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寺中出了什么事?
她猜测道,转了眼,看到座上的浮迟也并没有注意场上的比试,只是垂着眼把玩着一只银杯,神色晦暗看不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微微皱起眉。
还没等她想清楚,一旁的紫衣侍从已经扬声唱礼,令下一场的修士起身至池边。
该她上场了。
相凝霜只好暂时将那转瞬即逝的念头暂且丢至一边起了身,因着思绪纷乱,起身的时候不甚注意,竟碰倒了一只酒杯,骨碌碌就要掉下案几,她回眼下意识要去接,尚未出手,已经有人伸手接住。
相凝霜抬眼。
是她此局的对手,长留那个名叫萧玉的修士。他接住了那枚银质酒杯,在指尖轻轻转了转,放在案几上,抬眸对她淡淡一笑。
上次打的一个照面,她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此刻这么一眼,她才发现他虽然容貌平平,气质却极为特殊,看人时眸光流转,笑意也清浅,温柔却疏离冷淡,如同初春时尚存寒意的雨。
她不动声色往后避了避,若有所思看向他的手,淡淡道了句多谢。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反应冷淡,低眉一笑,抬手让她先行。
玲珑塔开,便进了另一片天地。
她不想多说废话,连礼也未行,便执剑在手,淡淡说道:“请。”
话音刚落,她便一抬手。
有流光一现,仿若雪光自层层云雾而出,烟霞乍起,有鹤唳雨声。
衣裙飞舞,姿态宛然,她携一身耀目的烈烈光华,破空而去。
玲珑塔外,高居主位无波无澜的衔月楼主终于有所动作,眉眼舒展轻赞一句:“不错。”
他向来性情冷淡,惜字如金,这样一句干巴巴的称赞,已经让在场的衔月楼弟子惊讶的扬起了眉。
素玄闻言面色更差,冷哼了一声却并不言语。
而洛长鹤只是专注的看着那一方云池,拨弄持珠的手已经停下,淡霁眼眸凝定如寒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塔内容貌平平的少年修士还立在原地,感受着惊风暴雨般的杀气直逼面门,竟然微微弯了弯唇,很温和的神色,随手提剑轻飘飘一挡。
相凝霜皱眉,心下那种奇异又黏稠的不适感更重,霍然转身,又是一式。
骤然爆开的灵力森冷而肃杀,他却抬眸,微微一笑。
此刻,残月初上中天,有风无声吹过十里桐花,无声飘飏。
剑刃将至。
温逾白终于开口,风姿宛宛,波澜不惊:
“…阿霜,许久不见。”
——而几乎与此同时,月光处处落入殿中的那一刻,洛长鹤倏然起身,电光火石间杀招一现,重重劈向玲珑塔!
衔月楼主一惊,随即便是一怒,然而却根本拦不住,怒气冲冲转头:“这是做……”
他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洛长鹤的眼神,极冷,冷到他连舌头都冻住。
他慢慢的、慢慢的转过头去,看向云池。
百年圣品的玲珑塔已碎,四散在澄澈云池中,而塔中——
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山茶如雪
衔月楼主霍然而起, 厉声喝道:“闭殿起阵!”
众目睽睽之下玲珑塔碎,两人消失不见,如此突变, 谁都能从中嗅出不寻常的风雨欲来气息,衔月楼主尚算冷静,立刻便合掌起式, 爆出雪色结界笼罩住整座衔月楼。
素玄这才回神。
他方才一直还处于震惊的余波中——一式碎衔月圣物玲珑塔,这样的修为、这样的杀势,几乎已经脱离了修士所能企及的高度,达到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他与在场的所有人一同愣了许久, 此刻终于回神, 立刻便怒不可遏的起身问道:“楼主, 这云水池与玲珑塔俱乃贵派所布置, 我徒儿却于玲珑塔中不见踪影, 还请楼主给我个说法!”
