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焰双手插兜,淡嗤一声:“行,那我走了。”
“等一下。”
常焰抬脚刚要走,云边喊住他,神色已调整得和寻常无异:“想要什么样的画,画要装饰在哪里?”
“宾馆客房,画的内容你随意发挥。”
云边慢慢向他走去,最后在他跟前站定:“宾馆的话,是想要风景画吗?”
常焰扬了扬下巴,朝向那副大海的油画:“这种画挺适合的,但价格……”安小哲可没给他那么多钱。
云边点点头,继续询问:“放玄关、床头还是哪里?”
“床头。”
“这幅画尺寸80*110,床头放不太适合,跟我来吧。”
云边转身往柜台另一头的深处走去,她今天穿了条普通的灰色长裙,搭了件薄的黑针织外套,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花纹图案,越简单的穿搭越挑人,衣服款式单调,她也没有额外配首饰妆容,只有手腕带了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衬得她手腕白皙干净。
常焰跟在她后头,距离不远不近。
云边带他来到几副风景画前面,抬手指了指,小叶紫檀忽而滑动,常焰的目光在她手腕处停留两秒。
“这几幅比较适合,小一点的40*30,70*50,大一点的100*70,床头画用横版的比较好看,或者竖版的组合画也是适合的,具体选什么还是根据卧室的装修风格和其他搭配来看比较好。”
常焰的背微微有些驼,因为比云边高出一个头,听她说话的时候垂着眸,背部看起来又驼了一分。
他点点头:“嗯,你觉得哪幅好看。”
“我不是在让你选画的内容,是让你选尺寸。”
常焰扫了一眼云边推荐他的几幅画,三幅价格差不多,都在2000以内。
常焰点了点100*70那幅:“这个尺寸吧。”
“你确定?”
“嗯。”
云边下半句紧跟其上:“不是越大越好。”
常焰咂摸着这句话,默不作声。
云边的目光落在他嘴角的弧度上,缓缓向上,看向他的桃花眼。
一晃六年,他变了许多。
常焰问:“画的内容可以画外头那幅大海的吗?”
云边摇头:“我不喜欢画重复的,内容就画风景画吧,比较适合宾馆装饰,具体什么风景,也是没得选的,我画什么你就用什么。”
常焰:“……”
现在卖家都这么霸道了吗?还是说带着点旧恨。
他沉默两秒,问:“那就开票吧,能刷卡吗?”
“可以。”
云边走到柜台边,拿出收据,填写基础信息,在写到价钱的位置时停住了,她盯着价格栏在思索。
常焰缓缓从后头走出来,兀自低喃着刚刚看到画下方的价格:“一千七,乘以五十,五七三十五,三加五,八。”
云边侧耳听着,随即在价格处写上:85000。
常焰把卡递过去,云边接过,刷卡机不常用,她按了几下屏幕没亮。
“没电了。”云边说:“要么手机银行支付。”
“我没有那东西。”
“那我充会儿电。”她翻找到充电器,插座在墙壁低端。
云边蹲下,几缕头发自肩头滑落,微微地一荡,长裙并非十分修身,但蹲着的时候还是勾勒出腰臀的线条。
常焰垂眸瞧了一眼,匆匆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烟深深吸了一口。
柜台里的云端微微抬头:“店内禁止吸烟。”
常焰没吭声,着脑海里突然涌起回忆的声音:「小火,没尝过烟吧,来一根试试。」
他看着那根烟沉默两秒,淡嗤一声,迈着懒散的步子转身走到门口,推开玻璃门,又抽了一口才丢掉。
他拿烟的方式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烟嘴,送到嘴边,吸的时候两颊轻凹,一口吸掉了近半根。随后他的食指抵在烟嘴上,轻轻一弹,烟头飞出去几米远。
他嘴里的蘑菇云绵长又浓郁,一半飘进风里,一般弥漫在室内。
“什么宾馆?”站起来的云边说话。
常焰踱步到那副自己相中的大海画前观摩,漫不经心地回道:“朋友的宾馆。”
有点答非所问。
充电要等一会,云边倚墙站立,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很熟悉又很陌生,画面有些刺眼,她挪开视线又看向云端。
云端在看书,指腹摩擦着书页上凸起的小点,盲文书籍读得熟练的人,读起来翻页会很快。
然而云端读书的速度很慢,读了半天才翻上一页,书页翻开,他的头也微微转动,好似在用眼睛看似的,这是失明前多年的肌肉习惯,这画面也让云边感到难受。
常焰走到画前,用手背轻轻蹭了一下画布,动作缓慢,就好像云端在读盲文一样,感受着画面的质感。
“这幅和你卖我的尺寸差不多,为什么价格不一样?”
