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脾气上来了就倔得很,不用云边领了,打开折叠手杖点着地面缓慢前行。
云边跟在他身后,刚刚上香时掌心沾染了香柱上的金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她一点点搓掉。
路不长,会经过一座老石拱桥,桥洞像一张弓,底下的河水绿油油的,边缘都是绿色的藻,不看那水,这桥还是很有沧桑美感的。
桥上的石栏石板雕刻得古朴美观,工艺技巧是百年前的设计,云边刚来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座古桥了。
在漫长的岁月中,经历过数次风吹雨打、冰雪风霜的侵蚀,无论发生天大的事情,这座桥始终安然无恙,照例巍然挺立在河流之上。
人就做不到这样。
人类习惯了燃烧自己,在短暂的生命里,建造一座贪念通天塔,上一层,烧掉一层皮,再上一层,烧掉脊骨,最后,烧掉灵魂。
“五蕴皆空”是个奇怪的词,和人类就不搭调,是人,就做不到五蕴皆空。
*
回到画室之后,云端便进了柜台,云端的工作并不忙,上一天休一天,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在柜台读书。
云边去小卖部买了包红塔山,回去的时候刚好在门口遇到来画画的孙晨晨。
孙晨晨看见云边时眼睛一亮,笑得俏皮:“云边姐。”
“今天不上补习班?”
“我翘掉啦,嘻嘻。”
孙晨晨揽住云边的胳膊,脑袋歪在云边肩膀上,看见她手里的烟,问:“诶,云边姐你开始抽……”
“上楼吧。”
云边打断她,先一步往楼上走去,孙晨晨并未马上跟去,而是颠颠跑到柜台前,手在云端面前晃了晃:“云端哥哥,早上好呀。”
云端淡淡嗯了一声。
孙晨晨五官标致,长了张标准的瓜子脸,看着人说话时那双干净水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少女的娇羞和可爱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惜云端看不到。
他看不到,孙晨晨就竭力让他感受到,她微微前倾身子,语调放得软绵绵:“看的什么书呀?”
“随便看看。”
云端感受到孙晨晨的靠近,微微远离她些,完全没有继续交谈的欲望,孙晨晨眼中浮起一丝落寞,努了努嘴上楼去了。
孙晨晨上楼时看见云边已经站在画架前了,长发已扎起,垂头在挤蓝白颜料。
孙晨晨把书包放在置物架上,从一旁拿下围裙,一边穿一边看向画室南侧的晾画区。
晾画区是单独隔出来的空地,周围挂了绳子以免有人靠近,正中心放了一幅半人高的雪景画,孙晨晨看着画中烟尘未染的世界,纵使这个月以来总见这幅画,她还是忍不住感叹。
“雪真是美阿,我还没见过呢。”
“考上沈美,你就能看到雪了。”
云边用扇形刷在调色板上蘸取燃料,还没开始画,调色板已然像一幅画了。
孙晨晨挤了挤眉头,说:“我爸妈要是愿意供,我当然愿意考。”
云边没吭声,抬头看着画布,目光落在空白的画布上,思忖了几秒后放下笔,转身去置物架前翻找。
“我一提想考沈美,他们就说我不务正业,怎么就不务正业了,沈美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美术学院,出了不知道多少知名画家,还有云边姐你,也是那里毕业的,但他们就是听不进去,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孙晨晨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拉过笔筒,气鼓鼓地:“偏说画家都很穷,赚不到几个钱,我应该让他们来这看看,你的每幅画都卖的什么价钱,不吓死他们,哼。”
云边在柜子里翻找了片刻,从最里面找到一瓶松节油,瓶身沾了不少灰,她吹了吹。
“你说怎么做能让他们同意我考沈美呢?”孙晨晨侧头看她。
“先考上再说。”云边说。
“可是他们不同意我考呀。”孙晨晨难解。
“就算他们同意,你现在有把握考得上吗?”
云边打开松节油,味道有点呛,她下意识皱起眉头。“你自己意识不到吗?”
