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眼神忽地一滞,灶台边上摆着一个空碗,只剩下一点浅绿色的汤底痕迹。
她煮白菜的时候,一不留神放多了,便盛了一些出来,放在碗里,堆得冒了尖。
而此时,那个碗空了,碗边晕了一圈水渍,似是因人放下的动作太过仓皇而洒落。
这里还有其他人。
司娆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每一个角落。
忽地手中飞出一道袖底风,直击堆在灶台边上的柴火。
“什么人?出来!”
司娆将男孩护在身后,目光灼灼。
凌乱繁杂的柴火倒下,露出一个蜷缩在柴火堆中的身影。
她穿着勉强蔽体的麻衣,因为饥饿而瘦骨嶙峋,头发乱糟糟地挡在面前,只露出一双惊惧湿润的眼。
她缩在柴火堆里瑟瑟发抖,声音细弱:“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司娆神情一怔。
是个女童。
司娆脑海中隐隐约约划过了什么。
自从进入到长乐镇,看到的大多是青年、或者中年人。
除了身后的男孩,并未见过什么孩童。
司娆蹲下身子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不会有人吃你的。”
女童抽噎着,小心翼翼地看她,眼神中满是胆怯和惊惧。
司娆变戏法一般从怀里变出一个红布包的桂花糕,她剥开外面的纸包,顿时香气四溢。
女童咽了口口水。
她放在地上,往前推了推。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恶意,在女童警惕的目光下,她后退几步。
“还饿吗?你吃吧。”
女童的眼神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食物的诱惑。
她一边观察着司娆的动作,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柴火堆里走了出来。
见司娆一直不动。
女童终于放下心,捡起桂花糕就往嘴里塞。
见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开始舔手指,司娆放轻语调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你的父母亲人呢?”
女童望着眼前空空的小手,原本已经平息的泪意再度开始汹涌:“阿爹,阿娘……死了。哥哥说,让我好好藏起来。”
“你哥哥呢?”
女童抽噎道:“哥哥不要我了……”
“他去了一座好大的宅子里,然后变成烟飞走了。”
司娆眉心一跳,这长乐镇里,能称得上是大宅子的只有员外府。
她看着女童吃完,把她带回了楼上的客房。
司娆用了一道祛尘术,女童洗去脸上的锅底黑灰,露出来的是一张清秀的脸。
她几乎能想象,她之前一直躲在厨房里是怎样生活的。
司娆把她抱上床,温声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帮你找哥哥好不好。”
方才还很警惕的女童,此时却抱住她的脖子不撒手,眼里是害怕失去般的恐惧:“不要去,不要去……”
司娆安抚道:“没事的,他们奈何不了我。”
她女童埋在司娆的颈侧,还想说些什么,忽地望到一双寒凉的眼,她手中动作蓦地一僵,默默松开手。
司娆帮她盖上被子:“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不会有人来找你的。”
小女孩裹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
她看着一粉一黑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离开,才偷偷呼出一口气。
刚才那个哥哥的眼神……
好可怕。
……
等离开了客栈,司娆才发觉,原来不只是客栈,就连第一日看见的繁忙街道也空了。
街上空无一人。
司娆蹲身道:“你不想待在那个房间里的话,我把你放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好不好?”
“我很快就回来。”
男孩无声摇头,被她握在手中的手反握住她的手指,攥紧了。
司娆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是可能会很危险,如果……”
黑曜石一般的墨瞳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眼里没有害怕,没有彷徨,倒映出她的面容。
如果是那晚如同婚宴一般吉凶难辨的情况,司娆或许还会冒险带他一起。
但现在,长乐镇白日空巷,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露出一个歉然的笑:“抱歉。”
她反手封住他周身经脉,苍淮顿时动弹不得。
向来没什么情绪的墨瞳微蓦地放大。
索性这客栈没人,司娆把他放到隔壁房间的床上。
“若还能见面,再亲口向你说抱歉吧。”
如果今天便是破局的关键,那他们恐怕不会再见了。
但若不能破局,界的时间重制,他也不会再记得今天的事。
想到这里,司娆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苍淮被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那一道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他心中惊怒不定,望着空荡的房间竟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
司娆原本以为,小女孩口中的“变成烟飞走了”只是一个抽象的说法。
可当她来到员外府外,看见冲天的黑烟,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难言恶臭,顿时便明白了那一句“变成烟飞走了”的含义。
昨日员外老爷说架火,是为了对小容处火刑。
但她带走了他,“火刑”却还是如期举行了。
小女孩独自在厨房里躲了七天,她的哥哥也走了有七天了。
司娆原本以为她哥哥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困在了员外府里……
司娆蹙眉,纵跃进府里。
员外府里密密麻麻地站着人,挤挤挨挨,几乎一个接着一个。
他们面上带着麻木而痴迷的神色,紧紧盯着在院内空地燃烧的火堆。
那里,或许曾经有一个人。
但他此时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在火堆旁匍匐着一个红衣的女子,手中捧着一件大红的外袍,泪水横流。
那是大婚的喜服。
死的人……是那个新郎。
“可惜了,是只尸妖……味道真难闻。”
“那也是精怪呢,虽然不入流了些,呵呵……”
“员外老爷总是这么心善,在咱们长乐镇,您还要长长久久地坐镇下去。”
被围在中央的员外神情一僵,眼神有些飘忽,不住地去看哭得有些喘不上气的女儿。
“噗!”