云边很想要忽视,但他的声音就像敲在自己耳边一般,震得她心脏猛跳。
常焰回头的目光恰好与她的目光相撞,他的眼神很淡,看她和看普罗大众相差无几,这样的眼神让云边有些烦躁。
“画不是按平米收费的,是按质量。”
常焰咂了一下嘴:“你卖我的,质量没有这幅好喽?”
云边神态自若,反问:“你怎么判断质量?”
常焰愣了半秒,莞尔嗤笑一声,说:“我哪看得懂,还不是你说哪幅好就哪幅好。”
云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就要告罄,好在刷卡机充电几分钟可以使用了,她蹲下将刷卡机拔掉,利落地在刷了一道,小叶紫檀碰撞出好听的声音。
“输密码吧。”
刷卡成功,等待小票打出。
云边的注意力都放在刷卡机上,微低着头,鬓角滑落的细软碎发,随着她的呼吸晃动得厉害。
撕下小票,并未让常焰签字,直接和收据叠在一起递给他,又拿出一张便利贴:“留个地址和联系方式,十幅画一交货。”
常焰很快写完,把笔随意一扔:“五十幅要多久完成。”
“至少半年,或许一年,也可能更长。”
常焰啼笑皆非:“你刚没说…….”
云边打断他:“售出不退。”
常焰被噎住,舔了舔嘴唇,看着云边沉默两秒,无奈地点点头:“行。”
他转身离开,轻飘飘的眼神滑过云端的眼睛,满墙的油画,清亮的玻璃门,到对面的“玛丽”身上。
他眨眨眼睛说:“走了。”
云边盯着他,待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许久过后,低头看那张便利贴。
没有姓名没有地址,只有一串11位的手机号,她拿起笔在便利贴上写下两个字――严火。
不知是不是绘画的关系,她惯用铅笔,她的字落笔有力,回笔有锋,铅笔也能写出钢笔字的感觉,烙在纸上,就算擦掉,也会留下很深的印记。
而那11位数字也有着如出一辙的感觉,干净利落、圆润的数字也写得坚硬。
字和数,看起来像一个人写的,刚烈又倔强。
云边的手指微微蜷缩,又松开,掌心都是汗。
“你要自己画?”
云边回神,看向云端。
云端的眼神是空洞的,没有任何情绪,但他的表情表达了困惑。
云边有稳定的客户资源,画作大多是定制,只要出手都是五位数起,刚那位客人选购的之所以价格不贵,是因为那不是云边画的,云边也只是给了个展示的平台,并不会代替别人去接订单。
云端的困惑就来自于此。
云边沉默,她压根没想这个问题。
“你今天有点奇怪。”云端说。
云边依旧沉默。
第3章 下下签
第二天。
云边忙活了一早上,把她和云端秋天的衣物都找出来了,给云端找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自己换上一件宽松的白毛衣牛仔裤。
打开店门,湿漉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最近的几场雨彻底带走了夏天的尾巴,早晨的气温有些凉。
云边拿起扫把,把门前的石阶扫上一遍,余光瞥见石阶下的烟头,脑中突然浮起昨日那个轻抚油画的男人。
她走下台阶,把软趴趴躺在水坑里的烟头捡起。
打扫完门前,云端也从楼上下来了,把菩提子缠在手腕上。
“吃什么?”云边问云端。
“出去吃吧。”
“好。”
云边把门上的营业牌子翻转到休息那面,落上锁,牵着云端的手出了门。
长蓝镇的镇容镇貌管理很不严格,巷子拐角边停满了冒着热气的早餐推车,旁边搭着几张桌椅。选择颇多,煎饼油条鸡蛋饼。
云端选了一家包子铺,要了两碗青菜粥,一屉素馅包子。
摊主是个中年妇女,热情地朝两人笑笑:“哎呦,不要减肥哦,吃的这么少,看你们两兄妹瘦的,都快成竹竿子了。”
云端面无表情地点着手杖找到椅子来坐,云边也只是浅浅一笑,没搭茬,抽出纸巾来擦桌子。
包子摊主还在笑,声音也大得很,手上忙活着,嘴里还不停跟旁边的手抓饼男摊主打趣他们:“这两兄妹都不爱说话呢。”
手抓饼摊主笑呵呵的:“大城市来的文化人嘛,肯定是文文静静的。”