孙晨晨的脸色有些尴尬,她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行,跟云边比差了不止一个十万八千里,但那是有原因的。
“我没有时间练习啊!而且油画颜料很贵,我也买不起。”
云边没再回答,准备工作花了几分钟,随后开始铺色。
三个月前孙晨晨第一次来到云边的画室,看见云边画的那一刻她就认出来了,毕竟是社交网络上关注了三年的画者。
只是她不太相信,云边会来到这座小镇,起初她一度以为云边是冒充的,反复比对她的画后才证实了,此云边就是彼云边。
兴奋至极,她起了拜师的心思,每天送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来讨好云边,可云边是什么人物,根本看不上那些不值钱的礼物,被烦得头疼,云边便说让她画幅画看看,她画了,云边看过后再一次给了“不收徒”的回答。
当时孙晨晨解释的话和此时一样,没时间练习,买不起颜料。
云边说:“我这里免费,你想来就来。”
拜师不成,但有免费的材料可以用,何乐而不为呢。
三个月过去了,孙晨晨也知道自己再找这个借口没什么用,但也才三个月而已不是吗,没有画家是三个月就能成的。
她侧头看向云边,云边全然专注在画中,眉头轻蹙,神色严谨,莹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像镀了一层光。
她作画的时候大多都是这样认真,有着引人入胜的魅力。
孙晨晨叹了口气,如果她的父母有钱,她也可以培养出云边这样的气质。
出身真的很重要。
第4章 以后要嫁给严火
海和天的底色铺出来了,云边换个画笔绘轮廓,景色在她的脑海中很清晰,可下笔的时候忽然恍惚。
有一个身影高大的男人浮现在她面前,不停扰乱云边的思绪。
宽阔的脊背微微弯曲,男人仰着头,后颈处的皮肤折叠了一道。
云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线条勾得有些絮乱。
男人穿着短袖黑T,小臂的肌肉流畅又贲张,他抬手,想用手掌触碰油画,近在咫尺时却翻转了手掌,改用手背触碰。
掌心的粗茧清晰地展现在云边眼前。
云边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翻转手掌,用手背贴了一下画布,触感冰凉,颜料沾到了皮肤上。
――「真是贵啊,好卖吗?」
男人微微侧头,黑黑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看到高挺的鼻梁,他的唇一张一合,摩擦砂纸般的粗糙音色传递到云边的耳朵里。
云边怔怔的,纹丝不动地站在画前。
男人回过头,脖颈的线条随之绷起,筋络从耳后到锁骨,轻凹下去一道性感的曲线。
他询问般地向她投去一个眼神,不到一秒,便移开了。
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绝望。
“啪”地一声,云边手里的笔下,颜料染在了地板上。
云边低头,缓缓地调整着呼吸。
“云边姐,你怎么了?”孙晨晨愣愣看着她。
“没事。”
云边从一旁抽出纸巾,蹲下身,擦拭地板,脏纸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到洗手台,打肥皂,用力搓手背上的颜料,冲水。
再打肥皂,搓手背,如此往复好几遍,擦到皮肤发红才停下来。
随后云边擦干手,走上了楼。
起居室再往上是个露台,云边走了上去。
她站在阳光底下,从兜里掏出那盒红塔山,怔怔看了一会远处的边境河景,才将烟点燃。
烟夹在她指间,轻轻吸了一口。
浓烈的烟雾吸进肺里,云边轻轻咳嗽两声。
烟丝从嘴里跑出,被风吹散。
第一次抽烟让云边感到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她觉得步子都有些飘,走到栏杆住,她倚靠上去。
转身正迎着阳光,她微微眯起眼睛,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的光景。
沈城的冬天很冷,但家里很暖和。
周末,云边在家睡懒觉,被敲门声吵醒,准确说是砸门声。
“云端,云端,别告诉我你还没起床?”门外的少年对着门叫嚷,“麻溜的,别老让爷等你。”
云边拉过背子盖住头,等了好一会发现那敲门声还不停,她意识到家里没人,便走出去开门了。
门打开,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的少年站在门口。
那是云边第一次见到严火。
少年嘴巴微张,有些惊讶,似是以为自己敲错门了,呆愣半晌。
云边穿着单薄的睡衣,打了个哆嗦,眉头能夹死一只苍蝇,语气不善:“云端不在家。”
“砰”地一声,云边把门关上,视线最后一秒,是少年还没缓过神的脸。
被严火吵醒后云边便没了睡意,打开电视机看节目,看了几分钟,听见云端卧室有动静。
人在家怎么不出来?
云边走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应,她推开门,寒冷的空气再一次扑面而来。
常焰正骑在窗台上,抬头,朝云边吹了个口哨,一幅登徒子的派头。
“云端这是金屋藏娇啊。”
云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是三楼。”
常焰跳进屋子里,挑挑眉,像是炫耀:“六楼我也爬得上去。”
云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谁啊,怎么在云端家?”常焰把窗子关上,扭头问云边。
冷风却还缠绕在云端的卧室里,云边觉得冷,不想多待,转身回到客厅,一边说:“这话应该我问你,为什么爬到我家。”
“找云端啊,你要让我进门我至于爬窗户吗?”
