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才闻得一句惊疑不定的:“不,不是姜淮,那观星监...”卜出的人选为何会出自他府?
又为何会无端得了圣上亲赏?
宰辅看着手边一角残缺的碎纸,再一次开了口,却并未答他,而是仿佛很是突兀地问道——
“诸君以为,这后位...今上可愿意立?”
他问的突然,可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题。
简单到在场众人都不必多思,便能将答案给出。
自是不愿的。
否则那个位子也不会空了这么些年,甚至连贵妃都未曾有过。
此消彼长,四妃互为掣肘,当今的后宫平衡到了极致。
这个答案发问之人心中自然也知晓,他轻抚着颌处的长须,像是叙述般语气平淡地道:“关荀昨夜独自进宫面圣,足足数个时辰方出,待再出养心殿时腿脚已颇为不便,竟是得由内侍搀着才能走上马车,就连呈上去的奏折...”
“也被烧了个干净。”
“吉星一日未定,女子姻亲便一日不始。我等压得了一月两月,难不成还压得了一载两载?”赵惑立在那,狭长如狐的眸缓缓而闭:“只要再拖上一阵,待到那时...”
“待到那时,立后一事自然无疾而终!”他下首处一个坐于近处的官员猛地一站起,惊声接话道。
旁侧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像是想明了什么,不敢置信的面上还掺了几分隐隐约约的明悟之色:“奏章被毁,观星监正使被罚,朝中上下无其半点风声。”
“一旦将“吉星”有关的痕迹彻底抹除,这后便无须再立了,所以...今日圣上的赏赐,看似为赏,实则是剥去姜家女“吉星”之名的补偿?”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是窥得那层层迷雾下的圣心一角。可...
即便是看透了,又有何用处呢?
皇座上的那位不愿,他们难道还能迫使对方立个国母出来吗?可若就此放手...
“错过此次,娘娘日后怕是再难有立后之机。”
主位上的人蓦地睁开眼,一抹暗芒倏而划过,坚定的声线里反常地藏了一分难以抑制的欢欣:“架子都被人给搭好了,又何须错过。”
“立后艰难,可若废后再立呢?”
屋内的几人闻言皆是一怔:“大人的意思...”
“吉星人选既定,自当如观星监所说迎其入中宫,方能保大雍国运安然,不是么?”
他没将话挑明,但能坐于此处的又哪里有愚不可及之人呢?
众臣相互递了个眼神,紧接着便是齐声应了声“是”。不过——
“以姜府如今在朝之根基,再加上姜淮二子又均得状元位,官途亨通,到那时真要废起后来,会不会...”说话之人顿了顿,方才继续言道:“平添波折。”
赵惑舒展的眉头骤然一拧,显然也是觉得此言不虚。
默然几息后,他才低低道了句:“眼下尚还来得及,暂且先观望几日,再做良策。”
假若姜府失势,倒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他心道。
“若是往后圣上追究起来,这...”一人有些忐忑地开口道。
此言未完,另一坐他前侧的男子便轻笑了下:“明大人想岔了,名单是从观星监那流出的,若要追究,那帝王雷霆也合该是关荀和他身后之人承担才是,与你我又有何干系呢?”
明大人:“那背后主谋...”
“想来是贤妃。如今大皇子已然居长,又声名渐显,要是再让他得了嫡子的名头,储君之位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贤妃与姜家...不是有意结亲吗?怎么——”
贤妃舍得?
那可是她选定的儿媳呀。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男人嗤了声,笑着摇了摇头。
“若一上来就呈了自己的名号,太过不加遮掩只会弄巧成拙,而若报一个绝然不可为后的人来试探圣心,那就不一样了。”
“何况也正因为与姜府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在,才会无人怀疑到她头上去...永宁宫那位的心机,看来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深上许多啊。”
他眯着眼,缓缓言曰:
“就是不知贤妃到底用何手段,才让历来中立的观星监正使都成了她的走狗。”
*
“啊啾——”
关家书房内,正守着炭盆烧着什么的正使低头打了个不小的喷嚏,让盆里的火星都溅出来了些。
门外负责洒扫的奴仆听闻这动静,着急忙慌地就破开那扇掩得并不怎么严实的门,直直冲了进去:
“大人莫不是着了寒,可要小的去寻大夫来?”
