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温逾白便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众人一眼。
于是倏然有可怖威压席卷而来,深海一般,逼得所有人脑中嗡鸣一声跪伏在地,一瞬间痛呼哀鸣之声不绝于耳。
温逾白还在摆弄那支山茶花。
他拨弄过每片花瓣,也不知是想要拨弄成什么样子,良久之后才满意一笑。
那最初问话的魔修此刻已被震碎了颅骨,耷拉着半边脑袋不知死活,魔修虽然是以气修魔,但好不容易修出来的肉身被硬生生毁去,也几乎算是要了他半条命。
众人此刻连痛呼声也不敢发出来了。
看来于正道蛰伏的数百年,未曾一点损了他们这位主子的性子。
温逾白起了身。
他懒怠于多说,边下了阶边淡淡交代:“煞、魅、燕三部,下方虞后借道朱水,绕扶山攻药王谷,十日之内我要看见乌流的人头。”
“兽骑九部,直下南域取七十二世家。”
“金殿十二部,绕路逼东境腹部,驻扎青萝江畔。”
众人凝神听着,只剩下了朱羽十二部,朱羽乃昔年魔尊近身亲卫,一番布置之下引而不发,想必是另有安排。
果然,温逾白已经慢慢行至殿门,红衣袍角掠起十里血火 ,他停顿一瞬,似乎是思索,才开口道:“朱羽十六部,十日后,随我攻东境。”
“是——”
温逾白出了殿。
潜魔渊中无有日月,他的魔宫却不是,或者说也才变了不久——他前些日子才用幻术捏了日月轮替,又造了青山流水,此时日光淡薄,一天风露,吹落杏花如雪。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山茶花。
已经败落了,以极快的速度,花瓣一片一片枯黄垂萎直至掉落。他仅仅只是一会没有以法术支撑,这花便已经不成了。
幻境中的东西,一旦出了环境,便存活不了多久。
他轻轻偏了头,对着淡薄灰白日光打量残花,没什么表情。
是的,相凝霜并没有被带回魔域,而是留在一方他借玲珑塔造出的幻境中。
本来是可以带回来的,但重要关头洛长鹤的那一式,碎了玲珑塔的同时也断了他之前辟出来的通道,他不得已只能暂且造界,做此权宜之计。
而他用在相凝霜身上的幻月空花之术,十日后才能真正起效。
阿霜本事如何,他做了数十年她的师长,再清楚不过,因此专门分了半魂,留在幻境之中。
日光愈加淡薄,他算了算时辰,微微闭眼,回到了幻境之中。
相凝霜正要醒来。
这一觉并未让她精神些,仍然是困倦疲惫,对外界的注意力也下降许多,温逾白走到她身边时她才发觉,却也不曾觉得不对劲,只是靠在引枕上微微抬眼,懒洋洋问道:“你今日怎么老往我这里跑?”
温逾白笑笑,他此时已经没有半分方才在魔宫中的肃杀之气,衣着也变回了原本的烟青色衣衫 ,变戏法一般取出了一方食盒,打开来给她看:“…云片糕不想吃了?”
她立刻改口:“你还是多来吧。”
食盒中不止有云片糕,还有几块玫瑰松子糖,浸过牛乳的小核桃,以及新摘的青梅与玫瑰酱,俱由红釉的瓷碟盛着,并一壶微苦的安吉白茶。
糕点都是她喜欢的,她拈了一块吃了,对茶却不甚满意:“为什么又泡这种苦茶?”
温逾白已经坐在了一旁,翻桌子上搁着的画帖,温声细语回道:“糕点甜腻,配些微苦回甘的茶正好,不然你等会又要嚷着腻歪。”
“…好吧。”她没话说,只好又拈起一只青梅吃,嘴里还在说着:“别翻我的画帖,给你徒弟一点空间行不行?”
