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为何这样——蜂蜜糖霜
时间:2022-09-24 17:40:01

  她这么想着,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小心翼翼凑上前几步,继续观察着这座石龛。
  龛是凿岩崖为空,以安佛之所。传说须弥山有龛室无量,其中有无数化佛。
  《大毗婆沙论》记:底沙佛至山上,入吠琉璃龛,敷尼师檀,结跏趺坐,入火界定。
  眼前这座佛龛与寻常的没什么区别,暗镂明刻宝伞、双鱼、宝瓶、莲花、白螺、如意、宝幢、金轮纹,上有斗拱,下有须弥座,实在是很肃穆端丽的佛门之物,相凝霜却愈看愈生出几分古怪,总觉得这佛龛有哪里不对劲,透着股邪肆之意。
  石龛的位置要高些,她站在地面上看不清全貌,便捏了个诀浮空而起,视线刚落在石龛上便一愣——
  这龛中的须弥座,竟然是由荆棘铺成的。
  她一瞬间愣在原地,想不清楚这究竟是何讲究,尚未等回过神匆匆一瞥,又看见了更令她难以理解的东西。
  须弥座两边,散着数条儿臂粗的玄铁链。
  玄铁链是所谓神器,等闲兵刃难以劈开,即就是化神器的修士也能缚住,因此也有个诨名叫捆魔链。
  ……简直荒唐,这石龛究竟是用来供佛的,还是用来缚神的?
  她心中莫名生出了些不舒服,忍不住蹙起细细的眉,伸了手拂开因年久失修缠在石龛上的绿蔓,想要再仔细探看一番。
  如玉光洁指尖触上石壁宝伞纹上那一瞬,相凝霜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
  随即,一片血色。
  尸横遍野、肉沫骨碎、刀兵杀伤、无穷无尽黑暗荒原燃起妖火,青面獠牙的妖魔在掏人心肝,同类相残,父母分食着幼子血肉,谁的头颅被牲畜权当玩物,皮臭肉烂骨焦髓沸,鲜血殷殷,炼狱炽火。
  摧毁、杀戮、崩塌、毁灭。
  痛。
  她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无日无风无山无水,只有血,与无边无际的红,痛得她连呼吸都成了折磨。
  幻影重重,迷乱纷叠,有怯怯瘦弱的稚童说话,残了一只胳膊,语气幽幽:好饿…给我一点吃的…把你的肉分给我吃好不好?
  思绪翻搅如火如刀,她在其中煎熬,咬着牙摇头:“不好。”
  稚童声音倏然尖利,吵嚷刺耳似魔窟乍开:杀了她!杀了她!杀……
  她痛得力竭,一瞬间下坠,似要坠入血海尸山,被众鬼分食。
  有人抱住了她。
  他从来温和淡漠的语气此刻急切、甚至慌乱,苍白指尖轻轻抚过她眉心,便有纯白光芒淡淡溢出:“没事,没事…没事了。”
  洛长鹤轻轻低下眼,用唇线贴着她滚烫额角,后怕得指尖微颤。
  他不该…不该留着这里的,方才更不该因心旌摇动,忘了她有可能误闯进来。
  琉璃纯澈莲花之力抚平一切鬼魅,血色浓雾畏惧般倏然一散,梵音满天,四下俱静,大清明。
  相凝霜喘息一声,慢慢睁开眼。
  意识清明的那一瞬,她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便立刻有些意外的认识到……方才那个,只是幻象。
  连幻境都比不上、根本无法伤害到人、只是折磨心神的,幻象。
  但……太强了。
  传说西境扶山有一脉已被灭族的巫族,能借罗刹之月行幻象,可令神鬼失智,自残而死,但就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她敢肯定这里布下的幻象绝不逊于巫族手笔,若换个普通修士,只怕在这幻象中撑不了三日,便心神耗竭而死。
  她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只是软软倚着他,又闻到他身上清冷如深雪的香气,皱着鼻子又猛吸几口,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慢慢开口道:“我要先说明我不是故意要进来的……你们不是佛修吗,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东西啊?”
  洛长鹤虚虚扶着她的肩,根本不敢按实,他现在就像是捧了一怀的雪,哪里敢用力,生怕碰坏了她。
  他现在很自责,又低落。
  因此相凝霜所做的先自证清白免得被骂完全就没必要,他哪里会怪她,哪怕有一天相凝霜自个儿作死好端端从崖上跳下去把自己腿踹断了,他也会先怪自己为什么如此粗心,没事先把世上所有山崖给填平。
  他现在就开始检讨了:“是我疏漏…这上面附着的幻象已经被我破了,却没想到经年之后却仍有残留……”
  相凝霜都听得不好意思了:“不不不,这怎么能是你的错……”
  她说着,又一愣:“等等,残留?”