“……”关荀看了看外头明媚的日色,又看了眼他身前燃着烈火的炉子,默默用袖口擦去了下巴上将落未落的汗。
可能对方也意识到了自己借口的拙劣,愣了一秒后,又赶忙露了个贴心的笑。
“里头火气正盛,大人若要烧什么,尽管差使小的便是,”他一边用余光瞟了眼那炉火中未烧尽的纸,一边把已久坐许久的人搀了起来:“这等小事,哪值您自个儿动手不是?”
在站起的那一刹,关荀的小腿肚上顿时又迎来了熟悉的酸麻感。
他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个蒲团的倒影。
坐久了之后哪怕只小小的跪上一刻,都是让人招架不住的。
男人的腿下意识颤了下,几息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快被搀到门口的人板着张脸,一把就挥开了旁边大献殷勤的小厮,面容严肃。
“我说了没有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还不滚!”说着,他侧了侧身,似乎想要挡住什么。
仿佛是被主人家的训斥给吓住了,那小厮低着身子,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只是在他快要离开之时,未闭的府门之外却突然传来了猛烈而又急促的马蹄之声。以及反复重复着的:
“快避开!”
意识到什么的官员眉头忽而一皱,连连向外走了几步。
偌大的书房便这么空了。
阳光挥洒而下,已走到门槛处的人望着远处,眼底只余下了一角旌旗。
快马急报...
豫州出事了。
第81章 吉星
“砰!”
长安宫内, 一盏和阗白玉雕霞茶盏不慎滚下桌案,应声碎开了来。
而宫殿主人此刻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此处。
即便这是她这些时日以来最为喜爱的一套茶具。
忽而起身的荣妃看着自己身前的妇人,保养得宜的脸上竟是连基本的神情仪态都顾不得了, 只剩下了“不可置信”四字。
“拥立姜家女为后,父亲他是疯了吗?”
“本宫入宫这么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了立后之时, 他却要偏帮旁人?”
“我这个女儿他不顾, 禄儿他也不顾了?父亲他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姜?难不成我这么些年都唤错了父亲不成!”
她气得狠了, 嘴上也没了遮拦。白玉破在赵夫人腿边,险些被弄伤的人却是赶忙站起,一把拉住了仿佛气到要背过身去的女儿,急声道:“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当年为母怀胎十月, 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才得了你, 哪有什么唤不唤错的。”
赵家夫人先是下意识地将目光从空无一人的大殿上扫过,然后方才俯过身, 用压得极低的声线把昨夜听来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重述下来。
随着她话音渐落,荣妃眸中的震惊之色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却是难以晕开的不解。
她皱着眉,哑然言道:“便非这样不可吗?”
就不能直接把她推上那个位子?
望着尤不死心的荣妃, 已经掂量清楚利弊的赵夫人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叹了口气, 发问道:“就算你父亲在前朝使力, 让人奏请了娘娘为后, 可娘娘觉得, 今上就当真会依谏立您为后吗?”
“若说皇子, 淑贤几妃膝下亦是有子的, 单凭圣上的宠爱,娘娘可有把握定然能越过她们去?大殿下这些年频繁领差出京,娘娘又是否能确保,禄儿在圣上跟前的位置能压过他兄长一头?”
荣妃不说话了。
见此,妇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叹息着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又伸出手,将其平静下来的人重新按回椅上,缓缓言说:“娘娘自小性子就急,你阿父他便是知你脾性,方叫我借老夫人病重为由来见你一面,好将其中关窍告知于娘娘,免得到时娘娘从旁听了什么风声,一时情急,坏了大计。”
荣妃的手一点点攥紧,上头的护甲嵌进木里,倒是有些发疼,“废后再立,果真可行吗?”“姜家...”
她念着这个姜字,心里总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来。
赵夫人对此问倒显得坦然了:“倘若换做之前,你父亲还有几分顾虑,可三日前豫州八百里加急传入京城,娘娘在宫中或许也有所闻——”
“姜氏二子遇险坠崖,至今未有所踪...”殿内宫娥皆被屏退,她避开旁边杯盏的碎片,压低的声线里是摊在明面上的算计。
“你父曾留人于豫州,此事为真。那崖高险,姜氏子绝无活路。”
“今上已多年未曾有子,再过几载姜淮致仕,一无父兄所倚,二无子嗣傍身,这后位那姜氏女又如何坐的稳?废后只在朝夕。”
他们那一支,已是彻底废了。妇人心道。
“子嗣,”荣妃神色颤了颤,她垂眸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嘴唇轻翕:“若是他想,哪怕姜氏女无法育子,也...”