火光忽地跃得更高,火中焦黑的身躯也倒下了,烧成了灰烬。
原本还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在这一刻世界都仿佛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眼神齐齐盯着燃烧的火堆,偌大的府邸内只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和木柴燃烧的哔啵之声。
身穿怪异长袍的老者,往火堆撒了一把什么东西,顿时火光跃得更高,似是燃到极致。
所有的木柴渐渐燃尽了,原地只剩下了一堆黑灰,里面掺杂着些许白色的骨灰。
旁边围着的人缓缓靠近,面上神情是迷乱的疯狂之色。
率先有人捞了一把灰,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嘴角霎时染上一圈黑灰,但他却一脸享受,仿佛品尝到了什么至高的美味一般。
“是力量啊……果然是妖怪,你们看,我是不是顿时就变年轻了?”
他胡乱地摩挲着自己脸上的皱纹,无意识地将手上的灰蹭了满脸。
然而无人理会他。
众人饿虎扑食一般地扑向燃尽的黑灰,争先恐后地捞着灰就往嘴里塞。
看着眼前的一幕,司娆感到一阵反胃。
他们如此坚持要将人处死,是为了这个。
这是一个吃人的小镇。
他们姿态熟练,显然这样的事,在长乐镇已发生了不止一回,甚至已经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惯例。
红衣的女子满脸风干的泪痕,她从疯狂的人群中爬了出来,无神的双眼一下捕捉到了站在一旁的司娆。
“仙长……”
司娆一怔,她是昨晚的新娘。
她头上钗环未卸,面上的红妆被泪水打湿,已经凌乱得看不出之前的模样。
她泪眼盈盈地望着,未语泪先流。
声音哀怨如泣:“仙长,你带走的那个男孩,他还好吗?他们……是一群疯子。”
司娆却没有做声。
她早看出那个新郎的不对劲,只是按下不提。
司娆默然看她片刻,缓缓道:“尸妖,是你炼的。”
她哀怨哭泣的神情一滞。
司娆的眼神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红线:“你手上的红线,是与尸妖的契。”
拜堂的时候,她和新郎一直攥着红绸,盖住了他们之间牵着的那一丝凡人不可见的契约之线。
她苦笑一声:“仙长好眼力。”
“我和二郎青梅竹马,”她目露回忆之色,“好不容易说服了我爹,同意我们的婚事,但婚期将至,他却……”
“家中有秘传之法,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不想竟真的成了。”
她的声音忽地凄厉起来:“我只是想让我们的婚事如期举行,我只是想和我的情郎好好在一起,这有什么错吗?”
司娆一默。
眼前这个柔弱的小姐,第一晚甚至没能看见她的容貌。
只是新郎突然暴毙的时候,远远地听到了她的一声惊呼。
她想必很爱他。
她萎顿在地,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仙长,你救走了他,为什么不能救救我的二郎呢?”
她身后的人,狂热地扑在那一堆黑灰上,动作如同退化的兽类,甚至为了争抢所剩无几的骨灰,大打出手。
司娆皱了皱眉:“这样的事,在府上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吧?”
“不只是你的新郎,从前还有很多人,死在了这。”
新娘一怔:“是大巫说,食下搀着仙露的骨灰,能够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但我从未……”
司娆皱了皱眉:“什么仙露,不过是助燃的材料罢了。”
“是么……”
她笑了一下:“我竟从来不知。”
“最开始,是从坟地里挖出来的尸体。渐渐地,他们不能满足于这样‘不新鲜’的骨灰,开始向老弱动手……”
“还有那些误入此地的外乡人。”
“大巫又说,初生的孩童,集天地之灵气长成,他们的骨灰有着特殊的力量。”
司娆:“孩童身上带有先天之气,让他们生来不至于夭折。随着逐渐长大这股气会慢慢消散,但却从未听过,能靠食用骨灰获得这种力量。”
“孩童不能,那山野精怪呢?山上的花妖、树妖……还有我的二郎。”
她神情怔忪,仿佛陷进了某种回忆里。
司娆皱眉,却看见坐在地上哀怨如诉的人缓缓站了起来。
她微微偏着头,对着她笑。
“他们吃过这么多骨灰,还从未尝过仙长的骨血是什么味道呢。”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那些争抢骨灰的人突然停下了, 他们的目光陡然转向司娆。
眼神之中有一瞬间的空洞。
见到这熟悉的举动,司娆忽地明白了:“这个界,是因你的意志生成的?”
一直以来, 他们的意识仿佛被人控制,而操控着他们的, 正是眼前柔弱哭泣的女子。
她喃喃低语道:“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 才能复活我的二郎吗?”
“可偏偏因为他是尸妖, 不管重来多少次,他都会死在我们的婚礼上。”
“仙长高高在上, 又怎么能懂得眼睁睁看着爱人在面前死去的痛苦呢?”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让二郎活下去的法子,但你们……你们为何要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的眼神蓦地变得狠厉, 她死死盯着司娆,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
司娆皱眉:“你所谓活下去的法子,就是让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小容身上?”
所以才会那样, 无论发生什么, 他们都要小容死。
“小容?你还给他取了名字……仙长还真是……”
张家小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忽地大笑起来:“仙长还真是可爱啊。”
“他不过是个村头的乞儿。从小就没了父母, 是个聋子、哑巴,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你说他活着能有什么意思?”
“受着众人的唾骂, 为了一口吃的, 还要和野狗争食……他这般努力地活下去, 换来的也不过是痛苦啊。”
“我这是在帮他解脱。”
“但我的二郎不一样,我和我的二郎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风度翩翩又文采过人, 我懂他的怀才不遇, 他懂我的敏感心思, 我只想和二郎好好地过下去,是他们逼我!是他们不想让我们好好活下去!”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狠厉,眼中是浓重的怨毒。
她微微偏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小仙长,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就让你和你那位小朋友的血,一起为我的二郎送葬吧。”
那些麻木的人,眼中忽地有了反应。
他们空洞的眼神有了焦距,一个接一个地冲了上来。