“但阿霜最近闹得实在是太野了些…也罢,本就一直拿你没办法。”
他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十分纵容,抬指点上面前人的眉心,温声开口询问道:
“…最近可是觉得有许多事不对劲?”
口吻极温柔,几乎能将人融化。
伏在榻上的人一顿,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无比熟悉、无比信赖的声音,下意识开口应道:“是。”
“都没事的…”他仍然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脊背,哄她入睡一般,“一切都没事,一切都正常,你不用想这些,只需要乖乖的,想玩什么便玩什么,等着师尊回来找你,嗯?”
好安全,一番话听到耳中如同浸入温水,只让人下意识想要应和:“…好。”
“好乖。”
温逾白轻轻一笑,又似乎十分苦恼一般:“想带阿霜走的,但时机不对,你可能还会怨我…”
“…罢了。”他俯下身,轻轻吻在她发尾, “闹便闹吧,反正也快了。”
“…好好睡一觉吧。”
凉风又起,吹动习习珠帘,鸦青衣衫的如玉男子忽而不见,仿若传说中美人夜来一般,又无声无息消失。
室内寂静,连水汽也冷下来。
本该沉沉入睡的人,此刻慢慢坐了起来。
相凝霜低着眼看向自己的手掌,神情冷淡,像浸了霜的秋。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驿寄梅花
相凝霜抬起手, 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本洁白光滑的虎口上,赫然有一点深红血痕,极深, 伤处已经青紫。
她指尖轻轻一转,便转出一枚银针来。
这是一枚清心针,说来也是侥幸, 她动手之前多思索了一瞬,也不知为什么起了谨慎的心思,从芥子戒中摸了枚清心针握在手中,本来以为用不上的, 没想到却起了大用处。
感觉到不对劲的那一瞬, 她根本来不及惊讶素玄竟然也善惑心之术, 只是立刻偷偷将针狠刺入虎口, 借着虎口剧痛与清心针的功效, 勉强维持住了清醒。
夜色酣然,有皎洁月光穿堂入户而来,她的神色不似平日光艳, 反而凉, 凉如淡淡秋霜。
随即她慢慢缩起来, 抱着腿靠在窗边, 愣愣仿佛什么都没想。
当事实太过清楚明了时,反而让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刚刚那个人是温逾白。
她的惑心之术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这么轻松破她的术, 更遑论语气、口吻、咬字、举止,即便是皮相不同, 也很明显了。
相凝霜不明白。
她不明白温逾白到底在做什么, 也不明白为何他明明活着却从未曾找过她, 更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以及…她的记忆问题,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相凝霜从前还觉得,就算温逾白这个人心如海底针,她也能凫下去在海里游个七八天,但现在她知道她错了,她整个被海浪给打翻了。
越想越气,她的心情从开始的茫然变成了愤怒,想到上辈子身死的自己,顿觉自己简直就是个冤大头。
他怎么能这样,骗别人也就算了,连徒弟都骗。
她现在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愤愤骂着温逾白的同时,她最终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就是她根本不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