严火十分自然地在云端柜子里翻了两袋薯片出来,扔到云边坐着的沙发上,随后开始脱羽绒服:“随便吃啊,甭跟哥客气。”
“刚不还是爷呢吗?”云边面无表情瞅着他。
十八岁的严火已经很高了,坐在沙发上就占去了一半,他饶有兴致地对云边笑:“你是云端那个画家妹妹吧?云端没跟你提过我吗。”
当然提过,云端总在电话里说到严火,说他那拽天拽地的个性,风风火火的脾气,以及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
他没自我介绍,但今天的行径已经和“严火”这个名字对上了。
“没有。”云边摇头。
严火瞟了一眼云边冷淡的表情。
十四岁的云边,五官稚嫩清秀,但明显可见的不容接近,他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什么原因,突然探身向前,两只手捏住云边的脸颊,五官放大在她面前,笑得没心没肺。
“头一次见到活的画家,画画的人不都是长得丑又不修边幅吗,你怎么这么好看?”
云边身上的毛瞬间都立起来了,脸颊飞速变得滚烫,双手使劲推他。
云端打开家门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反应不亚于云边的炸毛,大跨步走到沙发处,一边口吐莲花一边把严火拽到了自己卧室。
五分钟后,卧室门打开,严火头发凌乱得不像样子,一看就是被揪掉了不少。
他双手插兜,斜眼看着身侧的云端,说话阴阳怪气的,声调也老大,好像故意让云边听到似的。
“摸摸怎么了,看把你给急的,老子肯定负责。”
云端抬脚又要踹他:“负个鬼,美的你。”
严火躲过,哼笑一声,抬眼看向正襟危坐的云边,觉得好玩,扬起下巴又吹了个口哨:“长这么好看,以后要嫁给严火哥哥哦。
好像只有少年时代,才会轻易的相信别人的话吧。
烟头烫了手,云边的思绪也被拉回来,她把烟头扔掉,踩灭。
只有孩子才会计较对错,成年人再去计较,会显得特别幼稚。
云边自嘲地笑了一下,今天那个和尚说得真对,因为做不到放空,所以才觉得生活苦。
再下楼的时候,孙晨晨已经走了,她今天来是完成前两天没画完的山水画的,云边过去,将她的画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不会被阳光晒到。
低头的时候发现颜料有几管空了,她拨了拨颜料,把空了的那几管找出,突然想到前几日丢了几管颜料的颜色刚好和今天空了的对上,她抬头看看孙晨晨的画,她今天的画没用到这几个颜色,不可能会空。
这已经是孙晨晨第三次顺走她的颜料了,云边沉默几秒,把空管扔进垃圾桶。
*
蓝海湾洗浴中心包房里,常焰躺在一张按摩椅上,白色的毛巾搭在他的腰间,男技师在他宽厚的脊背上做着按摩。
常焰的肌肉很硬,男技师累得满头大汗。
常焰:“工资太少吃不饱是吧?跟个娘们似的。”
技师:“……”
就在技师生无可恋的时候,栾宇走进包房拯救了他。
“焰哥,有人闹事。”
常焰缓慢抬头,懒洋洋地问:“闹什么事?”
“点了个全身按摩,觉得咱们的技师按得不到位,就闹起来了。”
常焰闻言哼笑一声:“怎么不到位?”说完朝技师挥了挥手,技师把一旁的衣物递给常焰。
栾宇耸了下肩,给了常焰一个你懂的眼神:“他说他要的是全身按摩,全身!”
常焰三两下把浴衣套好,踩上拖鞋,走出包房。
拐了两道弯,听见女人的哭泣声,随后是男人的叫骂:“摸了一下有什么好哭的,你们不就干这个的吗,装什么玉女,操,退钱。”
闹事包房外有几个围观的人,包房内,技师小曼站在一旁,手紧紧地攥着自己衣服,泪水劈里啪啦往下掉,好不委屈。一个秃头男人正怒目圆瞪指着小曼。
看见常焰走进来,秃头自上而下把常焰打量一番,豪横地问:“你就是经理呗?”
栾宇往前一步,说:“对,这是我们经理焰哥。”
秃头见常焰比自己高一头,他叉腰挺肚,不想输了气势,说:“行,经理来了就解决事吧,你们的技师按得不到位,我要退钱,退十倍,不退我就去举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