包子摊主瞥了云端一眼,支着脖子低声跟对方说:“文化什么啊,就是个按摩的。”
摊子离云边俩人的位置远,稍微降低音调他们就听不见了,但一旁做手抓饼的男人听得清,接茬道:“眼睛看不见嘛,也只能干这工作了。”
“听说那个哥哥还会吹唢呐。”
“唢呐?真有才阿,那东西不好吹的。”
“呵……”包子摊主把一屉包子拿出来准备摆盘:“死人时候吹的玩意,不吉利。还有那个妹妹,画室里头挂的画都可吓人了,我看都不太正……”
一口气噎在嗓子里。
云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摊位旁,乌黑的眼睛看着她,毫无波澜,平平静静的。
女人手一抖,筷头上的包子滚落在地。
“这盘是我们的嘛?”云边问。
“是,掉了一个,我再蒸下一屉哈,你们慢点吃。”女人面色尴尬。
“不用了。”云边拿走盘子。
吃过早餐结了钱后,云边领着云端往东边走,路途不远,到仓清寺不过十五分钟路程。
今天云端休息,他信佛,于是让云边带她去拜佛。
仓清寺不是著名的寺庙,除了庙会等日子游人多些,平日仅有一些当地的信男信女偶来祭拜。
寺庙内青烟袅袅,人影稀少,几个和尚围坐在树荫下,成一圈,手里拿着玉米穗在搓。卖香烛的大妈坐在小凳子上,抱着饭盆安静吃着饭,时不时把目光瞥向对面的宝殿。
宝殿台阶侧边的角落,有个妇人蹲着打电话,声音不大,但脸上眼泪纵横,且不停。
云边觉得,寺庙和医院有一个共通点,就是都很容易遇到绝望的人。
云边请了三柱香,交给云端,领着他到点香的地方,帮他调好位置,退到一边去了。
云端点好香,朝后方退了几步,按照顺时针四个方向各拜了三下。
云边见他拜完,走上前牵起他一只手,上二十余台阶后到大殿。
宝殿里镀了金的佛像有三人很高,要仰头才能看见佛祖面貌。
云端跪在青石砖地面上简易铺就的布垫,双手指节微微弯曲,拇指并拢,做合十状,一派虔诚。
末了磕上三个头,云边再去领他。
云端捏了捏云边的手:“你也拜。”
阳光刺眼,云边眯起眼睛仰头看着他:“我不信佛。”
云端默了几秒,还是不肯:“抽个签,你今年还没抽过。”
云边没和他扭,去请了三柱香,按照刚刚云端的样子上香,许愿,然后抽签。
抽签的时候云边抬头看了一眼佛像,听说不是所有人看到的佛祖都是一样的,有的人看到的是威严,感受到的是庄重,有人看到的是慈爱,感到心平气和,也听说有人会觉得佛祖恐怖,感到心悸害怕。
她倒是都不同,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就看见佛祖在对她笑。
云边抽到一只下签,云端熟悉的和尚替她解签,说她近年有期盼已久的愿将会达成。
“那为何是下签?”云端问。
和尚慈眉善目,笑着说:“因为这愿望的达成,也是苦难的开始。”
云端眉头紧锁,询问化解之法,和尚望了云边一眼,眼中有着深切的祝愿:“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云端还想多问,和尚也只是多诵了几句经:“心oGK,oGK故,o有恐眩hx倒粝耄究竟涅……”
云边领着云端走了,临走时云端把兜里的现金都塞进了功德箱,和尚一直望着他们离开,看不见两个人身影后,和尚再次合掌,嘴里念叨:“阿弥陀佛。”
回去的一路上云端始终嘴角绷着,面露担忧。
云边瞟了他一眼:“你放了多少钱?”
“七百。”
“七百够吗?”
云端朝她侧了侧头:“什么够吗?”
“帮我破灾啊。”
云端不说话。
走了几步路,云边又慢悠悠地说:“你要是还担心,那明天再去塞点。”
云端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她,呵了一声:“云边!”
连名带姓,已说明了他此时情绪,云边呐呐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