  刚刚那么猛的幻象竟然只是一点残留??
  好家伙,那之前得有多恐怖。
  相凝霜忍不住问到底:“这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洛长鹤便一顿。
  眼看着他沉吟不语,黑雀翎般的睫羽低垂,在淡金日光下晕出朦胧流丽的轮廓,她心中便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感,立刻卖惨道:“我刚刚感觉我都快要死了…上座连个问题都不愿回答我吗?”
  洛长鹤于是轻轻一皱眉。
  …死字怎么能乱说。
  他心底泛起一点浅浅的无奈,思索了半晌,轻轻叹息,最终还是慢慢开口道:“这是我幼时…修行的地方。”
  相凝霜一怔。
  她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只觉得思绪一瞬间滞涩无比,几乎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只能勉强拼凑着试图搞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在这种…”
  她下意识看了看那石龛里的荆棘丛与玄铁链,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地方…还有幻象……在这里修行?”
  她因为方才那一番折腾,眉眼之间仍有些奄奄,像浓风骤雨下歪斜的海棠,此刻因为惊讶面色也苍白下来。
  洛长鹤指尖不由得一动。
  他很想抚平她眉间,却又艰难忍住了,只是浅浅一颔首:“…是。”
  相凝霜彻底愣住了。
  数不胜数的问题挤在她心头几乎要涨破,她却被惊得哑口无言,几次启唇都不知道要说什么,终于愣愣憋出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哪里有这样的修行,这根本就是折磨、是酷刑。
  又沉默下来。
  淡金日光映上他素白袈裟,碎在衣袂的每条温柔流纹中,林中仍然是好风致,脉脉青山,皎皎碧波,他在这样的姝丽颜色中低眼,神色淡而静,山水至此自然好。
  这样的人,她本以为他生来便高居莲座,俯首众生,不曾受过一点人世风雨。
  他似乎不大愿意开口,也似乎不甚在意,却还是启唇轻声道:“昔年孔雀明王,成魔,又持戒成佛,至此佛魔一体,为神。”
  他抬眼,霁色眼眸淡淡,明澈似高远天际:“但我幼时…他们觉得不满意。”
  “他们?”相凝霜不解,“不满意什么?”
  洛长鹤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根骨天资,世无其二,还不满意?
  他浅浅一笑。
  这一笑很淡,又远,飘渺如云上鹤,他淡淡说道:“大概是明觉一干佛修……昔年佛陀割肉喂鹰,是为悲悯,大善,天下佛众皆效仿之。但只有这点善不够,他们要的不是普通的佛修,是能护佑大法华寺千年的佛子,是神。”
  善恶两面,佛魔同体,他们想要真正的孔雀明王,传说中的大自在天。
  天生琉璃心,不行,既然只有善,那便折断羽翼,荆棘加身,日日夜夜烈火焚身,用这世上一切混沌恶念将佛逼成魔。
  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洛长鹤曾一杖灭无恨峰万千鬼修,寻常忌造业的佛修有哪个敢这样坏自己的修行。
  相凝霜觉得自己连指尖都要僵住了。
  明觉……那个醉心佛法到忘我,早已坐化的上一任住持。
  她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幻象之中听到的乞食的孩子,洛长鹤这样的天生佛心,是不是应过千万次这样的要求,舍一身血肉济地狱众生。他那时候才多小,兴许还没学会化形,羽毛还没长得像现在这般漂亮,小小一只,被教导他佛渡世人的师长送到这里,他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
  世人对莲座虔诚发愿时,可曾想过座上人一身血火、四面悲歌。
  “怎么能…”她胸腔一片空洞的疼,下意识拽着他的衣角,“怎么能这样对你?”
  洛长鹤抬眼。
  他从头到尾神色都淡而冷清,一丝波动也无,真的仿若传说中的孔雀明王,有最清澈最悲悯的眼,和最漠然最残忍的心肠。
  他救众生,不过因为该救,他亡众生,不过因为众生该亡。
  然而此刻他终于神色一动。
  洛长鹤蹙起秀丽的眉端,用指尖轻轻拭过她眼下。
  “…别哭。”
  他目光专注,已经先替她痛了一场。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春日海棠
  相凝霜愣住了。
  她竟然哭了?不会吧这也太丢脸了, 人家自己都那么平淡,她哭这么惨做什么。
  感受到苍白温润指尖拂过她眼下,眼角似乎真的泛起了潮湿水汽, 她顿时整个人都奇怪起来,立刻便直起了身子。
  “我其实没有…”她有些苦恼的皱起眉,只觉得越描越黑, “我只是太惊讶了。”
  洛长鹤浅浅一笑。
  相凝霜才注意到他身上这件素白袈裟似乎是新换的,流云般的衣袖在光影变幻下能隐约看见缠枝叶暗纹,而他的手依然虚虚护在她身边,衣袖重重叠叠, 她像他臂弯里颤颤巍巍绽开的花。
  他这会怎么一反常态…离她这么近。
  向来都是攻势主动的妖女被抢了活计, 一时还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只好继续顺着前面的话题问下去:“…后来呢?”