衔月楼主脸色差得要命。
眼睁睁看着自家圣物被毁,他却连句脾气都发不了,还得应付诘问, 只能拧着眉头道:“素玄道长莫急, 我已封锁全楼……”
“人已经不在楼中了。”
洛长鹤突然开口道。
他现在的神情很难描述, 总之衔月楼主是不大敢看他的, 只是微微偏了头去听他的话。
“玲珑塔可造界结境,辟一道通往楼外的通道,不是难事。”
他声音很低, 又微冷,像雪山之上静静流过的暗河, 谁敢大着胆子碰一下便连指尖都会冻掉。
他说得轻描淡写, 然而玲珑塔乃衔月楼圣物, 又被尊养了数百年,岂是谁都能做得了手脚的,衔月楼主下意识摇头:“不可能…”
他话还没说完,洛长鹤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冷淡的、厌烦的。
在那悲悯而温和的佛子脸上,从未有过的神色。
他被这一眼看得愣在原地,数九寒天似被当头泼一盆冷水,脑子也清楚了些。
到底是一门之长,他很快反应过来此事恐怕牵扯甚大,楼内已有暗鬼,而这一番布置绸缪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正道数门的翘楚大能皆聚于衔月楼中,云池生乱引得众门派相互猜忌,而坐收渔翁之利者……
他想到一个可能,还未深思便通体一寒,正欲开口,便看见洛长鹤动了。
他拔了钩刀,横刀在手。
佛子上一次拔刀,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刀刃一亮的那一霎,在场几乎所有的修士与仆从都软倒在地,唯独只剩下几个大能门主还能勉强正坐,但也俱脸色难看,正要出声阻止时,楼内倏然一暗。
极快,仿若天际有雪亮闪电划过,众人都一瞬如坠深渊,心跳暂停、头脑空白几瞬才有意识逐渐回笼,如同小死一般。
再看,洛长鹤已经收了钩刀。
而与此同时,楼内有艳红飞羽簌簌而下,似雪似花,伴随着直逼面门的血腥气,有药王谷的长老悚然一惊,低喝道:“…淹血阵。”
众人闻言也俱怔在当场,一瞬不知言语。
淹血阵是魔族秘阵,昔年正魔大战时一阵杀万名修士,屠十 派百城,哪怕是这么多年过去,也依旧是每个人心中的梦魇,众人此刻看着已被洛长鹤斩破的淹血阵,这才后知后觉恐惧起来,七嘴八舌正要讨论,便听得楼外一声清唳。
是衔月楼的传信水鹤。
紫衣侍从匆匆入殿,裙角惊破一地静美桐花:“报——不庭山起血云,有魔兽群集而出!”
“报——魔族三十六血月旗已出!”
“报——”最后这声有些颤抖,“…潜魔渊,破了。”
满楼寂静。
万人静默里,洛长鹤立于阶前,轻轻闭了闭眼。
“…迎战。”
*
相凝霜感觉到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这一觉一点也不安稳,却睡得很沉,仿佛练了剑的午后在洞府睡得太久,大梦沉沉不知身在何处,手脚也无力,想醒也醒不过来。
以至于她挣扎了许久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却还雾蒙蒙的,额角覆了一层细汗,正昏昏沉沉之际,忽然感觉到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
被清水沾湿了的帕子,熏着她最常用的冷香,细致拭过她额角,又如同照顾小孩子一般,擦拭过她掌心指尖。她被伺候得舒服,又愈加懒散,没骨头一般伏在榻边,朦朦胧胧看见烟青色的衣角,下意识小声喊道:“师尊……”
有人柔柔应一声,一如从前许多次,很自然地说她:“说了好多次,晌午睡得太久起来会头疼,怎么总是记不住?”
她心不在焉应一句,同以往一样没放在心上,眼皮已经阖了起来,突然想到什么,又没头没脑开口道:“…你回来了?”
温逾白轻轻一笑。
他仍然在细致的替她拭汗,姿态很爱怜,以指为梳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尾:“…又说什么胡话,我到哪里去了,早晨不是还来问过我剑招吗?”
语气极自然,苍白指尖力道也正好,一下一下按着她额角最胀痛的地方,她于是被按得昏昏欲睡,小声打了一个呵欠,往他身边蹭去。
温逾白低眼,眸光迷蒙变幻仿若夜色中飘摇花影,手指动作却愈轻柔。
相凝霜却突然抓住他衣袖。
他动作一顿。
一片寂静中,相凝霜慢慢抬起头,眸光水色潋滟,朦胧看不真切,半晌才慢慢道:“…温逾白,我怎么觉得你长得不一样了?”
温逾白慢慢弯起唇,抬手刮了刮她鼻尖:“再胡说,午后不给你点心。”
她耍赖耍得行云流水,立刻往后一倒:“…好痛,今天我要吃两块云片糕。”
“不喝新酿的梅子酒了?”
“也要。”
她又倒回柔软羽枕中,只觉得越睡越困,嘟嘟囔囔道:“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好累…晚间我能不能不去云台练剑了啊?欸…不对,我还有晚课吗…?”