他于是轻轻一笑。
这些画帖都是他按照他的记忆所复原的,其中有她画的青萝江的落日,碧云峰的流泉,随手一描的山茶花,还有她所画的他。
画上的场景是他在案后读书,微微低眼,挽袖研磨,玉色高挺鼻骨一道,风吹过细细竹帘,映得他面容竹影疏落,画得极精细。
这是他刚把她带回长留不久时,她所画的。
那时候他对她不怎么上心,几个月也不见一面,由得她在山中自生自灭,她不叫他师尊的毛病就是从那时留下的,偶尔碰见她被门中长老责罚时,他到底担着个师尊的名头避不过,便把人带回自己洞府。
说的是打坐静心,其实只是让她乖乖待在一边不要生事,而他漫不经心翻着案上书时,偶一抬眼,便能看到她正托着腮看他。
看一会,画一会,明显得谁都能看出来她在做什么,专心致志的模样,很漂亮。
她在画他。
她像离群的小兽一般,依赖着、眷恋着她的师尊。
他在那一刻放下手中的书,却突然想起方才正受着责罚的她见到自己时那一瞬的神情,乖得像山间幼兽一般,一双眼眸清润澄澈如同清泉,而他是投入其中泛起涟漪的石子。
他一瞬间心头一动。
他带走她,是为了布一局许多年后才开始对弈的棋,为了逼那个佛魔一体的孔雀疯魔,然而此时他却突然生出另一番想头。
他或许可以好好养着她。
把她带在身边,长养她,教导她,让她继续像现在这样依赖、眷恋自己。
瓷器相碰时发出清脆的一声,相凝霜喝完了茶,被苦得下意识皱起了眉,再次宣布:“我讨厌这种自找苦吃的东西。”
温逾白不禁一笑,起身过来取走了食盒与茶盏,点点她额角:“…乱讲。”
他这一下不过是逗弄她,指尖的力道都很爱怜,她却顺着他的动作又倒回引枕上,声音闷闷的:“我怎么觉得我全身没什么力气,连榻也不想下。”
温逾白神色未变:“不想下便不下。”
“不行。”她摇摇头,“我头发都乱糟糟的……”
“那师尊替你梳发吧。”
“嗯?”她微微皱眉,有些迷茫的样子,“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他声音放得更轻,神色也温柔得有些虚幻,安静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你的师尊,阿霜想做什么,我都能替你做。”
他的声音太好听,又轻飘飘,相凝霜听着,迷迷蒙蒙的点点头:“…好。”
他于是弯身,用手托了她的脊背和腿弯抱起她,而她软绵绵如羽毛一般倚着他胸膛,很乖顺的样子,半点不觉得这姿势过于暧昧亲昵。
他将她放在妆台前,取了青玉的梳篦梳顺她的长发,迤逦流水一般,他低下眼细看,发现发尾光泽有些暗淡。
是开在了错误的地方,因此不愿盛放的花。
他静了片刻,继续手势轻柔的梳好她的发,随即搁下梳篦,为她结起辫子。
相凝霜懒洋洋倚在桌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笑道:“我又不是小姑娘了,编什么辫子。”
温逾白也笑,手下动作却没有停,细细编了四股,由半梳上去结了发髻。
“唔…”她晕晕乎乎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不好看的话我就不睁眼了。”
“那也得睁眼看看才能知道。”
他没有选簪子,反而是伸手折了窗前的山茶花,细致簪进发里,低下眼时看见她耳后那一点肌肤,被乌发衬着,玲珑洁白若明月。
他低下头,轻轻一吻。
相凝霜慢慢睁开眼。
她精神太差,并未察觉到什么,只是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半晌才抿了个笑出来:“…好看。”
她说完,又微微抬眼看他:“你也好看。”
温逾白轻轻一弯唇,正欲说话,她复又开口,神色还是迷迷蒙蒙的,下意识般说道:
“……你为什么不穿素白的衣裳?”
温逾白一顿。
第66章 碧水冷玉
妆台前的女子依旧是有些困倦的半倚在台前, 鸦鬓堆云,长眉联娟,本是很光艳夺目的眉眼, 但因眸光迷蒙潋滟,便显出几分弱不胜衣的情态。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支着下颌昏昏欲睡,另一只手捏着簪花把玩,半晌又迷迷糊糊惊醒:“…梳好了吗?”