  洛长鹤依然是那副神色, 轻声回答道:“后来, 我修行有成,这里也便废弃不用了。”
  “那那个明觉呢?”相凝霜很在意这个老变态的结局,“怎么死的?”
  “灵台接引, 示期坐化。”
  林中忽然起了风, 风过吹散一帘杏花雨, 他低眼拈起一支, 语气清淡,没什么喜怒。
  “这也太便宜他了。”相凝霜却简直要火冒三丈,“他留下尸骨了吧…不对, 你们应该叫舍利,在哪呢, 我要把它给扬了。”
  美人含怒反而更添三分颜色, 她此刻也过了那阵苍白, 容色鲜活得不可思议,洛长鹤多看一眼都觉得灿丽到目眩,只好不甚自在地偏过眼,却抑制不住含了一点温柔笑意说道:“施主不必为我烦忧…”
  …怎么还叫施主?
  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还叫施主,佛修怎么也这么有心眼。
  她在心底不甚爽快的哼哼两声,又顾念着这实在是个小可怜,便软乎乎应了一声好吧。
  半晌又想到什么:“不过,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留着这里呢……上座?”
  你叫我施主,那我也叫你上座。
  洛长鹤闻言便轻轻一顿。
  他霁色眼眸中有淡淡波光,像落雨的云带雪的风,在无人知的地方静静一怀寂寥。
  他在犹豫。
  之前阿霜不省人事时,他在渡修为的同时仔细探查了阿霜的身体状况,果不其然,发现了一点不寻常之处。
  阿霜的记忆被篡改过,有人对阿霜用过迷心之术。
  果然……阿霜不是故意忘记他的。
  但现在还不是说破的时候。
  那术法诡秘霸道,又似乎经年累月所种颇深,他若是贸然去解,对阿霜实在不安全。
  ……是那个人吗。
  细碎树叶将淡金日光剪得细碎,他在这样斑驳陆离的光影中神色模糊,杀意也起得安静。
  多年前的那一推生死卦,隔着迷雾重重狰狞而来的暗处杀招,他此刻终于彻底看清。
  ……但不能再让她痛了。
  于是他终于抬眼,天边一线落霞如织,浸透他清俊容颜:“施主想知道?”
  相凝霜点点头:“…是啊。”
  他轻笑,流光幻彩眼眸里泛出淡淡的雁翎蓝色,神秘美丽若一汪湖,烟波渺渺:“……不可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相凝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摆神棍的架势逗她玩。
  她也算是在大法华寺深造过一阵子,还是懂些入门级别的佛理的。这佛家的不可说可以理解为不能说,也可以理解为说不清,还可以理解成是说了也没用,但不管怎么解释,总之就一个落脚点:人家不想说。
  ……行吧,不说就不说,她也没多好奇。
  她愤愤的噢了一声。
  洛长鹤便忍不住轻轻弯了弯眼睛,转瞬即逝,生怕她着恼。
  落日熔金,昏昏西斜,天边落霞照得人眼睫染金,他见她仍低垂着眼眸似乎砸想什么,忍不住轻声开口道:“我们…出去吧?”
  “啊…”她慢半拍抬起头,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好。”
  洛长鹤微微一怔。
  他见她精神不佳,以为她真的着了恼,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无奈自身完全还是个恋爱笨蛋,一点都没掌握怎样才能哄阿霜开心,于是半晌才从袖中一枚小小精致的锦囊中倒出一掌心的松子,递到她面前。
  这次就换相凝霜一愣了。
  松子是新剥好了皮的,小小一堆簇在洁白掌心,闻之有草木清香,可爱可口。
  他容色风姿所致,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比寻常人好看许多,递一把松子的姿态也像是拈花相赠,悲悯恩赐芸芸众生,唬得相凝霜下意识接了过来。
  这是他剥的?
  她方才也剥了一小把,被他醒来时的动静惊得洒了一地,其实是剥给他的,他不会以为是她自己想吃吧。
  所以就在那乖乖剥了好久,怪不得来的晚了些……
  兴许是因为方才见过他本体,这会无论洛长鹤做什么她都能联想到一只小孔雀辛辛苦苦的干活,于是就只觉得可爱了,下意识弯起唇角,拈起一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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