她像只午后困极了的猫,怎么逗弄都醒不过来,温逾白慢条斯理的垂下眼睫,指腹却仍然抚着她手腕上那一点突起玲珑的腕骨,力道有些重,却说不上痛,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沉湎。
“…当然有,今日又不是休沐。”他微笑,仿若身处许多年前,演一场早就物非人非的戏,“不过阿霜若是累了便不去了,好好躺一会。”
长留弟子修行极苦,除了寻常的试炼课业,每日都需得去云台修习晚课,由门内长老清点人数,无故缺席者需得至思过崖下罚跪。不过温逾白护短,又娇惯她,常常愿意替她告假。
“唔…”她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陷在柔软的羽枕中闭上眼,小小一团把自己蜷了起来。
陷在柔软云衾中的小姑娘睡得很沉,苍白纤细脖颈下淡青色的血管很明显,不知为什么,神色显得安静、沉溺、甚至孱弱,他因此俯下身去,未束的乌发散了一肩,他很怜惜的替她理好被角,苍白冰冷指尖划过她下颌时,换来她下意识般温驯的蹭弄。
她半梦半醒,近乎呓语一般说了几个字。
温逾白停下动作,很有耐心的听,说的不是“师尊”,也不是“温逾白”。
是…上座。
啊,原来是在唤旁人。
看来还不够。
室内渐静,温逾白仍坐在榻边,轻缓的抚弄着她脊背,神色淡下来,漫不经心的熄了室内烛火。
他复又抬手,轻轻覆上她额角,眼看着她睡得更沉了些,这才起了身,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打量过这间洞府内的布置,最终将视线停在了窗边。
嗯……花不对。阿霜之前插的是白山茶,用的是粉青釉细口定壶,颜色不对。
他动了动指尖,改正了这一点不妥之处,这才觉得满意。
和从前别无二致。
榻上人睡得无知无觉,他又淡淡垂下眼,漫不经心折了支白山茶下来拈在指尖把玩,慢慢走了出去。
洞府内外,两重天。
潜魔渊无有日月,若想要进得魔域去,须横渡浮尸沉骨的黑水河,穿过魔族三十六部行殿,再下三万六千层天阶,才能入得魔宫。
魔宫便是魔尊所居之所,自从数百年前正魔大战魔族被镇、魔尊身陨,魔宫便已空荡荡多时了。
但如今不同了。
三十六部魔主俱聚于殿中,被封了数百年不得动弹,眼下一朝自由,一个个都乌眼鸡似的,然而却都勉强压着性子,噤声等候着。
良久,终于有人慢慢行了进来。
大殿深黑,血河一般的红衣静默无声拂过古银地面,浓重妖异艳色中只有他的肤色极白,霜雪一般静,又肃杀。
温逾白随意坐下,以手支颐,袖口半露的手腕骨节精致而清瘦,手指戴一枚硕大的深蓝珞石银戒,衬得指尖修长,唇色与衣色说不清哪个更艳,眼眸却静如深水。
他此时神色似乎与方才面对相凝霜时没什么不同,但却又截然相反,迷蒙烟气一般的神色,细细看去,便是彻骨的寒。
“禀吧。”
他手里仍转着那支白山茶,漫不经心开了口。
魔尊沉睡百年重又理事,正是邀功领赏的好时候,三十六部中煞部的魔主闻言上前,开口道:“禀主上——兽骑已占赫连雪山,下方虞阁九峰。”
方虞十峰奇绝,如今已被占了九峰。
淹血阵于衔月楼现身,正道众人皆以为魔族将自衔月楼开战 ,却没想到先倒霉的会是位于东境边界的方虞阁,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确实是场值得夸耀的胜仗,满殿魔修俱都双眸赤红,仿若已经能看见正道被踏于魔兽蹄下,温逾白闻言却轻轻一笑,温和的、倦怠的。
“攻下方虞之后呢?”
煞部魔主一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其他人,有些迟疑地说道:“依属下之见,可攻南域?”
“怎么?”温逾白似笑非笑,“只敢绕着东境走?”
他这般一笑,寻常的清雅高华气息便淡了不少,皮相之艳一瞬间到了极致,甚至锋利妖异,殿中一众魔修也不再敢应声。
的确,大法华寺那位已经在东境坐镇,无论他们平时如何桀骜,对上洛长鹤时也不得不暂避锋芒,毕竟三十六部中的鬼部几乎被这位断了根,三万鬼修一夕俱灭。
温逾白转着手中的白山茶,不去看底下人的神色,半晌才微微一笑,轻飘飘说了句:“蠢货。”
“南域要下,东境也不能搁置。”他低着眼,有些不耐和倦怠的模样,“…洛长鹤不会给你们留躲起来喘息的机会,此局若想胜,唯有快。”
他用的是“你们”,满殿魔修都听得古怪,大胆些的试探着开口,问了众人都在意的问题:“主上…您缘何只有半魂在此,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毕竟魔尊已沉睡了数百年,还借了长留一个修士的壳子,万一生出什么变故,魔道之中可不会讲什么忠义奉主,每个人都蠢蠢欲动想坐上那万人尊崇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