温逾白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取出了她手中那枚簪花, 俯身又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放回了软榻上。
他将她的长发握成一束, 细致散在引枕上, 免得她自己压到, 语气依然是温和平静的,“…睡一会吧。”
明明刚刚才醒,此刻又要歇息, 她却也不觉得奇怪, 乖乖点了点头, 便要依言闭上眼睛。
温逾白垂下眼, 没什么表情的看了她半晌,又伸出手覆上她前额。
淡红的、如同血月一般的光晕溢出他掌心,相凝霜昏昏沉沉的闭着眼, 忍不住呜咽几声,难受极了的模样。
他便捉了她的手握在手中, 用指腹温柔摩挲她的掌心, 很怜惜的样子, 另一只手的动作却没停。
良久,他才收回手,相凝霜已经安静下来,半抬了眼眸,神情比方才更加迷蒙昏沉,轻弱似羽,仿佛大些的喘息都会将她吹走,却也美得惊人,柔软而不设防,盛开在他掌中。
从枝头折下来的花,插在瓶中供在案头,无论如何金尊玉贵费尽心思的养着,却也总是郁郁。
温逾白微微低了眼,看向她搁在榻边的手腕,霜雪一般的白,却也细瘦,一用力便要折在他手中。
他突然想起从前在长留,他因着灵体被毁,不得已借了现在这副壳子蛰伏休养,慢条斯理的为数年后这一战布下棋子。
那时候这孩子经常会来洞府找他,撞见他与旁人打牌九——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她便眉眼弯弯的凑过来,问他讨要彩头。
伸到他眼前的,也是这样的手腕,玲珑,手指的姿态也好看,是一朵静默开放的白丁香。
同桌的人偶尔会打趣她,说小丫头不知不觉竟然长这么大了,不久后就要结道侣了,想要个什么样的呢。
她正从他那讨来了满满一怀的灵石,人又精乖,闻言便笑眯眯说他的好话:当然是像我师尊这样的。
这孩子被他养得实在胆大。
他当时闻言没什么反应,还是那般淡淡的神色,夜里却十分久违的、时隔几百年做了场梦。
梦里她却不再笑了,被欺负得红着眼睛,呜呜咽咽的喊他,一会叫他师尊,一会叫他的名字,闹到最后,甚至软绵绵叫他夫君。
梦到这里他醒过来,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良久,才轻轻一笑。
原来……他竟是这般想头。
他实在是活了太久,具体年头他自己都记不清了,魔族的性情行事无所顾忌又重欲贪欢,他却不同,早些年勉强对杀人有几分兴趣,近些年纵是对什么都起不了兴致了。
没想到……
他回过神,神情很明显的愉悦起来。
幻月空花之术霸道,待到术成,中术人虽不至于痴傻,但也差不多了。
他到底不太愿意,让自己的阿霜变成那副样子。
现在有了更好的法子。
温逾白低眼,摸了摸她的头发,突然温声开口,语气平淡一如寻常:“阿霜。”
“…嗯?”
“要不要做师尊的道侣?”
他问的直白,语气又淡,仿若在问她要不要一同踏青。
相凝霜顿了顿。
她有些迷茫的抬眼,随即慢慢点了点头:“好。”
魔尊迎后,将于魔域地宫起血阵立契,契成,世世代代,无可背离。
“…好乖。”
*
正道此刻焦头烂额。
魔族重现于世,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又气势汹汹,一路打到了赫连雪山之时众人都没能缓过劲来,好不容易打起了精神要预备回击,又发现了更加令人措手不及之处。
魔族布下的暗桩实在是太多了。
方虞阁能被魔族势如破竹攻下,就是因为阁中有内鬼作祟,里应外合,魔族几乎是兵不血刃便拿下九峰,慌忙之中方虞阁主开了护山大阵,这才勉强保住主峰不被屠戮。
不过现在看来,这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魔族兵分四路南下东境,警醒些的宗门一面预备对敌的同时,吸取了方虞阁的教训,已经开始着手清理门户,一查之下更是不得了,之前每个曾自诩过门内管制森严的宗门都或多或少暗藏了魔族的鬼奴,简直像雨后的蚂蚁窝一般,捣毁一窝还有一窝。
众人几乎是百思不得其解了,这些钉子到底是何时布下的,难不成魔族早就冲破了封印,只是他们不知道?
这种猜想其实是最合理的,但大部分人不愿意承认——因为这等于变相承认他们都是一群睁眼瞎的废物。
于是修士们都乱成了一锅粥,更雪上加霜的是,群龙无首。
自衔月楼前碎玲珑塔之后,佛子便不见踪影了。
这样的关头,形势危急人心动荡,洛长鹤行踪成迷自然也引起了不少闲言碎语,但大多数人也只敢私下里说说,万万不敢放到台面上的,说句难听的,就算洛长鹤当真有什么二心,万一被说恼了撕破了脸皮,倒霉的不还是他们。
且能混一日是一日。
于是众人齐聚衔月楼中——此地已成了个临时的会事厅,各怀了一腔心思,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最终都没人愿意松口先派教众往最前线抗魔。
时局严峻,大家都存了私心,万一不成,总得保留生息,护住自家百年基业。
衔月楼主放下手中茶盏,捏了捏眉心,脸色仍是冷冰冰的,最先做了表率:“我门愿出弟子三千,往方虞阁对敌,可有哪门道友愿一同前往?”
众人吱唔,都捡了几句好听的搪塞话来说,却无人说出句准话。
衔月楼主皱眉,强压了怒意正欲再迂回劝说,殿门忽然缓缓自开——
有人走了进来。
雪衣乌发,碧水冷玉,流云一般的衣角落雪般拂过玉砖地面,一步一步带起逶迤淡红,仿若深雪下起绯红流霞,众人被这样的美轮美奂的艳色所惊,半晌回过神凝神看去,才发现那是他衣角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