不知因何缘故,荣妃的声音轻极了,仿佛只有唇瓣在动,却无甚声音。只迷迷糊糊听到了子嗣二字的赵夫人愣了愣,出言问道:“娘娘在说什么?”
女子飘忽的思绪骤然一拢,她松开手,不自觉驳了句:“没什么。”
可当讲明一切的赵夫人将将要离宫之际,那似乎已经有所明悟了的人突然又伸手挟住了她,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父亲拥立为后的...就只能是姜氏?”哪怕是别家呢,姓钱姓孙姓李都好。
荣妃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又出现了当年那结满霜雪的冰池,以及那个...
坐在她殿中,毫发未伤的少女。
赵夫人一怔,只以为她还在惦记着眼下的凤位,皱了皱眉:“娘娘糊涂!”
“贤妃此计颇深,若是叫她继续筹谋下去,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到那时娘娘在后宫孤立无援,便是失了先机。可若借力打力,一旦成功立后,贤妃谋算落空不说,日后万一圣上清算起来,这火也烧不到娘娘头上。再者...”
“姜卓卿两人遇险身陨,圣上定会做出些许弥补。如若叫大皇子娶了姜淮之女,这好处必是落在萧祈头上,”她顿了顿,才压低声继续言曰:“但只要姜家女儿进宫为后,这点补偿尽消也就罢了,贤妃更是再无有力的姻亲可寻。”
待话音落下,已然走到门处的妇人陡侧过身,抓住自家女儿的手,言辞恳切:
“后位悬置多年,假使此次吉星一事被压下去,娘娘往后若再想有机会触上那个位子,怕是...难于登天。”
荣妃被握住的手倏地一紧,她深吸口气,终是应了声:“母亲放心,这些我都知晓了。”
见她应下,废了诸多口舌的赵夫人总算放心下来。殿内寂静无声,她拍了拍人的手背,笑着宽慰道:
“你父费尽心血,就是为了能让娘娘登上后位,如今部署已成,娘娘只需再耐心等上一阵便好。”
“继后之子,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紧紧阖闭的宫门大开,被尽数挡在檐外的日光悄然而落,照亮了人眸中那晕不开的野妄。
*
这日天光刚晓,如常般上朝的尚书大人将油纸包里的最后一口软烂醇香的肉夹馍吃下,又整了整仪容,这才不急不缓地走到掖门外属于自己的位置站好。
待钟鼓司的宦官在城楼上敲响第三声鼓时,便是他们入宫之时了。
眼下未入宫门,倒也不必那么敛色屏气、谨小慎微,细微的说话声也是有的。
不过此时的姜大人感到了一点点的不对劲。
这点不对劲表现在...
姜淮稍稍抬眼往后看了看,又不期然地与右后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在对上他的目光后,那身着浅紫官服的人立马垂下了头。
并非是他右后方有哪里不对,也不是对方这个人有哪里反常,更不是因为那人窃窃私语得好好的、却又突然噤声的缘故,而是...
他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表现几乎如出一辙。
小小环视了一圈的尚书大人狐疑地低下头,打量了眼自己身上这身官服。
难不成他刚刚不小心蹭了点汤汁上去?
还是说这气味过于浓烈了?
可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闻了啊。
姜淮百思不得其解,直到——
一官员鬼祟着凑近,张了张嘴,似是犹豫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试探出声道:“小姜大人一事下官也颇感哀痛,但还望尚书切莫过于伤怀...”
听到这,姜尚书悟了。
原是因为这个。他面上的神色复杂了瞬。
若几日前,对方的伤怀二字倒是贴切,可如今嘛...
自从那天自家的小姑娘又踏着暮色回府,还给他和夫人带来了无恙的口信后,姜大人心中的念头就变成了——
豫州这个消息...莫不是只是为了诓他乖囡入宫吧。
姜尚书暗自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卑劣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可还没等他做完这一切呢,那人未曾说完的后半句就这么径直钻进了他耳中。
“不过好在上天垂怜,让吉星出自姜家,也算大喜之事,下官先恭喜大——”
骤然闻得一个熟悉的字眼,姜淮懵了瞬,下意识出言反问:“你说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